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曰文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3)
被英国著名戏剧评论家、“直面戏剧”创始人艾利克斯·希尔兹(Alex Sierz)称为“这一时代中创作面最广、最富有创造力、剧作成果最丰硕且剧本最难理解的剧作家之一”[1]的英国当代剧作家马丁·昆普(Martin Crimp, 1956—)凭借极具创新性和实验性的后现代剧本创作形式、集深度和广度于一体的创作主题,不仅给广大读者及观众带来与传统戏剧全然不同的戏剧体验,并为未来戏剧的发展提供了一条全新的创作道路。其代表作《安·非她命》(AttemptsonHerLife,1997)①Crimp, Martin. Attempts on her Life[M]. London: faber and faber, 1997: 58. 后文中的剧本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仅在括号中标示页码。中文译文为笔者自行翻译。等一系列戏剧作品所呈现出来的颠覆传统戏剧的后现代特征令他在国际戏剧界声名鹊起,受到众多学者和戏剧评论家的关注与研究。
本文通过深入分析马丁·昆普在戏剧《安·非她命》中拼贴、互文性、突显读者主体性等一系列后现代创作手法的运用,对剧作家笔下描绘出的失序、零散、万花筒般的“荒诞”世界进行探究,从而实现对当下社会中现代人所面临的种种生存危机、压抑的生活状态反思。
“拼贴”(collage)原是指一种将材料不相同的物品整合在同一平面上的绘画技巧,由于拼贴所具有的零散化、多元性、异质性、去中心化等同后现代主义共通的特性,使得后现代主义学者将这一绘画技巧灵活运用到后现代主义艺术文本的制作中去,“即把各种差异性因素组织在一个文本的平面上”。[2]美国后现代主义作家唐纳德·巴塞尔姆(Donald Barthelme,1931—1989)认为,“拼贴的要紧之处,是不同的物粘贴在一起,粘贴得好就造就出了一个新真实”[3],让受众群体在无序和碎片化的文本中体会到真切和现实。
在戏剧创作中,“传统结构优先采取一种将各元素按照主从关系进行排列的联结方式,为的是避免混乱,实现和谐与畅达”[4],而在《安·非她命》中,“为了如实表现生活的混乱与不确定”[5],剧作家反其道而行之,创新性地打破重视开头、中间、结尾的连贯顺序的传统线性叙事模式,将十七个叙述相对独立、情节无明显关联的场景组合拼贴,不仅“消解了艺术和非艺术的界限,把艺术和日常生活混杂起来,使高雅文化与大众文化、纯文学与通俗文学的距离消失”[6],使戏剧形式和戏剧主题更准确地融合在一起,达到形神兼备的目的。
文本形式上,十七个场景中不仅有电话留言,还充斥着独白、广告、歌词、诗歌、发言稿等各种文本式样,共同制造出了一个压抑、混乱、杂糅的文本环境。巴塞尔姆认为,“拼贴的要点在于不相似的事物之间被联系在一起,在最佳状态下创作出一个现实。”[7]马丁·昆普将现实的生活环境与文本形式类比,凸显出现代人被日常生活、社会交往中无法躲避的爆炸性信息量所淹没的窒息感和无助感。这些碎片同时也共同构成一个光怪陆离的“荒诞”世界,再现了现实世界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
不仅如此,碎片化的文本形式将戏剧主题塑造得更为立体和多面。一方面,碎片化使得每个场景的情节不再有连贯性和逻辑性,仅由有着相似名字,但年龄、身份迥异的女性钩串而成。她们或叫Anne,或叫Anya、Annie、Anny、Annushka,身份也差异巨大:有的是恋爱中的女子,有的是战争的幸存者、物理科学家、国际恐怖分子、超级巨星、AV女星、妻子、母亲、自杀身亡的艺术家、外星人的操控品、邻家女孩,甚至还有一个是一款新型跑车。她们多元的身份表明,在现代社会中不论女性身份如何变化,都无法真正地拥有自己的生命操控权、谁都逃离不了被社会中有形和无形的手掌控,甚至是被物化的命运,从而所有场景中人物的主体性被完全解构,零散破碎的人物和叙述为读者和观众呈现出四分五裂的强烈视觉冲击。
此外,片段化的文本形式呼应了戏剧标题中无所不用其极地去摧毁“她”、干掉“她”的暴力、血腥因素。分崩离析的文本形式、不相关联的文本内容、长短不一的场景篇幅共同象征着标题中“她”已被肢解的事实,这也更好地解释了主角缺席的原因——身为社会中弱势群体的女性,往往很难避免遭受男权社会中男性对女性生理上或心理上的暴虐和欺凌。
另一方面,拼贴的运用促进了文本同读者间的沟通和交流。十七个场景的主题包罗万象,无论是对现实社会的逃避、对浪漫爱情的憧憬,还是对杀人如麻的军队的批判,都或多或少与每个人的日常生活经验有共通之处,正如文中所言,“令人感到害怕的是,她可以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Martin Crimp 58),这种感同身受的情感极大地拉近读者和文本的距离,使其产生共鸣,同时引发人们对当下社会问题的探讨与反思。
“互文性”(Intertextuality)这一概念最早由法国哲学家、文学批评家茱莉亚·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于1966年在《符号学:符义解析研究》一书中提出。克里斯蒂娃认为,“任何文本都是由一个有无数引语交织构成的网络所建构;任何文本都是对另一文本的吸收和转换。”[8]因此,“互文性”不单指相似或相关的文学文本间的相互作用和影响,也是文本同社会历史中各种符号、话语和声音间的相互吸收和渗透。
互文性作为后现代文学的文本策略之一,在《安·非她命》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安·非她命》不仅在文本的内部环境中构成了一定的互文关系,更同社会、历史这一大文本语境构成了互动对话的关系。
较后十六个场景间情节的相对独立、文本关联度低,第一个场景“全部讯息已删除”(All Messages Deleted)是同后十六个场景联系最频繁、文本相互交织最为紧密的一个部分——十一条电话留言中就有五条涉及后文内容,同后文构成了一个伞状的互文关系。在一定程度上,第一个场景为后文部分场景提供了相关的情节信息,为读者和观众对故事的发展、人物的关系梳理创造了理解和想象的空间。如:第二条留言中“那么如果,如果,如果……这是她的树呢……那些树是有名字的。其中的一棵是她的。”(1)同第三个场景中被军队残暴屠村而失去家园、失去亲人、失去和大自然联系的Anya;第十二个场景中,城市被炸毁、带着死去的孩子驾车逃往机场的母亲,这三个由“战争”“李树”相关联的片段为我们勾勒出一幅当地人民在战争中家破人亡、自然环境被严重破坏、人性饱受摧残的黑暗图景。此外,第一个场景中的第四、第七条留言同第六个场景共同为我们展现了现代人畸形的生存状态:照片上的她脸上永远洋溢着笑意,实际上却孤独寂寞,挥霍着父母的金钱,通过呼朋引伴在人群和喧嚣中获得片刻的温暖与慰藉,“她喜欢花很多时间和客人们在一起,当所有人玩得开心,她便能获得巨大的满足感。她说当到了散场的时候,她在车站可以收获数不尽的拥抱”(24),打扮得光鲜亮丽,内心却早已千疮百孔,“‘就像电视屏幕一样,’她说,‘屏幕前看起来真实有活力,然而屏幕后只有灰尘和电线”(24)。生活无目的,生命无意义便是现代人的写照,生机勃勃的外表下唯余空洞和死寂。第一个场景第五条留言“您好,我是库柏公司的萨莉。那辆跑车已经陈列在展示厅里了,随时恭候您来鉴赏。”(2)和第七个场景中对“新Anny”跑车的发布会也在内容上相互交织,彼此形成互文关系。在这两个场景中,女主人公被物化成一辆车,表明随着时代的变迁,女性的身份和地位永远都按男性中心主义的逻辑所建构,无法拥有同男性平等的话语权和自主意识。
除了内容上的互文,文本形式上也有相互关联的部分。如:第七个场景中,发言先是使用非洲或东欧的语言,后用英文进行翻译,而第十六个场景中,发言人先用英语发言,后立刻被翻译成非洲、南美或东欧的本地语言。语言的多样化显示了问题的国际性和普遍性,同时也突出了英语以及英语背后的帝国在国际上的霸权地位。第五个场景和第十四个场景中都运用了流行歌词/诗歌的形式,其间还穿插了全由大写字母构成的句子,流露出说话者急切、高涨的情绪,同时也显示出深刻的社会问题:现代人内心冷漠,却又不得不带上伪装的面具在人前惺惺作态,赢得大众对自己的认可,“镜头追着你我们得装作万分同情我们得装作感同身受我们需要四处宣传我们需要知道我们是好人我们是好人”(19);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心灵同心灵间的疏远这一问题也凸显出来,即便近如邻居,也无法知道隔壁住在里面的女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是有计划的女孩,她是有男友的男性,她是有女友的女同性恋者,她是有着一辆货车的男人……她就是住在的隔壁的那个女孩!”(60-61)。
后十六个场景中部分内容的相互重叠,构成了一个网状的互文关系。如:第七个场景中,被物化为高级跑车的Anny将“吉普赛人、阿拉伯人、犹太人、土耳其人、库尔德人、黑人”(33)归为人渣,不给所谓的劣等人种提供服务;在第六个场景中,说话人在不清楚照片上人的身份的时候,第一反应就认为他们是吉普赛人,“吉普赛人或随便什么人的整个家庭,很显然住在,就在,就在垃圾堆上。”(23);在第十六个场景中,Anne被塑造成拯救世界、维护正义的“女超人”形象,然而改善世界的途径之一却是要“灭绝吉普赛人”(72)。三个场景共同折射出严重的种族歧视问题,虽然身处思想较为进步的现代社会里的我们高呼平等、自由和博爱,但种族有优有劣的观念仍根深蒂固地普遍存在于当今社会之中。
与此同时,马丁·昆普在《安·非她命》中所描绘的形形色色的社会问题,大至种族歧视、大屠杀、战争、恐怖袭击,小至爱情中理想和现实的冲突、年迈母亲同儿子全家的相聚所反映出的亲情的温暖、人们对镜头及关注的渴望、人际交流中心灵沟通的匮乏等问题都能在现实社会中一一找到对应的场景,而且昆普虽没在文本中标明确定的地点,但剧本中涉及到的地域之广,近乎涵盖全球,如捷克、布拉格、明尼苏达、欧洲、非洲、南美洲、巴西、古巴、澳大利亚、新西兰等,表明这些问题不因地域缘故而有所不同,并非只发生在某个具体的国家或城市,而是具有普遍性,是存在于整个现代社会之中、需要所有人共同面对和解决的问题。
整个戏剧在文本形式和文本内容上形成前后关联的关系,使剧本杂而不乱,零散中暗含着对种种社会问题的深刻思考。
阅读马丁·昆普的作品极富挑战性,因为昆普的作品大多有着“创新的文本形式和凌乱的文本内容”,“纵然观众会被作品中颠覆传统戏剧的幽默和丰富的文字游戏所感染,但这些优点无法帮助观众了解和掌握作品中任何人物的身份。”[9]那么面对《安·非她命》这样一部已知信息匮乏的戏剧,读者如何完成对文本的理解呢?
在法国文学理论家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看来,“一部作品的意义不能单独凭自身形成,作者所产生的,永远都仅仅只是对意义的一些猜测、一些形式,是人们填充了这些形式。”[10]在其发表于Aspen Magazine的文章——《作者之死》(The Death of the Author)中,巴特提出:“为使写作有其未来,就必须把写作的神话颠倒过来,读者的诞生应以作者的死亡为代价。”[11]他认为,文本本身不存在唯一的理解方式,文本的意义并不能由作者传输的理念为固定答案,而且它也永远不会固定下来,因为“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一位读者都有创造文本意义的积极能动作用,他们不同的思维角度和迥异的人生阅历大大地丰富并重塑了文本的意义和内涵。
而《安·非她命》作为一部后现代戏剧,其具有开放性的本文模式——没有明晰的开头,没有连贯的情节,也没有具体的结局;每个场景的出场人数、说话者性别、发生的时间和地点也具有不确定性,颠覆了传统戏剧中所追求情节的完整性、封闭性和连贯性,呈现具有先锋意识的“一种流动的、无序的生活经验”[12]。这更需要读者从被动接受剧作家观点到主动参与创造文本意义,补充剧本中的大量留白,同剧作家一道完成对意义的阐释。
在第十六个场景中,随着音乐节奏的逐步加强,两个发言者从先后发声变为同时发声、英语和译言交替出现的情况:
—Anne has hosed down the
streets of Bucharest... —Anne will now demostrate
—[translation]the crash position...
—[translation]
—...and listened to the
foetal heart.
—[translation]—...which you should
adopt when instructed by
—She has melted with the the stewards...
ice-caps...—[translation]
—[translation]
…
—Anne will save us from the
anxiety of our century...
—[translation]—Anne will save us from the
anxiety of our century...
—[translation]
…
—will finally be
reconciled!—will finally be
—[translation]reconciled!
—[translation](72-73)
两个发言人从不同的角度夸赞Anne,为后文的高潮起到铺垫的作用,直到“Anne将把我们从这个充满焦虑的世纪中拯救出来……”两个声部开始合二为一,突出强调Anne将拯救百姓于水火,开创一个美好时代的伟大壮举。在这一“分—合”的过程中,观众不可避免地只能选择性地接受表演者传达的话语信息——如果关注其中一个,就无法清晰地接受另一个。观众只能自己决定保留哪个,舍弃哪个,并对筛选的对象进行加工整理,成为自己对整个发言部分的理解。
此外,由于剧作者提供的情节过于零散化和碎片化,读者和观众只能够通过标志性的事物和关键性的语句来部分地判断故事发生的地点、涉及人物及发展动态,同时还需大力借助自己或亲身经历或通过媒体、聊天等其他途径得出来的体验作为理解手段,才能勾画出大概的故事情节,填补剧作家留下的空白。这种凭借主观信息构建每个场景和故事的过程,令每一个创作的场景和衍生的意义都具有一定的独创性和新颖性。与此同时,当自身经历与故事叙述有些许重合之处时,读者能在现实和剧场中获得更真切、更细腻的体验。
因此,欣赏《安·非她命》除了需要对每个场景的把握,积极地动用自己的经历和感悟对文本中大量空白的空间进行二次加工和创造也显得尤为重要。昆普将读者拉入戏剧进行共同创作的这一行为,打破了横亘在现实空间和剧场所营造出的虚拟空间之间的距离,使读者和观众不仅仅在台下观戏,更在台下参与了整部戏的创作。
马丁·昆普别出心裁地在《安·非她命》中构建了一个如同万花筒般光怪陆离的微观化现代社会,并通过各种题材的文本拼贴、文本内互文、文本同社会的相互观照和鼓励读者参与戏剧创作等后现代创作手段,冷静而深刻地探讨了当今社会存在的暴力伤害、大屠杀、种族歧视、女性身份建构、艺术与生命等问题,同时勾勒出生活在这种环境中的现代人压抑的生存状态,力图使读者和观众在看完戏之后,对改变这些社会弊端和个人生存困境有所触动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