音乐就是信仰
——访中央音乐学院副院长秦文琛

2019-01-15 09:23
乐器 2019年1期
关键词:室内乐音响乐团

Q:我们的作曲家在中国室内乐创作上有什么优势?

A:在近几百年的音乐史上,的确留下了很多很精彩室内乐作品。当代的中国作曲家也在室内乐方面做了大量的探索。中国作曲家有我们自身的优势,其中的一个优势就是可以把中国乐器和西方乐器放在一起进行创作。

比如,我当年在德国学习时曾写了一部古筝作品,但我的导师是外国教授,对古筝这件乐器完全不了解,不知道从什么角度去评论,结果他无从下手,只是对我提了很多问题。

所以,把中西方乐器放在一起进行创作这事儿,国外的作曲家暂时还真做不了,但是他们对中国乐器也在慢慢熟悉。

Q:您对中国室内乐的创作做过什么样的探索?

A:相比交响乐队,室内乐的编制小、演奏人数少,容易获得演奏机会,所以写室内乐的人也就更多。说到探索,我的确在民乐方面做了一系列的探索性的创作,完成了一批民乐室内乐作品。比如我在2010年至2011年创作的《向远方——为中国乐器而作的30首室内乐曲集》。我以前学过民乐,二胡、笛子、三弦、四胡,但都没弄好(笑)。对民乐的音响我很敏感。让一个接受西方专业音乐教育多年的人,去听琵琶、扬琴,有多受不了。他们对音高、声音有着根深蒂固的概念,会觉得民乐的音响不够干净,但我恰恰对那种声音很亲切。比如说扬琴,它的音响永远给人感觉是浑浊的,一团团的;会出现成片成片的音响衰减的效果,这种音响对我非常有吸引力。

我写作的出发点是什么呢?是要避开现在已有的约定俗成的写法,去探索新的方向,而且每一首都是一个方向。那么语言和技术从哪里来?就要从我熟悉的传统音乐、民间音乐,从我熟悉的那些民间音乐的音响中产生。

我的第一首室内乐作品《大地·云影》是为十二把阮创作的。灵感来自于我小时候放羊的情景,孤单到没人跟你说话,但一个人可以唱歌,可以看云,空旷到有种史诗般的感觉。于是,我就对阮采取了一种手法:用一片一片的音响来陈述。

第二首《影子之舞》,是有一年我看春节联欢晚会后想到的。其中有一个节目是西藏的《弦子舞》,一群西藏的汉子,一边唱一边跳,尤其是民间音乐中速度和节奏变化,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我就借鉴了个因素。再比如其中一首间奏曲《五个人的合奏》,用五个弹拨乐,其中的三件乐器改变了定弦。两个扬琴,三个高阮。扬琴是不能改变定弦的,我将三件高阮的四个定弦调成微分音,演出来的单旋律就有点像我小时候听到的民间音乐。这种声音就是我小时候在家里跟家人合奏时的声音。把小时候对音乐的某种印象,通过作曲法实现还原。我的妈妈会弹手扳琴,大家可能很少见到这种琴,后来我2014年在中亚有个博物馆里看到了这个乐器。它是从日本传过来的,蒙古也有这种乐器。这种手扳琴的声音总是不准的感觉。这个音响在我的脑子里非常‘顽固’。类似这样的探索有很多,这套作品在创作上避开了西方音乐影响,完全是从中国传统音乐或是大自然中找到一种新的出发点,构建新的音响。

这里面最具挑战的是那两首古筝独奏《吹向的经幡》和《风中的圣咏》。我认为是颠覆性的作品。还有《群燕—向远方》这首作品,我将一群阮只用了一根弦。中阮的定弦是sol re sol re,低音谱号的,我把它定低了四度。所有的阮只奏了re弦上三种不同的泛音。我在这部作品中发明了两种新的泛音奏法,这三种泛音奏出来的效果很有意思,类似像蒙古的呼麦、口弦那样。

Q:您小时候的生活经历对您的创作影响很深,那些童年音乐情景直接反哺到了您现在的创作。

A:是的。有句话讲:一个人的短处可能就是一个人的长处。当初觉得自己学音乐那么晚,怎么那么亏呢!那么晚才知道有个叫中央音乐学院的地方,我知道贝多芬时已经18岁了,见到钢琴也已经18岁了。现在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好,我只是受西方音乐影响更晚点而已。而且我受专业教育的时候已经是成人了,传统的根基已经很稳了,再去学西方音乐的时候,不太容易被西方音乐思维所左右。

Q:但在艰苦的音乐之路上,除了刻苦,还要具备怎样的心态、素质才能最终实现自己的音乐梦想?

A:我觉得首先是对艺术的酷爱。我为何说酷爱?我真的是像疯子一样的热爱。如果不让我学艺术,简直要了命。现在的学生缺少这样的酷爱。当然,更重要的是,学作曲需要极高的才华,这才华首先表现在一个人的悟性上。要从不断地学习中领悟到,什么样的艺术表达是高级的,什么是平庸的。艺术家要有独立的人格和精神,我说作曲家的精神是限定作品高低的最残酷的一道门坎,一个人的精神不高,艺术一定平庸!精神决定着审美趣味、艺术格调。相比之下,写作技术、听觉、想象力只是对音乐家的基本要求。

Q:民间音乐在您的眼里,是什么样的存在?

A:我觉得中国学生普遍对中国传统音乐的学习比较缺少,这里包括民间的音乐和文人的音乐,尤其是民间音乐。对于中国的学生来说,传统音乐和西方的音乐,就像两只翅膀,必须拥有两只健全的翅膀,才能飞翔。

我为什么会把民间音乐提到这样高度呢?

第一,民间音乐是“原艺术”,是人类最早对艺术的认知和表达,是最真诚的艺术。

比如说蒙古长调,它就是放牧产生出来的,它表现了放牧人那种柔肠、无奈、孤单的情感,真实地反映了生活。这些“原艺术”是非常伟大的艺术。

第二,民间音乐中有丰富的音响,但这种音响往往被现在音乐家所忽略。

比如蒙古的长调,它的装饰音叫诺古拉。长调的起伏里面蕴含着气息、节奏、速度的突然改变等等,非常复杂的因素。如果把这些诺古拉还原成一种速度的话,会发现长调是一种很多的速度并从在一个长气息里面,那它就很有意思了。可是我们现在记谱都是按照装饰音记录的,那些诺古拉其实是占时值的,它核心的表达是内在的张力和柔韧感,但这些在我们的谱面上一点都没有反映出来。还比如海菜腔里很长的滑音,也不知道它滑到哪里算停止,有一种很不确定的感觉。可是现在出版的民歌集成中,这个有意思的滑音被记成了一个简单的装饰音,那种音在旋律运动中的不确定感、音和音之间能量的传递完全没有了。

当年记谱大多都是地方群艺馆的工作人员,基层工作量太大,他们对民族音乐的认识还是有一定局限。

再比如,我一直就觉得木卡姆音阶是多音音阶,非七声音阶。有一次去中亚,我们听木卡姆,现场录了音。我把录音拿回去仔细听,果然是十一声音阶:si♯1/4do♯do♯3/4do re mi♯1/4fa,♯fa♯4/3fa sol la,这里的微分音是音阶中的一个音,并不是没有唱准。这一点很容易被人们所忽略。如果把这些音响都准确地记录下来,该是多么丰富啊。

第三,民间艺术可以孕育新的艺术。

就像我《向远方》那套室内乐曲集中,很多首就是从民间音乐中得到启发的。中国的民间音乐太丰富了!。2018年4月份,我给上级部门写了信,反映了一个事实:今天,民间音乐的生存环境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这和上个世纪的70、80年代很不一样了。也就是说,现在非遗保护的传统可能已经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传统了。那么真正的传统在哪里?就是今天在我们的眼前,天天在流失,而且有些将永远消失掉的东西。传统在哪里?在上个世纪50、60、70、80年代的录音带里。我为什么写这封信呢?因为在三年前,我拿出了我1990年去西藏采风的录音带,我发现完全不能听了,声音抖了。这个令我非常难受,那一晚上我彻夜未眠。1990年我才23岁,上大学三年级,跟着同学计划从四川徒步去西藏,穿越死亡线。在冒险的途中,我们也进行了音乐采风活动。我记得我们返回茂县时,找到了文化馆李翼祖馆长,到现在我都记得他。我们跟他聊了一个下午。那时候还是双卡录音机,他给我们转录了5盘上个世纪70年代录制的藏族牧歌、锅庄和一些圣赞歌。你知道他手上有多少盘?有一两百盘啊!我想那么好听的牧歌、锅庄,现在估计也都不能听了,很痛心!抢救民间音乐要依靠国家行为,一定要以国家为支撑力。这样的珍贵的音响如果能抢救下来,1000张唱片都是保守数字。我相信,这个事情一定会受到国家的重视。

1991年去在西藏采风

Q:介绍一下您成立的北京当代室内乐乐团。

A:我一直特别想成立这样的乐团,苦于经济的问题,大家都会认为没有回报。它的意义在哪里呢?我们不能随时随地听交响乐,造价太大。但是室内乐有那么多的形式,成千上万种的作品,比管弦乐队演出成本低多了。比如德国吧,它只有云南省的面积,人口也跟云南省差不多。但是它有150多个交响乐团,29所音乐学院,歌剧院多的不得了,室内乐团数倍于交响乐团。这要放在云南省是什么概念!这个国家艺术水平怎么能不高呢?

北京当代室内乐团是一支职业乐团,将来的目标为每年演出在70场,包括公益性的演出。它应该是国内第一支职业室内乐团,演员水平高,弥补了国内室内乐乐团的空白,至少是引领这个行业的吧。最终的编制是9位职业演奏家。我希望北京当代室内乐团能引领室内乐的发展、推动中国室内乐创作。现在乐团还需要社会各方力量的支持,能将乐团发展下去。

Q:对于那些正在学习作曲专业的学生来说,他们应该怎么寻找自己的音乐语言呢?

A:就像向一棵树,根扎得越深地面上就长得越高。营养是需要长时间的储备才能在后面发挥作用。现在的学生面临的艺术教育存在一些问题:我们的教育现在过于单一,有点模式化。我经常也问自己,我们的艺术教育到底教的是什么?有一次,我看到几个小孩在砖地上涂鸦,色彩搭配,画面构图都很好,这给了我很大的启发:人类最早对艺术的直觉是最正确的。你说小孩子学过什么?什么也没有学,只是凭着天然的直觉去画,他们的涂鸦没有讨好别人,没有其他的目的,非常纯粹。其实做纯碎的艺术是很难的,但这恰恰是艺术家应该坚守的。

这样问题的出现,即有学的问题也有教的问题。我们会发现一个有趣的事情就是,按照教材学出来的人都是平庸的。与生俱来的东西是完完全全教不出来的,也不需要教,艺术就是这样残酷。我刚才说,人类最初的直觉是正确的,等你学了各项技术后,一定要回到你最初的直觉中去,这才对了。真正的艺术家都有真性情,本真的东西,都透露在他的作品中。

艺术是人类智慧最高的成就。值得我们所有的人去热爱和敬畏,只有敬畏和热爱才能把艺术做好。在秦文琛血液中流淌对音乐的敬畏和热爱,古人称之为图腾,现代人称之为信仰。如果要问秦文琛的信仰是什么,我想答案就是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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