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山涧湿地的苗族文化生态研究
——以意大利藏“百苗图”所载“爷头苗”的特殊犁具为例*

2019-01-14 04:57张宝元
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 2018年4期
关键词:抄本农具

张宝元

(吉首大学历史与文化学院, 湖南 吉首 416300)

前言

中国古代的犁,是农业生产工具中最典型、最重要的一种农具,有的学者甚至认为“犁的进化史就是古代农业史”[1]196。长期以来,各学科的研究人员一直非常重视对犁的研究。关于犁的起源,由于学科的不同,研究者的观点也不一样,因此也就产生出不同的起源说。但无论差距有多大,有一点可以达成共识,那就是中国最主要的犁指的是畜力犁,也称为步犁[2]。从春秋战国时期的兴起与推广,汉唐时期的发展与改进,宋元时期的完善与普及等,犁经历了从石(木)器、铜器到铁器的发展演变过程[1]196。

由于几千年前的木制工具很难保存,加上前人在研究“爷头苗”时,基本都是以“爷头苗”与“洞崽苗”的族属关系为主,对其农具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即使做过田野调查,大多数学人对这一地区的农具仍是一知半解,因而对其效用更是严重曲解。在没有考古材料的情况下,对于该地区特殊犁具的形制、结构和效能,只能借助文献、古文字、民族学等方面的材料进行研究。

《百苗图抄本汇编》及意大利地理学会图书馆所藏“百苗图”抄本,两者所提供的附图,不仅为我们提供了该犁具的基本形制的信息,而且可以从中探明当地民众所使用的这一特殊犁具的使用效能,也能澄清其工作原理。值得一提的是,本文所选用的意大利地理学会图书馆所藏“百苗图”,是丁文江等地理学家组织抄绘,而且是以当代的民族学田野调查资料为依据所作出的修订与增补,不仅具有鲜明的时代标记,也具有一定的可靠性和准确性,为本文研究提供了重要的资料依据,还可以视为是研究20世纪初贵州各民族文化生态最具可靠性和代表性的资料汇编之一[3]。

“爷头”是古代汉族文人对少数民族的一种称谓,首见于乾隆《贵州通志》“黑苗”条。该书原文云:“古州,男女亦皆以苟合始。但寨分大小,下户不敢通上户,‘洞崽’不敢通‘爷头’”。文后注“苗谓上户曰‘爷头’,下户曰‘洞崽’”[4]。此外,在清代一些文人笔记如爱必达的《黔南识略》、林溥的《古州杂记》、李宗昉的《黔记》等典籍中均有记载。[注]注:爱必达(乾隆年间贵州巡抚)之《黔南识略》载:“往时旧例,大寨称爷头,小寨称洞崽”;林溥之《古州杂记》载:“苗寨繁庶者,即自行出名就抚。小寨不能自立,附于大寨,谓之洞崽,尊大寨,谓之爷头”;李宗昉之《黔记》载:“爷头苗,洞崽苗,在古州,下游亦多有之,两者皆黑苗”。为了强调“爷头”指代的是一个苗族群体,“百苗图”以此作为专条记载,并插有附图,改称为“爷头苗”。“爷头”二字从苗语语词中意译而来,既不是他称,也不是汉族文人凭空生造的词语,在苗语中的含义是指“父辈的家族”[5]379。

根据杨庭硕先生所著《百苗图抄本汇编》一书的编目获知,“百苗图”中第五十四幅图“爷头苗”,指代的是黔东南支系南部亚支系的苗族群体,通用苗语黔东南方言南部土语。据“百苗图”各抄本记载,“爷头苗在古州一带”。从刘锋《百苗图疏证》一书中可知,其定居地主要位于今天的从江、榕江、黎平等县,与之毗邻的荔波、三都、丹寨、雷山、剑河也有零散分布。此外,在广西的三江、龙胜、环江等县也有较多的本亚支系苗族[6]。为了明确研究范围,本文探讨的“爷头苗”主要以贵州省黔东南从江地区的该亚支系苗族为主。

一、“爷头苗”特殊犁具的由来及演化历程

“爷头苗”这一亚支系苗族生息的区域,在宋代以前均属未被朝廷纳入行政管辖范围的“生界”。因而,汉族文人或官员很少有机会接触到该地区的苗族,及其他们使用的特殊犁具。直至元廷统一全国后,中原地区的汉人才有机会进入到该地,并目睹了这种特殊犁具,从而也才有机会将所见到的文化事实载入汉文文献典籍之中。此后,后世学人也才能在典籍中找到对这种特殊犁具的可信记载。有了这样的可凭材料,再与“百苗图”中的附文及插图相互衔接、比对印证后,这种特殊犁具的由来及演化脉络也就可以作出符合事实的考释。

传世的上百种“百苗图”抄临本中,大部分都对“爷头苗”有所记载。本文主要以新获意大利地理学会图书馆所藏各抄本作为底本,再借助《百苗图抄本汇编》一书中所收录的“博甲本”[注]《黔苗图说》简称“博甲本”,该本现存贵州省博物馆。为辅助材料进行分析。“博甲本”校之其它抄临本,其附文条目最为完整,并准确地提供了“爷头苗”的文化生态信息。而意大利地理学会图书馆所藏“百苗图”中,涉及到“爷头苗”的版本分别有“意藏《百苗图》本”[注]意大利地理学会图书馆所藏《百苗图》本简称为“意藏《百苗图》本”。“意藏《黔省苗图全部》本”[注]意大利地理学会图书馆所藏《黔省苗图全部》本简称为“意藏《黔省苗图全部》本”。“意乙本”[注]意大利地理学会图书馆所藏“乙种本”,简称“意乙本”。该抄本有图无文。以及“意丙本”[注]意大利地理学会图书馆所藏“丙种本”,简称“意丙本”。等。各抄本之间所绘内容大致相同,传承线索分明。附图均是以文中所称的“耕不用牛,以人力拖犁”的记载为题材作画,均可题名为“合伙挽耕图”。附文之间可以相互勘误、验证。各抄本绘图内容虽说互有区别,但差异仅表现为生态背景、人物衣着、人物数量、携带的生产工具等方面。

现将各抄本的附文及附图转引如下:

“意藏《百苗图》本”的原文云:“爷头苗性善斗。耕者不用犁牛,以铁犁人力为之。妇人编发为髻,银丝扇样冠,绾以长簪,耳坠双环,项圈数围,短衣,以五色锦镶之。妯姑之女必适舅之子,聘礼本人不能措,取偿于子孙。舅无子,姑有女,必重赂于舅,方许他人,曰‘外甥钱’。在古州所属。”

“意藏《黔省苗图全部》本”的原文云:“爷头苗在下游古州一带,与洞崽苗同类,皆黑苗也。性悍喜斗。耕不用牛,以人踏锹翻土。十一月朔为大节。妇人编发为髻,圏以银丝衫样,绾以琵琶长簪,耳坠双环,项圈。短衣以色锦镶边。婚姻以姑之女为舅媳。其聘金为本身,取偿子孙。必适舅之子。必重献于舅,方另配‘外甥钱’,否则不予嫁也。”

“意丙本”的原文则是:“爷头苗,黔西威宁多有之。其人畊不用牛,以铁铲代犁,两人翻铲。多顽悍,有争识焉”。

“博甲本”原文云:“爷头苗在古州一带,与洞崽苗同,皆黑苗也。性喜斗。耕不用牛,以人力拖犁。十一月朔为大节。妇人编发为髻,卷以银丝扇样,绾以琵琶长簪,耳坠双环,项圈数围。衣短以色锦镶边。婚姻以姑女为舅媳。其聘金若本身无力,取偿于其子孙。如无相当子弟,抑或无子,必重献于舅,方许另配,谓之‘外甥钱’。否则,终身不得嫁也。”

图1 “意藏《百苗图》本” 图2 “意藏《黔省苗图全部》本”

图3 “意乙本” 图4 “意丙本”

图5 “博甲本”

对比“博甲本”与意大利藏本的附文后,意大利藏本的具体改动内容如下:

“意藏《百苗图》本”载“耕者不用犁牛,以铁犁人力为之”。增添的“铁犁”二字表明,20世纪初,当地苗族不再使用木犁,而是开始大量使用铁器。“意藏《黔省苗图全部》本”文字则改写为“耕不用牛,以人踏锹翻土”。此处的“踏锹”,应该是指当地苗族使用的“对犁”,即“木翻翘”。[注]根据宋兆麟先生1982年在贵州苗族地区的调查记载,这种农具全长120厘米,高45厘米,包括4个部分,分别是犁床、木柄、把手和脚踏横木,因农具皆为木制,故称“木翻翘”。“犁田”则变为“翻土”。进行实地调查后笔者推测,编写者可能误将“踏锹”的形制错认为木犁。但尽管是误写,却充分表明当地苗族所用的犁,与汉族地区的犁截然不同。

“意丙本”的文字则有较大改写。一是将地名改写为“黔西威宁”;二是将“铁犁”改写为“铁铲”;三是除了保留关于“爷头苗”经济生活方式的文字记载外,其生活节令、衣着特征、姑舅表婚习俗,以及与“黑苗”的关系等内容均被删除。此处生息地名的改写,可能是抄绘者在抄绘过程中出现的笔误。而农具的改称及使用方法的改写,正好从另一角度说明了“爷头苗”特殊犁具的特异性。

总之,“爷头苗”使用这一犁具较为特殊,以至于20世纪初的中国地理学家们虽然经过了实地调查,但一时间无法弄清这种特殊犁具的效用及操作原理。因而在汉文表述中出现了这样的讹误,致使后世读者将当地的这种特殊犁具误以为是一般意义上的“犁”,于情于理还勉强说得过去。但有的学者,还将此农具指认为是“曲辕犁”的延伸。其错误之处,更不待言。

幸而,意大利所藏“百苗图”各抄本附图,尤其是“意藏《百苗图》本”对该地区这一特殊犁具的生动描绘,对于匡正上述文字出现的讹误,复原该种特殊犁具的形制,及其分析该农具的使用效能等相关问题,都具有非常可信的佐证价值。仔细比对意大利藏“百苗图”各抄本后,可将其分为两类:其一,以“意藏《百苗图》本”为一类;其二,以“意藏《黔省苗图全部》本”“意乙本”及“意丙本”为一类。两类所表现出来的农具形制差异极大。考虑到这批抄本是20世纪初,地理学家们经过实地勘察后绘制而成的科研成果,因而出现这样的差异并非抄临者误画所使然,而应当另有来路。

民族考古学家宋兆麟先生早已对“爷头苗”民众所使用的农具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多次前往从江等地进行田野调查,多方查证历史文献后,将他们所使用的农具源头追溯至元代。而他在其论文《木牛挽犁考》中所转引的《苗蛮图》(图6,成书于元代;图7为宋兆霖先生由图6内容还原的木牛形制),与“意藏《百苗图》本”(图1)相比,两幅绘图中的农具在形制上极为相似,有着明显的传承关系。这就为本文提供了一个非常有力的佐证。再对比“百苗图”诸多抄本后,可以将宋兆霖先生文中提到的“木牛”,[注]木牛是一种木制的人工挽犁工具,也就是一根木杠,长2.5至3米,直径8至10厘米。在距木杠两端20至30厘米处,两内侧分别安一根短木桩,又称肩楔。肩楔长15至20厘米,与木杠呈垂直状态。转引自宋兆麟《木牛挽犁考》载《农业考古》,1984年第1期第53页。视为后世“爷头苗”特殊犁具的源头。这应当是确凿可信的判断。

图6 元代木牛挽犁图[注]图片来源于钱小康《犁》载《农业考古》,2002年第1期第202页。 图7 元人《苗蛮图》中之木牛[注]图片来源于宋兆麟《木牛挽犁考》载《农业考古》,1984年第1期第53页。

“意藏《百苗图》本”(图1)所绘特殊犁具形制的构造为:该农具总体由7块木头以榫卯结构组合而成。3根大的木头分别为,一根在最上端作“木牛”(见下文),一根在最下端作犁底,还有一根连接“木牛”与犁底的“樑木”。[注]由于该类农具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犁,因而其形制中的各部分无法用犁具的专业术语命名。文中所称的“樑木”,在整个农具的构造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相当于房屋中的樑。因而在这里称之为“樑木”。“木牛”与犁底呈现为两条平行线,“樑木”以60°的夹角,固定在两条平行线之间。“木牛”、犁底与“樑木”构造出了整个农具的骨架。最上面一根“木牛”的两头,均以卯口的方式固定了两根垂直于该木头的短木棍,称为“肩楔”。前面供拉犁的人使用,后面则供推犁的人使用。另有两块小的“木方”,同样以卯口结构的方式,分别将“木牛”与“樑木”,犁底与“樑木”加以固定。加入这两块木方之后,犁具的“木牛”与“樑木”、犁底与“樑木”之间,就明显地多出了两个三角形。嵌入田里的犁底,一端被削为尖型,但在图中无法看见犁铧。另外,在“樑木”与犁底交汇处,还有一段绳索。

该类犁具的形制具有如下一些特点:第一,农具的犁底部分,尖端有刃口;第二,整个犁底可以上下移动;第三,在犁底的后方还装有一个延伸木板。这是内地犁没有的结构。

“意藏《百苗图》本”所代表的这类犁具,其连续使用的时段,至少是从元代起沿用至民国初期。但这类特殊犁具形制的附图,在清代晚期以后绘制的“百苗图”诸抄本中都几乎难以找到了。其原因并不复杂,结合当时的社会背景就不难判断,正是这一时期,大量汉族移民涌入黔东南,开沟放水,建构稻田,随即也就带入了汉族地区的犁具。因而,“爷头苗”的农具在汉文化的介入下,其形制发生改变也就不难理解了。至于这批意大利藏本还尚存一幅此前沿用的犁具绘图,可能是编绘者在这一大变革尚未波及的偏远地区所见,从而得以留下这份珍贵的图像资料,以利后世学者得以破解“爷头苗”这一特殊犁具的演化概貌。而该类特殊犁具的形制与效用,则留待下文详解。

“爷头苗”特殊犁具形制的进一步发展,以“意藏《黔省苗图全部》本”(图2)、“意乙本”(图3)和“意丙本”(图4)及“博甲本”(图5)的附图内容为代表。

“意藏《黔省苗图全部》本”共绘有4人。两名男子一前一后使用犁具,正在奋力犁田。抄本中有河水流入水田,水田一边有五瓣蓝色小花,另一边则绘有一棵落叶阔叶树。树旁的小杉树排列规律,可以看出是人力精心修剪的结果。值得一提的是,该抄本清晰地画出了拉犁人胸口前的横木(即下文中的拉引木),这为下文讨论其形制提供绘图佐证。

“意乙本”的附图中,共绘有四人。两名男子正在奋力耕田。图中所绘犁具的犁铧硕大,犁尖几乎暴露在地表之上。其原因留待下文解释。另外,图上到处可见石山,这与该地区生态系统不符,应该是误画。

“意丙本”的附图内容与“博甲本”十分相似。拉犁的两名男子,均梳高髻,并赤足。另外,两个抄本的附图中均画了一架水转筒车。这是黔东南南部坝区最富创意的自动提水工具。这就足以表明,早在19世纪中期,当地苗族已普遍使用筒车这一工具了[5]381。

综上,“爷头苗”特殊犁具进一步发展后的形制均十分相似。整个犁具由犁柄(或提手)、犁梢、犁底、犁铧、犁辕、犁槃、绳索、拉引木等部分组成。在犁身中部,有一个长度适中的犁辕,向前伸出。此外,犁辕的顶端装有犁槃,便于缚绳。牵引的绳索共有两根,一端系在犁辕前端的犁槃上,另一端分别系在拉犁人胸前的横木两端。为了便于更清晰地呈现该类特殊犁具的形制构造,笔者借助实测放大的手段将其简单复原如下。(图8)

图8 根据“意乙本”所绘而成(手绘板)

从上可见,这类犁具发展后的形制变得非常简单,而且与汉族地区的稻田用犁表面上有相似之处,但两者之间的差别仍然十分明显。其中,关键性区别在于犁尖所装的位置,比一般的犁要高,而且犁头不是向下插入土中,而是向前向上倾斜。至于为何会呈现这样的差异,原因当归结为当地民众为了适应特殊生态环境而对农具所作出的形制与效能上的创新。

二、“爷头苗”特殊犁具的操作手段及效用

“爷头苗”的这种特殊犁具,清代阮福在他的《耒耜考》中也曾有提及。该书原文云:“……又黔中爷头苗,在古州,耕田全用人力,不用牛。其法一人在后推耒首,一人以绳系磐折上,肩负其绳前曳之,共为力。”[注]见《皇清经解》卷一三八四。这段文字中,“全用人力,不用牛”表明,这种特殊犁具并非用牛挽耕,而是选用人力挽耕。这意味着,该农具在运行时遭逢的阻力很小,仅凭一个人的力量就可以完成。而“一人以绳系磐折上,肩负其绳前曳之”一句,辅之于“百苗图”各抄本附图对比后,就可清晰地看出拉犁者使用了一个可以将犁尖提起和放下的绳索牵引装置。进而从“百苗图”各抄本的绘图中还发现,在形制上做了改进后的这类特殊犁具,它们的犁铧均表现为笨重、宽大。如此改进,显然更不利于人力牵引操作,也与农具改进中“省力”的原则相违背。

然而,尽管上述材料已图文并茂地呈现出该种特殊犁具的形制和使用范围,但其具体运行原理、操作手段及其效用,光凭附图和文字,还无法从中得到一个合理性说明。若要追问,为何“爷头苗”驯养着大量的牛,却要“以人挽犁”?为何要在这种特殊犁具上安装绳索牵引装置,其效用何在?为何对这种特殊犁具作了改进后,运行起来却反而更加劳神费时?显然,这些问题必须得作出进一步的澄清。

仔细研读对比“百苗图”各抄临本后发现,“博甲本”附文中一条至关重要的信息,也许能为我们破解上述难题提供思路。该抄本原文云:“耕不用牛,以人力拖犁。”此处,围绕“拖犁”这一技术操作,可以作出这样的猜想。即这种特殊犁具在使用的过程中,无需将犁尖插入土中,而是平行于地表“拖”过。既然是“拖犁”,那么使用人的力量完成该项工作,显然不成问题。至于为何不用“牛”?原因可能在于,“爷头苗”生息的这一区域,早年多为深水沼泽地,在此建构起来的稻田,水田中的泥沼很深。如果用水牛来犁地,那么水牛进入沼泽地后就会下陷,根本无法前行,更不用说耕地了。因而“以人力拖犁”,于情于理也就说得过去了。但问题也随之而来,若“拖犁”二字的字面意义解释能够成立,那必将意味着“爷头苗”使用的这种特殊犁具,反而将犁最根本的效用,即插入土中翻土的这一功效几乎是放弃了。因而,将它称为“犁”,显然就是汉语语词上的误用。换句话说,“爷头苗”的稻田耕作,根本不需要将犁尖插入土中翻土,而是使这种特殊犁具的犁底在田中的淤泥表面划过即可。这就与我们对犁的使用效能的常规理解拉开了很大差距。这样的差距更增加了我们解读“爷头苗”这种文化事实的困难程度。

为了避免走入研究的死胡同之中,显然必须得换个思路来思考这一问题。其实,如果我们注意到世界上各不相同的民族,其文化样式本身就千奇百怪,那么我们在面对这样的现象时,也就见怪不怪了。据当代的民族志资料记载,在今天的泰国和缅甸还有驯化大象,并用象践踏稻田、清除水稻残株的具体操作手段。历史资料中,也能找到类似文化操作手段的实情。如云南省的西双版纳和红河州滩涂地带,也有用野牛群、大象等大型动物去践踏水稻残株的操作实践[7]。这样的文化现象,在异民族看来同样是一件令人费解的怪事。但事实上却是生息于地球上的热带、亚热带地区的民族所建构起来的克服水稻返祖,以及清除陈年稻桩的文化手段。而这样的文化事实,恰好能够为我们探讨“爷头苗”特殊犁具的效用,提供一个有价值的启示。

凭借上述思路,我们可以对“爷头苗”特殊犁具的运行原理及效用,作出如下构拟:“爷头苗”所使用的这种犁具,它的功用不在于翻土,而是将农作物的残株及杂草压进柔软的淤泥中,以免其再生而干扰到新插稻秧的生长和结实。有了这样的思路,再看“百苗图”各抄本的附图就猛然发现,图中所绘犁具的犁尖,大部分都暴露在地表上。其实,这已经给这一构拟提供了可靠证据。但还有其它至关重要的细节,也可为这一观点的成立提供有力佐证。

其一,从意大利藏“百苗图”各抄本中所反映的耕作实情看,这种犁具的底部极为宽大而厚重。如果犁底一旦全部插入土中后,不要说用一个人的人力拖动,即使是用牛也无法拖动。从形制上看,它显然不是用来翻土的农具。其二,图中所描绘的推犁者,凭借手中所掌握的犁柄,既可以在行进中将犁尖抬高,也可以将犁底后部抬高,甚至可以将整个犁底上下移动。从操作手段上看,它也不是用来翻土的农具。其三,上文提到过的该特殊犁具的绳索牵引装置,其效用在于防范农作物残株及杂草卡在犁尖,导致劳动者无法完成耕作的目的。而这一绳索牵引装置,与汉族地区犁的耕索装置相比,两者效用完全不同。从效用上看,它更不是用来翻土的农具。其四,“意丙本”文字中“以铁铲代犁,两人翻铲”,将此农具改称为“铁铲”的表述,反而更接近操作实情,也更能坐实此农具的功用不在于翻土的事实。

由上可知,“百苗图”各抄本中所绘制的这种特殊犁具,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犁,而是一种以清除农作物残株和杂草为目的的整地工具。具体操作办法是,操作者依靠犁尖将田间的陈年稻桩和杂草从土中拖出后,再凭借犁底的重量和宽度,将这些杂草和稻桩用力压入淤泥中,任其腐烂后转化为肥料。就功用而言,这种农具可比喻为汉族远古时代所谓的“耰”,它们的目的均是为了清除地表杂物,以利插秧生长。但由于这种特殊犁具的功用不是翻土,而是清除杂物,并达到平土的目的。因而“百苗图”诸版本称之为“犁”,仅是一种比喻型的说法,并不能反映该特殊犁具的操作原理和功用。鉴于类似的农具在中原地区基本不存在,因而本文才将它们称之为“特殊犁具”,以此匡正前人将它们误称为“犁”的偏颇和失误。

由于“爷头苗”这一特殊犁具的效用与汉族地区的犁不一样,因而其操作方法也有其特殊性。大致而言,其操作要领包括如下4个方面。

第一,前面牵引的拉犁者,必须正对着稻桩的残蔸行进,要让稻桩从两腿之间划过,以便让农具的刃口能够准确刺中稻草残桩的基部,并能够在行进中将稻草残蔸连根拔起。而后面的推犁者,必须扶稳农具,保证行进方向,将该农具的刃口,精准插入稻桩残蔸的基部,以此确保稻草残蔸被连根拔起。

第二,在操作过程中,前后两人必须要相互配合。当需要刺中稻草残桩基部时,前面的人要放松手中的绳索,而后面的人需要提高犁柄,使农具刃口插入稻桩基部。若两人配合不当,则会导致犁尖无法处于理想的泥土层位。犁尖插入位置太浅,就不能将整个稻桩拔出地面;太深,则二人拉不动农具,无法前进。因而配合时,两个人必须相互协调。

第三,当把稻草残蔸压入土中时,拉犁者需要牵引绳索,提高刃口,以便犁具能够压在拔出的稻桩上,再将稻桩压入淤泥中。而推犁者则需要将手柄往下,借助犁底的力量与人的力量共同发力,把稻桩压入淤泥中。但有时也会遇到非常复杂的情况,比如稻桩没有拖出水面或者没有完全压入土中,这时就需要重复操作才行。

第四,由于水层底下的泥沼深浅不一,因而不论是拉犁者还是推犁者,都要小心行进,以避免陷入泥中,影响耕作进度。正如“百苗图”各抄本中所绘人物的形态,他们在劳作过程中,有时需要弓腰,有时需要挺直身体前进,有时则需要用手抬高或压低整个农具。如此一来,才能达到操作目的。

至此,“爷头苗”所用这种特殊犁具的操作办法,已基本得以澄清。需要补充之处在于,这一特殊犁具在演化过程中,其形制总体结构趋于简单;局部分别表现为,犁底更为肥大,铧口更往前伸,犁头较尖长。可以明显地看出,该种特殊犁具的形制改变后,就不能在很深的泥沼中操作了。至于这种犁具形制发展后出现的时间,显然是清代中期以后,而发生这样的变化也有特定的社会原因。一方面,由于清中叶以来,朝廷在当地实施了“糯改粘”等相关政策措施,传统高杆糯稻的种植面积被大规模压缩;另一方面,原有的永久性湿地,在引入了汉族的水利技术以后,被陆续开沟排干,并改建成有田埂的小块稻田。这样一来,才会出现需要借助筒车提水灌溉的配套技术,“百苗图”的早期抄本中出现筒车也因此而来。到20世纪中期以后,“爷头苗”所在的地区才开始在人民政府的推广下,陆续得以普及牛耕。这一特殊犁具就在这样的社会环境变迁背景中,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当代学者在从江地区所见的农具,仅是该种特殊犁具的遗制而已,而其实物除了文献绘图外,只有在博物馆或者私人收藏中才能够找到原型了。

三、“爷头苗”特殊犁具的文化生态原理

“爷头苗”这种特殊犁具,其可凭文献记载的历史,前后超过了700多年。事实上,这还是一种保守的判断。该种特殊犁具的出现时间,应当上溯至唐代中后期,朝廷将稻米确立为食物税收粮种,并大面积开辟稻田,推广种植稻米的这一时段。在这段漫长的历史岁月中,无论这种特殊犁具的形制如何演化,其运行原理以及效用均一脉相承,对其实施的操作办法同样一系相传。其缘由无外乎如下2个方面:其一,该种犁具是对所处生态系统高度适应后的产物;其二,该种犁具是“爷头苗”“游耕”文化类型稳态延续左右的结果。在此,为了让我们更加明白“爷头苗”的文化类型及其所处生态环境两个要素,如何催生了这种特殊的农业生产工具。显然就必须回到“文化生态学说”“文化唯物观”的研究范式之中,同时还要兼顾“文化整体观”的指导思想,才有望作出尽可能符合客观事实的解释。此外,只有借助当代其它学科的研究成果,才能更深入地透视该种特殊犁具的文化生态运行原理。

地质学的研究指明,从江地区属复合山地的地貌类型,按地貌成因的类型划分为剥蚀侵蚀地貌区、岩溶地貌区、侵蚀堆积地貌区(即山麓次生堆积层)——河谷地貌(包括堆积阶地)[8]。本文所涉地区为河谷地貌区。在这一河谷地貌区内,地质结构较为复杂,不仅有中生代的石灰岩山地,也有晚期的砂岩和页岩山体分布。在河谷深切地段,还分布着古生代的辉绿岩和玄武岩。在山体中,地下熔岩入侵所形成的火层岩还有广泛分布,甚至出露于地表。正因为岩石构成极为复杂,以至于所形成的土层,其构成也表现为多样性显著。此外,由于身处低地河谷区,因而其土层也极为深厚。具体而言,石灰岩风化后形成的粘重黄壤,砂岩风化后形成的砂质土壤,火成岩风化后形成的岩石碎屑,还有玄武岩和辉绿岩风化后形成的土壤,都会混入湿地之中。这样的土壤结构,能够为植物的生长提供多种养分,能够支持众多水生植物的旺盛生长。

然而,由于这样的土壤位于湿地中,因而对于植物的生长,如下一些限制性因素也不可规避。第一,植物残株一旦埋入土中后,降解的速度会极为缓慢,以至于土壤的腐殖质含量很高,但因降解不充分,养分的循环速度也就不快。第二,在水的隔绝下,又会导致土壤中的含氧量很低。这对水生植物的根部发育极为不利,对水稻而言更是如此。因此,当地各族先民早就实施了“稻鱼鸭共生”的农耕体制。而实施这一农耕体制的目的,就是为了在稻田中增加水生动物的数量,靠动物的活动去提高水和土壤中的含氧量,以确保植物根须顺利生长。田野调查中,总能看见当地乡民在水稻种植完成后,还经常下田,捕捉泥鳅等近底区的鱼类以及蛙类等水生动物,并将它们作为正常食物来源。其潜在的价值在于,通过人类活动的干扰,去增加土壤和水中的含氧量,能够间接发挥支持水稻丰收的功能。

但最关键之处还在于,由于这一地区土壤中含沙或含碎屑的比例很大,因而这个地方的土壤不耐反复翻犁。一旦过分翻耕,接近表面的土层就会脱沙,湿地内的水生植物,包括水稻在内就会生长不良,严重时还会枯萎。当代的田野调查进一步表明,时至今日,当地各族乡民种植稻田至今仍然是只耙不犁,其目的就是防止土壤物理结构脱沙。

当地这种地表过湿或长时段积水,甚至是终年积水的低平地带,所发育起来的生态系统,被学术界称之为“湿地生态系统”[9]。在这样的生态系统中,一般没有高大乔木,周边是芦苇环绕。深水地带多为莲藕,而浅水地带多为薇草类植物。加之,当地地处亚热带区域,终年高温多雨,水资源丰沛,无霜期长达300多天,全年的低温时间仅1个月左右。因而,该地湿地生态系统中的各种水生植物,包括水稻在内,几乎无需休眠,可以终年生长,更不会枯萎。对水稻种植而言,这样的生态环境看上去是一件好事,但实质却并非如此。因为这样的环境具备了野生稻生长的最佳条件,一旦要规模性种植水稻,水稻的“返祖现象”就会导致种下的水稻只长草不结实。因而,在这种环境中种植水稻,不仅年年季季都要插秧,而且插秧后还必须重复耰秧。插秧前,不仅需要有意识地将稻秧切断一大半,还要有意识的让稻秧受旱,推迟插秧。这样才能确保秧苗插下后能够稳定结实。在今天贵州的黄岗、岩洞以及乌牛河流域的田野调查中,上述操作还处于传承状态中。

具体到从江地区的生态系统与当地“爷头苗”所用特殊犁具而言,如下一些特点存在着相互适应性关联。一则,这里植物几乎可以终年生长,因而要种植水稻,肯定会面临着要处理各式各样杂草干扰的挑战,除草稍不及时,水稻就可能无法获得稳定收成。二则,在这种最佳有利水稻生长的环境下,头年收割后留下的稻桩,到了第二年,还会继续生长分孽。但外形长得像野生稻一样,基本不会结实,或者结实量低、米质极差,实质上成为了稻田中的“杂草”。三则,水稻以野化方式继续生长,还会导致能够供给水稻生长的微生物或者真菌蔓延滋生,对以后插下的稻秧又会构成病害威胁。因而,若要确保水稻高产稳产,就必须有效规避病虫害的蔓延。其操作办法就必须把这些具有再生能力的陈年稻桩埋入淤泥下,使它不能再生长。

总之,意大利藏本附图中绘制的这种特殊犁具,就是为对付残存稻桩及其它杂草而设计的高效农具。其效用正在于把田中残存的稻桩,使其隔绝空气和阳光而自然死亡腐烂,以达到清理耕地以利重新插秧的效用。意大利所藏“百苗图”各抄本所反映的水稻种植操作,正好可以说明“爷头苗”所用特殊犁具的技术操作特异性和环境适用性,并与其游耕类型生计做到了高效衔接。

“爷头苗”对物种的多样性利用,正是其游耕类型生计的核心体现。在从江地区这样的湿地生态系统中种植水稻,伴生动植物种类极其充裕,生物多样性极其丰富。伴生的块根类水生植物,如莲藕、慈菇、荸荠、芋头也是乡民的粮食来源。伴生的鲜嫩草本植物,如莎草、苔草以及漂浮在水面的藻类、浮萍类植物,乃至菱角类植物,还可以充做牛和猪的饲料。与此同时,与水稻伴生的动物,同样具有生态价值和经济价值。除了伴生的鱼和鸭外,两栖类和软体类动物,都是当地乡民蛋白质供应的主要食材。因而在这样的生态系统中,按照游耕类型的文化认知理念,采用仿生方式种植水稻,能够获取极高的综合价值。

此外,在上述环境中从事耕作,则必须要求劳动者实施“合成操作”,而不能像固定农耕经营那样,将犁、耙分开进行劳作。在这里,劳动者既要把陈年的稻桩拖出水面后再埋入淤泥中,又不能将其伴生的慈菇、荸荠类等有用植物铲掉。若有用的伴生植物埋入泥中,劳动者则需要用脚将这些植物扶正,以免构成损失,同时又要求清除掉那些价值不大的伴生植物。更为重要的是,耕作者还要把可以食用的动植物采集起来,供作粮食或者蔬菜食用。总体来说,在整个劳作过程中,劳动者不仅要从事耕作,而且还要兼顾采集的任务。而这一点,正好与苗族游耕生计中的“亦种亦收,亦收亦用”的核心价值相一致。

四、结语

通过对“爷头苗”特殊犁具的讨论后,可以确定相关民族日常生活中的生产工具,其形制、效能及操作办法均与其建构的文化事项,及其所处的自然生态系统紧密联系。尽管“爷头苗”使用一种特殊犁具种植水稻,但其文化的核心却依旧执行着游耕类型生计。以至于我们从固定农耕的思维方式去理解“爷头苗”所用农具的形制特征、操作手段以及效用等内容时,往往就钻进了由两个互不相同的文化类型构造而成的矛盾密布的巨大迷宫里。幸亏有意大利地理学会图书馆所藏“百苗图”作为资料佐证,才能让我们从这样的迷宫里走出。而本文的讨论仅是挂一漏万,类似的失误研究案例不胜枚举。但愿本文所提供的分析思路,能够为生态史和农业史的相关研究奉上绵薄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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