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凉顾
图/青由
那是这辈子,徐一会与苏明期之间唯一的一次亲吻,如同蜻蜓点水一般,却乱了两个人的心扉。
天色刚暗,戏园子门口便挂上了两个大红的灯笼,透过打开的大门,隐约能听见里头“咿咿呀呀”唱得正热闹。
徐一会提着裙摆急急忙忙跑了进去,今日已经迟了些,若是被管事的发现,这个月便又得扣钱。
今日园子里尤其热闹,除了以往那些个老主顾,倒多了几个新面孔,全是俊朗不凡的公子哥,运城里有名的几个有钱少爷徐一会都认得,这几个眼生的想来是从外地求学回来的。
徐一会最喜欢给这些有钱少爷上茶,他们出手阔绰,若是心情好也会给她些赏钱,也不会和那些油腻的中年商人一样,逮着机会便喜欢占人便宜。
可就算是再厌恶,也得笑脸盈盈鞍前马后地伺候着,这些人她一个都得罪不起。
到后堂的时候管事的已经等得快不耐烦,徐一会来不及摸一把额头上的汗便急忙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今天有事耽搁了。”
管事的把茶水往她手里一塞,“还不赶紧去干活!要是把外面那些主顾得罪了,没人来听戏,这活你也不用干了!”
徐一会端着茶水刚出去,便瞧见坐在第二排那个胖子笑眯眯地盯着自己看,这家伙有点钱却没有富裕到名角给他脸子的地步,每回来总喜欢动手动脚。徐一会硬着头皮走过去,笑道:“李爷又来了?”
那胖子色眯眯地一笑,“小会,今天可来晚了。”
说着手便不安分地顺着托盘一把握住了徐一会的手,徐一会强忍着恶心笑着想不动声色的收回手,可不知今天这胖子吃错了什么药,握得极紧。
她的脸越笑越僵硬,正想着该如何脱身,后面便突然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把那胖子的指头一根根掰开来。
徐一会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话,带了几分酒气和迷糊,“这不是方才台上唱戏的姑娘吗?”
她回头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的脸,他喝醉了,与他一同的人却笑盈盈地看热闹,没有要把他拽回去的意思。
她微微低着头,“少爷认错人了,我只是个打杂的。”
那公子却不肯信,拽着她不撒手,“我看着就是。”
拉拉扯扯间动静有些大,管事的急忙跑出来陪着笑询问。
还没等徐一会开口,那人便抢先说道:“今晚她就让我使唤了。”
管事的点头哈腰,“苏二少爷要这个丫头使唤,那就让她站在旁边使唤。”
运城只有一个苏家,也只有一个苏二少爷,早年被苏老爷送出去求学,很少回来,名字叫什么来着?徐一会想了想,是叫苏明期。
他闹了一番后好似醉得更厉害,歪在椅子上打瞌睡,头从一侧滑了下来,徐一会连忙蹲下去用手给他垫着,就怕他被磕醒了。
没想到一垫便是几柱香的功夫,徐一会的手早已发麻,可看着苏明期睡得正香,却又有几分不忍打扰他,她叹了口气,就当报答他方才误打误撞的解围。
与苏明期同来的几个人好似已经尽兴,他们过来摇摇苏明期的脑袋,“明期,醒醒,回去了。”
苏明期迷迷糊糊被他们搀扶着走,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顿住了,他摇摇晃晃走回来塞了个盒子在徐一会手里,“曲唱的不错,这个送你了,我是苏明期,可要记住了。”
徐一会握在手里像拿了个烫手山芋,回家了才敢掏出来瞧瞧,是一串颗粒饱满,色泽分明的珍珠项链。
她想到苏明期临走时迷离地看着她的眼神,无端有些脸红。
可就在这时,里间却突然传来几声咳嗽声,徐一会打了个寒颤,将项链塞进兜里,急忙跑进去拍着林霆的背,着急地问道:“怎么又咳起来了?”
林霆缓了缓,扯了一个极淡的笑容,“没事的,还死不了。”
就这一句话就让徐一会红了眼眶,她看着床上虚弱的少年,大声说道:“呸呸呸,不许提死这个字,我就只有你了,你死了我怎么办!”
说着又放缓了声音,“你看,今天有个人特别大方,给了我一串上等的珍珠链子,明天我就去当了,给你买药。”
徐一会心里哪还有什么脸红心跳的悸动,一串链子和林霆的命,孰重孰轻她怎么会分不清。
徐一会万万没想到在当铺会遇上苏明期。
她与掌柜的因为几枚银元争得面红耳赤,却听见身旁突然传来了一个惊讶的声音,“明期,你快来瞧瞧,这串珍珠同你前些日子得的那串像不像?”
徐一会心里蓦然间一跳,好像做了什么坏事被逮了现行一般。
她心里期盼着可不要这么巧,苏明期却从后面探过头来打破了她的幻想,他拎起珠子仔细看了看,徐一会心里虚得厉害,色厉内荏地大声说道:“看什么看,没看过珍珠吗?”
苏明期被她吼得有些惊讶,良久,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姑娘这串珍珠与我的那串的确有些像。”
身边的人适时地插了一句,“可别是她偷了你的吧?”
苏明期没说话,徐一会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他昨晚喝得烂醉如泥,该不会是不记得将这东西给送人了吧?
徐一会有点着急,若是被当做小偷抓起来,林霆可怎么办,想到此,她硬着头皮分辨道:“珍珠都长一个样子,你总不能看我的漂亮,便想诬陷我好据为己有。”
苏明期也不恼,“那姑娘可有办法证明这是你的?”
徐一会摸了摸脖子,脑子里灵光一闪,“你的珍珠项链有多少颗珍珠可还记得?”
“我记得。”苏明期嘴角的笑容越发耐人寻味,“是十三颗。”
“那你数数,我的有几颗。”
苏明期一颗一颗数,徐一会在一旁紧张地盯着看,就怕他耍赖,数完以后却只有十二颗。徐一会松了一口气,“你瞧,只有十二颗,不是你的那条。”
苏明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惹得徐一会头皮发麻,就在徐一会以为苏明期看穿了她的把戏的时候,他却突然大笑起来。
不由分说塞了一堆银票给徐一会,“这串珠子我看着实在喜欢,你就卖给我吧?”
听着是商量,可珠子却已经被他收进了怀里,徐一会还没弄清楚苏明期葫芦里的药,他便已经准备走了,可一只脚已经踏出了店门,却突然回过头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徐一会反射性地回答:“徐一会。”
苏明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个好名字,我是苏明期,你别忘了,若是有一日还想要这珠子,便可以来找我赎回去。”
来去匆匆,若不是徐一会手里还握着一叠银票,都要怀疑苏明期是不是真的来过。
苏明期比典当铺的老板厚道,给的银票足够给林霆买一个月的药,还余了一点,徐一会给自己买了一盒胭脂。自从林家败落后,徐一会便再也没买过女儿家的这些东西,可当时她也不知道怎么了,经过胭脂铺子就挪不动脚。
当时她不知道女为悦己者容的道理,后来想来,她长大后头一回有了收拾打扮的心思,是因为苏明期。
他是尊贵的少爷,芝兰玉树、眉目俊朗,喜欢上他,是最容易的事情了。
当掉珍珠后,徐一会便能稍微喘口气,不必从早到晚赶着去做事,一般这种时候,她就喜欢站在院子里唱曲。
她被林家买回去之前,一直都在戏班子里,她有天赋,若是一直唱下去,此刻说不定也能成个名角。
只是可惜,如今只能闲来自娱自乐。
徐一会心里想着事,心不在焉地哼着调子,蓦地却听见墙头有个男人和着她的调子唱了起来。
徐一会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对上了苏明期明亮的眼睛,他正趴在墙头看她。
他也很惊讶,笑道:“原来是徐姑娘,好巧,又见面了。”
徐一会顺着气,嗔怒地瞪了苏明期一眼,哪家的少爷会和他一样,爬人墙头,还一副十分开心的样。
苏明期问道:“徐姑娘刚才唱的可是《谢瑶环》?”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徐一会没好气地道:“堂堂运城苏家二少爷,也偷听别人唱曲?”
苏明期似是终于想起来自己还吊在墙上,可脸上却没有一丝偷听被发现的窘迫。
他笑得爽朗,“这隔壁就是我父亲为我置办的院子,今日来看看,却不想听见有人在哼唱,忍不住就爬上来了。”
苏明期顿了一顿,眸子里的笑意更深,“我爬上来是想告诉姑娘,你唱得真好听。”
徐一会是土生土长的运城姑娘,没上过女校,没留过洋,被苏明期这么不加修饰地称赞,顿时便有几分恼羞成怒。
她左右看了一圈,捡起一块石头作势要砸苏明期,那人却已经识时务地溜之大吉了,空气中只余他的笑声。
徐一会也没真生气,她在苏明期眼底看到的都是坦荡的欣赏,她知道苏明期是真的觉得她唱得好听。
她愣在原地,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在笑。
可这一幕却被林霆看在眼里。他没让徐一会看见,只是倚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她,一会儿又默默走回了房间里。
从那以后,徐一会便常常能遇上苏明期,他似乎没有接手苏家的生意,整日里和其他几个少爷在运城各个地方吃喝玩乐。
徐一会辗转在茶馆、戏园子干杂活,十次有八次能和他撞见,徐一会还记恨着他在墙头逗她的事,每次看见他,只当没看见。
苏明期也没有富家少爷的担子,不仅不生气,多数时候还会帮徐一会一把。
那一日,茶馆另一个伙计告了假,徐一会为了多挣点钱,便连他的活一并干了,等到事情干完,已是华灯初上。
近年时局不稳,运城不太平,除了少数几个地方,大多数人都是早早收工回家,因此街上人影寥寥。
徐一会有些担心,她到底是个女孩子,本能地害怕这种寂静的长街。
她一边想着到时候该怎么回家,一边推开最后一间包厢,里头的人听见声响回过头来,却是苏明期。
他手上拿着一个小酒杯,面颊有几分潮红,桌上干干净净,没什么好收拾的。
徐一会没想到他还在这里,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苏明期捏捏鼻梁,拿起一旁的外套,很自然地招呼徐一会道:“走吧,回去。”
那一瞬间,徐一会在想,苏明期是在特意等自己吗?为什么呢?
这个念头一出来,也带动了徐一会内心深处的悸动,她吓了一跳,以致于都没有拒绝苏明期的邀请。
她缩在汽车后座,看上去如坐针毡。
苏明期闻闻自己身上的酒气,以为是熏着她了,便体贴地打开了一边的窗户。
徐一会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明白他的好意,不禁放松了一些。
良久,苏明期突然说道:“徐姑娘可有想过登台唱曲?”
徐一会神色一动,没答话。
苏明期接着说道:“我买了一个戏园子叫庆园,正好缺人。”
徐一会张了张嘴,复又闭上了。
“可我没有学过……”
“没学过也没关系……”
两人一同开口,见对方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忍不住相视一笑。
过了一会儿,徐一会又补了一句,“待我再想想。”
徐一会不是个憋得住事的人,下车前,她到底问出了自己纠结了一整晚的问题。
苏明期一向坦荡,也不掩饰自己,直言他就是在等徐一会,可说到原因时,他却说,是因为徐一会很像他认识的一个人。
徐一会仔细看着他说这话时的神情,片刻后,脸色便冷了下去。
怎么说呢?她自嘲地想,原来自己是在自作多情。
徐一会以为,自己是让苏明期想起了自己的白月光,所以他对自己多有照拂,都是沾了别人的光。
她这些年独自活着,辛辛苦苦给林霆赚药钱,从来没有自轻自贱过,她虽然出身不高,但也有自己的骨气。
苏明期给出的报酬很丰厚,可徐一会却打定主意不肯去了。
那一晚的答案不光是让徐一会明白了苏明期帮她的理由,更重要的是徐一会心底对答案的期盼提醒了她自己对苏明期的企图。
但这种情感,是不应该出现的。
她想着自己被买进林家的原因,不留神把水倒了出来。客人大声呵斥了一声,她才缓过神来,急忙收拾。
客人没有过多留意她,自顾自地聊着之前的话题,他们在说苏明期。徐一会听到这个名字,手一顿,不自觉放慢了动作。
他们说,苏明期的母亲是个唱戏的,早早便死了,因此苏明期很不受家里大夫人的待见,很早便送他出去读书,眼不见心不烦。这一回,他与苏老爷打了个赌,若是他能够把戏园子经营好,便考虑让他参与家里的生意。
可是大夫人和他大哥却暗中打点,让他请不到人。今日戏园子头一回开园,怕是要闹笑话了。
几人说完,兀自吃自己的花生瓜子,徐一会内心却再也无法平静,她呆呆地杵了一会儿,突然把手中的东西往桌上一搁,转身就跑。
庆园门可罗雀,里头稀疏坐着几个人,看着却不像是来捧场的,更像是来看苏明期的笑话。徐一会一进去便寻找苏明期,却看见他面色凝重,正在和身边的小厮交代事情。她思虑了一番,直接去了后台换行头。
苏明期不知道徐一会来了,他听小厮报告说名角一个都请不来,正想着是不是找找几个人撑一下场面。
可客人却不耐烦了,一个两个开始催促,苏明期没料到大夫人在他父亲眼皮底下也敢给他使绊子,脸色铁青。
然而现在的情况却由不得他生气。
苏明期想着先把这些人劝回去,别得罪了,可他们却不买账,就在两方僵持时,徐一会登台了。
她唱的还是《谢瑶环》,徐一会嗓子好,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
在座不少人都是来找茬的,可如今也默默坐了下来,听她唱。
徐一会见场面稳住,也不由得松了口气,她极快地瞥了苏明期一眼,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一曲唱完后,徐一会勉强下了台,刚转到后面,腿便一软。这是她第一次登台,这些年她没事也会练练基本功,平时在戏园子干活也会偷学,倒不至于荒废,可第一次还是会紧张。
旁边伸出一只手扶住徐一会,她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苏明期小声道:“多谢徐姑娘。”
徐一会坐在椅子上,抽出自己的手,别扭地扭过头,“报酬不能少的。”
“那是自然,徐姑娘可以放心。”
苏明期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徐姑娘似乎对我有不满?”
徐一会心里一跳,忍不住看着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徐一会觉得苏明期的眼神十分温柔。徐一会想了想,开门见山道:“不知道苏少爷可还记得那天晚上说了什么,我虽然不是什么富家小姐,但也有自己的骨气,是绝不可能做人替身的。”
苏明期皱眉想了一想,倏地笑出声来,他也不管徐一会愤怒的目光,兀自笑了个够。
眼见徐一会就要暴走,他才解释道:“我说的那个人,是我母亲,她是个很坚强的女人,唱曲也十分好听。”
徐一会面上一讪,那你不早说!她回想起来刚才自己义正言辞的模样,只觉得丢脸,她强撑着挽尊道:“那就好,我们之间是雇佣关系,你不要想些有的没的。”
苏明期觉得好笑,她这样子像是自己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一样,可心里这样想,嘴上却痛快地一口应下来。
当天晚上苏明期依旧送徐一会回家,徐一会心里郁结消散,也自在了许多。
下车时苏明期问她:“你明天还来吗?”
徐一会盯着他看了半响才说道:“来。”
苏明期离开后,徐一会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要进去时才发现林霆就在身后,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他最近身体好了很多,可徐一会还是会担心。她不知道林霆看到了多少,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能低着头扶着他。
少年虽然羸弱,却高了徐一会大半个头,他揉揉徐一会松软的头发,轻声道:“会会开心就好了。”
徐一会诧异地抬头看他,他眸光清亮,徐一会突然就红了眼眶。
林家没有没落前,也是有几分家底的,林霆打小就身体弱,林家便买回了徐一会照顾他,虽然没有明说过,但徐一会心里知道,她与林霆长大后,多半是要成婚的。
如果不是林家生意失败,林霆父母先后过世,他们如今怕是早就已经是夫妻了。
可她现在喜欢上苏明期了,而林霆竟然是知道的,徐一会咬咬牙,什么都没说。
徐一会将其他的活一并推了,专心在庆园唱戏,苏明期请了老师教她,她有天赋有底子,是同期的人里学得最快的。
她不知道庆园的经营状况到底好不好,苏明期整日里吊儿郎当没正形,也看不出来,徐一会心里担心他,便比任何人都要努力地去帮他。
可她不知道的是,正是因为庆园经营得比某些人想象中好太多,才会招致祸端,大夫人眼见一计不成,更是恼火,便诬陷苏明期与戏子有染。苏明期的母亲便是唱戏的,苏老爷十分喜欢她,可却始终没有得到过她的心,他虽没有因此迁怒于这个行业,却严禁儿子和戏子搅和在一起。
那日苏老爷和夫人气势汹汹地来庆园,直接关园半日,说是要查出那个人。
徐一会刚听到消息时不免也有些慌,但转念一想,她与苏明期之间什么都没有,便定下心来,可见大夫人一脸笃定,徐一会又忍不住暗自打量与自己站在一起的姑娘们,心里想着莫不是苏明期真的和谁之间有情义?
徐一会正暗自揣摩着,苏老爷却二话不说,一棍子打在苏明期背上,直打得他跌在地上。徐一会忍着没动,却掰断了自己一根指甲。
苏明期一手撑地,微微抬头,隐晦地和徐一会交换了一个眼神。
任凭苏老爷如何生气,苏明期都一个字没说,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徐一会暗骂他蠢,这种明摆着是陷阱的事,辩驳两句不就可以了?
到底是自己亲儿子,苏老爷也不忍下狠手,眼见苏明期不肯坦白,便逐个把徐一会几个姑娘敲打了一番。警告她们不要动什么不该动的心思。
说完便带上苏明期走了,他被打得直不起身,是被抬着走的。
徐一会回家后,心里记挂着苏明期的伤势,坐立不安。待林霆喝过药躺下后,徐一会便迫不及待地搬着梯子去爬墙。
她现在住的是林家仅剩的宅子,当初也不知道隔壁是苏家名下的,现在倒是方便了她。
徐一会蹑手蹑脚地把梯子藏起来,专挑有光的地方走。苏明期手下没几个下人,偌大的房子静得吓人。她细心辨认声音,终于找到了苏明期的房间,一个男人从屋里退了出来,边关门边交代他记得喝药。
男人走后,徐一会悄悄趴在门上听动静,却半响没听到,她心急如焚,不留神就把门给推开了。徐一会见左右无人,索性就走了进去,苏明期面朝里趴在床上,旁边的凳子上放着一碗药。
“不都说了让本少爷自己待会儿,怎么又进来了。”
徐一会端起药,搬过凳子坐在旁边,没吭声。
苏明期见没人应声,扭过头来看,徐一会正端着碗轻轻帮他吹着。
“你……”你怎么进来的?来干什么?苏明期有好多话想问,可最后却只是扯过被子盖住自己,他不这样徐一会也看不见他身上的淤青,如今一扯,倒更像是欲盖弥彰。
他别扭地咽下徐一会吹凉的汤药,说道:“我没事。”
徐一会冷着脸没理他,等他喝完药,才说道:“今天这顿打你挨得冤枉,苏老爷问你是不是对戏子有情,你说没有就是了,何必为了怄气跟自己父亲对着干,到头来便宜了别人。”
苏明期调笑道:“徐姑娘是为苏某鸣不平吗?”
徐一会狠狠瞪了他一眼,她爬墙进来看望他,他居然还调笑自己。
苏明期见好就收,也不敢真的惹怒了姑娘,他收起笑容,认真道:“我不是怄气,我不反驳,是因为我父亲说得没错。”
徐一会与他对视,什么没错,他对唱戏的姑娘有情?徐一会心里百味杂陈,既怕自己自作多情,又有些甩不开的顾虑,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气氛有些尴尬。徐一会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就要告辞。苏明期拽着她的袖子,劲不大,却拽停了徐一会。
他说:“会会,给我唱几句吧?”
徐一会回去时出了点意外,她手一滑,梯子从墙头梭了下去,她便被搁在墙头上,下不得。正在她想着要不就直接跳下去时,林霆突然出现,帮她把梯子扶好了。
徐一会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大半夜不睡觉,出来爬墙,可林霆竟也没有追问。徐一会想想方才在苏明期房间里发生的事情,突然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含糊下去。
“会会。”林霆突然打断了徐一会的思路,“这么多年我们相依为命,就像兄妹一样,以后也是一样。”
徐一会下意识问道:“兄妹?”
林霆伸出手摸摸她的头,却没有再说话。
不可否认的是,林霆的话多少让徐一会心里的顾忌消散了一些,她以前总觉得林家对自己有恩,她不能背叛林霆,所以在她意识到自己喜欢上苏明期以后,内心是负罪的,但如今,这种愧疚的情感正在弱化。
在那之后,她与苏明期之间是有过一段开心的日子的。
苏明期最爱给她勾脸,他聚精会神地盯着她,总是会让徐一会脸红,好在是有粉遮着,他也看不出来。有一回徐一会实在无法忍受和他对视,头一偏,苏明期便画错了,整个妆面都得重新来。
徐一会很恼火,苏明期便又上赶着给她清洗。可那张清秀的脸庞从自己手下露出美丽的样子,苏明期没忍住,便轻啄了一下。
那是这辈子,徐一会与苏明期之间唯一的一次亲吻,如同蜻蜓点水一般,却乱了两个人的心扉。
当时外头正在打仗,运城偏远才幸免于难,可几个月后,该来的终究是来了。先是有大量流民涌入了运城,再然后就是军队。来的听说是某个大军阀下的军团长,他占领运城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为难商会。
徐一会不知道这些,因此当军团长以她曲唱得不好为由将苏明期带走时,她还以为是自己的错。整整三天,苏明期音讯全无,她去苏家打听消息,却被毫不留情地赶了出来。不得已,徐一会只得去求见了军团长。
徐一会心里只想着把苏明期救出来,完全顾不得此行究竟有多危险。军团长见她一个小姑娘胆识过人,也来了兴趣,便命人把苏明期带了出来。他看上去有些憔悴,但衣衫整洁,没有受皮外伤。两人连话都没说上,苏明期便又被带进去了。
徐一会说,她愿意给军团长唱戏,唱到他满意为止,只要他能放了苏明期。她唱了一整天,直到嗓子再也发不出声来,傍晚时分军团长才松口放人。
苏明期打小便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那时大夫人不喜欢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做什么,后来出去留学,更是潇洒,何曾有过这种束手无策的时候,他心疼徐一会的嗓子,但更多的是觉得自己无能。乱世到来,才知道他这种富家公子,也不过是任人宰割的一员。
军团长抓苏明期,本意也是想逼苏老爷就范,目的没达到,自然不可能真的放过他。第二日,他便带着兵把庆园给围了,说是要听戏。
苏明期强压下自己的愤怒,拒绝道:“军团长还能不知道现在是什么世道,谁还有心思唱戏。”
“昨天,你身边这个小姑娘就唱得挺好的。”
他明知道徐一会嗓子哑了,这是找茬。苏明期忍不住要和他理论,徐一会拉了他一把,微微摇头。她找来纸笔,写道,今日身体不适,还请军团长包涵。
军团长淡淡瞥了一眼,没表态。这就是非要她唱不可了。
徐一会张了张嘴,嗓子涩得厉害,完全发不出声。庆园的人被苏明期放回去避难了,如今偌大的园子连可以倒杯茶的人都没有。徐一会第五次尝试开口,这时林霆从后台端着一杯茶出现了。
她皱着眉头见他走过来,心里又急又怕,她竟然不知道林霆是什么时候来庆园的。好在军团长只当他是小厮,没有过多在意。
徐一会喝了几口茶,勉强能说出话来,只是声音嘶哑难听,就像指甲划过铁皮,十分刺耳。苏明期很心疼,可如今的他们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只能忍下这口气。
军团长也不在乎徐一会是否能唱好,他此行就是为了给苏明期、给苏家一个下马威。林霆站在军团长身后,端着一个托盘,时不时要为他添水。他身体一直不好,最近才稍微好些,但却不能久站。徐一会深知这一点,因此看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总是担心他会倒下,就唱得更急了一些,难听得让军团长时时皱眉,可他还是没有要走的意向。
终于,林霆晃了几下,手中的托盘没拿稳,茶水从军团长头上倒了下去。军团长大怒,当即就要把林霆拉出去杀了。
徐一会吓得脸色发白。苏明期知道林霆对于徐一会的重要性,此时不得不妥协。
“军团长手下留情,就是一个下人。”
军团长冷哼,“苏少爷为了一个下人,要和我作对吗?”
苏明期忍气吞声,低下头道:“只要军团长放过他,我会回去劝说家父配合。”
军团长得到想要的承诺,心里满意,但为了警告苏明期不要动歪心思,依旧把林霆拖出去打了一顿。
徐一会听着枪把打在皮肉上的声音,早已泪流满面,只是嗓子出不了声,溢出口的只有断断续续的悲鸣。苏明期捂着她的耳朵将她死死地按在怀里,才让她不至于跑出去。
军团长走后,徐一会立刻便挣脱了苏明期的怀抱。林霆被丢在外面,后背血肉模糊,徐一会捂着嘴,在距离他一米的地方徘徊,连上前探他鼻息的勇气都没有。
林霆虚弱地“嘤咛”,徐一会面上一喜,赶忙蹲下去。
“你怎么样?你……你再忍忍,我这就去叫人。”她回头看苏明期,“明期,你帮我看着他,我很快就回来。”
苏明期以前调查过徐一会,对林霆与她之间尴尬的关系也有所了解,只是不知道两人会在这种情况下碰面。林霆是因为他遭受了无妄之灾。
苏明期愧疚道:“抱歉。”
林霆张了张嘴,声音微弱,苏明期不得不趴在地上听他说话。
他说:“对会会好一点。”
苏明期回家后,便被苏老爷关在宅子里。他只能央人给徐一会送钱,救林霆的命。
运城商会的人达成了一致,用钱换命,他们争不过这些人,只能妥协。苏老爷用大半的家当换一家人安然无恙地离开运城。
苏明期心急如焚,却一点办法都没有,直到要启程的前一天,他才被允许回宅子里收拾一点东西。他趁着下人不注意,翻进了徐一会的院子。
屋里没有林霆,徐一会靠在桌子上,双目无神、失魂落魄。苏明期不敢去想那个最坏的结果。
“会会,抱歉,我来迟了……”
徐一会看见他,眼眶瞬间便红了,可两人却相对无言。苏明期时间不多,他让徐一会和他一起走,明天码头见面,军团长不会盯着她,她和他分开登船,一定可以顺利。
徐一会接过他的船票,却没有直接答应,反而从脖子里掏出一根用红绳系好的珍珠,这是苏明期酒醉后在戏园子里送她的,她出于私心,留了一颗。
苏明期神色一动,从兜里掏出那剩下的12 颗。徐一会笑了,“原来你都记得。”
“13 这个数字不好,这一颗我就不还给你了。”
苏明期沉默了一会,不知道徐一会是什么意思,他恳切道:“会会,你明天会来吧?”
你明天一定要来。
苏明期最后还是要回到苏家,他对时局无能为力,也许离开后,他也会从军,到时候才有保护家人的力量。
可他没有等到要保护的那个人。苏明期不想走,苏老爷强硬地要求下人把他绑上了船。
那时徐一会在医馆,看着林霆咽了气。她自己愿意为苏明期冒险是她的事,可万不该拖累林霆,这种情况下让她丢下林霆独自离开,她做不到,可如今,林霆还是走了。
死之前还在告诉她,让她和苏明期好好的,不要因为他断送了自己的一生。
徐一会枯坐了片刻,才捂着脸悲戚地哭出声来,她一直很坚强,可他们普通人生在这个时代,要保住自己珍视的东西,太难。
她最后还想着去送苏明期一程,看着他平安离开,可却碰上混乱的人群,推搡间,她脖子上的红绳被拽断,那一颗珍珠化为镍粉。
开船的那一刻,苏明期还在船上疯狂寻找徐一会的身影,这时手中的珍珠项链断裂开,他愣愣地看着珍珠四散滚落,终于接受了徐一会没来的事实。
他和她之间短暂地相遇,无奈地分离,两人怀揣着自己的心思甚至不曾坦白过,可这一生,也许就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