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冠生
(泰山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山东 泰安 271000)
我在山东师范大学读硕伊始,导师魏建先生就推荐阅读《梦的解析》,自此接触精神分析学说,渐受其“蛊惑”,近几年来且试着借它来解读现代文学作品,形成的论文成果已有十余篇①已经发表的论文包括《论三仙姑与小二黑结婚的可能性——以精神分析理论重释〈小二黑结婚〉》(载《太原大学学报》2015年第4期)、《〈超人〉的精神分析学解读》(载《太原学院学报》2016年第6期)、《〈再别康桥〉的精神分析学解读》(载《太原学院学报》2017年第5期)、《郭沫若〈残春〉的精神分析学细读》(载《太原学院学报》2018年第4期)。其他论文如《丁玲在苜蓿园》(载《鲁迅研究月刊》2012年第2期)、《〈伤逝〉新解》(载《上海鲁迅研究》2016年第4期)等亦局部运用精神分析,获益良多。。这些观点是否经得起检验与推敲,我本人不敢断定,但每篇分析与思考的过程是有趣的,能让人享受到新鲜的快感体验。正是这种智力上的快感体验召唤我从事对鲁迅《明天》的精神分析学解读,而这将与七十多年前施蛰存先生的解读构成对话,又是使我感到十分荣幸的事。本着“吾爱先哲,吾更爱真理;吾爱真理,吾更爱探讨”的精神,请施先生接受这样一个隔空隔世的对话者。
1940年,施蛰存在《国文月刊》创刊号发表了《鲁迅的〈明天〉》,文章说:“一个有志于从事文艺的青年,或一个细心的读者,他应该能从字里行间看出作者言外之意来”[1]217。当然,要看出言外之意并不那么简单,得有新鲜合适且能娴熟运用的理论工具。施先生借用精神分析学说,看出了两个言外之意:
第一个言外之意是:单四嫂子是个乡下美人。根据来自小说开始时红鼻子老拱与蓝皮阿五的两句对话:前者问:“没有声音,——小东西怎了?”后者“含含糊糊嚷道:‘你……你你又在想心思……。’”施先生认为,《明天》没有一句描写单四嫂子的容貌,但若不是一个乡下美人,安能惹得二人遐想与注意?陈西滢并不同意施先生的整个分析,但在单四嫂子的容貌上也揣想她“面目端正,也许有几分姿色”,并接着说:“一个年轻女人,只要不难看,便自有她青春的美,尤其是年轻的寡妇,向来是一般人所注意和谈话的材料”[2]234。我则以为, 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让我们忖度单四嫂子是个美人或有几分姿色,因为她美不美根本没有关系(这是无关紧要的旁逸斜出),关键她是个女人,并且是一个前年守了寡的年轻媳妇,这才是蓝皮阿五们在意的焦点,与女人美丽漂亮这个外在属性或附加条件并无充分而必要的关联。
另一个言外之意,亦即施先生的核心观点,是《明天》描写了单四嫂子的两种欲望:母爱和性爱。一个女人的生活力,维系在这两种欲望或任何一种上。母爱是浮在“上意识”上的,性爱是伏在“下意识”里的。前者写得明白,也容易接受和理解;后者描写得十分隐约,“粗心的读者几乎看不出来”,但被施先生挖掘了出来:“宝儿”并非实指那个三岁的孩子,而是“一个有象征意味的生活力”,单四嫂子想要宝儿在梦中出现并非是要那个三岁的孩子复生,“而是在希望重新获得一股使她能继续生活下去的力量”;同样,“作者笔下的阿五,也并不是阿五这个酒鬼,而是借他来代表另一股使单四嫂子生活下去的力量的。这一股力量就是性爱。单四嫂子也许抵抗得了阿五的诱惑,但未必抵抗得了阿五所代表的那种性爱的欲望。”[注]本段综述了施先生的观点,详参他对《明天》第三部分的解释,见《精神分析狂潮——弗洛伊德在中国》,第226-227页。。
单四嫂子乳房发热是性爱欲望的一个重要证据,但这也是引起争议的一个话题。事情是这样的:单四嫂子抱着孩子拿药回来,心情沉重,在一家公馆门槛上休息了一会(引文一):
他再起来慢慢地走,仍然支撑不得,耳朵边忽然听得人说:
“单四嫂子,我替你抱勃罗!”似乎是蓝皮阿五的声音。
他抬头看时,正是蓝皮阿五,睡眼朦胧的跟着他走。
单四嫂子在这时候,虽然很希望降下一员天将,助他一臂之力,却不愿是阿五。但阿五有些侠气,无论如何,总是偏要帮忙,所以推让了一会,终于得了许可了。他便伸开臂膊,从单四嫂子的乳房和孩子之间,直伸下去,抱去了孩子。单四嫂子便觉乳房上发了一条热,刹时间直热到脸上和耳根。
他们两人离开了二尺五寸多地,一同走着。阿五说些话,单四嫂子却大半没有答。走了不多时候,阿五又将孩子还给他,说是昨天与朋友约定的吃饭时候到了;单四嫂子便接了孩子。
据此,施先生追问了六个问题:(1)为什么要描写单四嫂子“支撑不得”?(2)为什么一听见人说话,她就觉得“似乎是蓝皮阿五的声音”?(3)为什么她希望降下一员天将,却不愿是阿五呢?(4)为什么阿五“无论如何总是偏要帮忙”,而在路上一同“走不了多时候”,因单四嫂子对于他的话“大半没有答”便托故“将孩子还给她”呢?(5)在阿五从单四嫂子手中抱去孩子的时候,为什么要说明他是“伸开臂膊,从单四嫂子的乳房和孩子中间,直伸下去”的呢?(6)为什么那时“单四嫂子便觉乳房上发了一条热,刹时间直热到脸上和耳根”呢?施先生说,只要研究一下上述问题,就可以知道作者是要告诉我们,单四嫂子的下意识中未始没有阿五在。
对此,孔罗荪提出不同看法:(1)说明单四嫂子为孩子操心而十分疲倦;(2)说明阿五常常纠缠她;(5)说明阿五抱孩子不过是流氓行为,借故揩油而已;(6)发热正是一个“还有古风”的社会里的寡妇所有的性格。结论便是:阿五“是施先生放进单四嫂子的‘下意识’中去的”;[3]陈西滢则认为:(1)表示单四嫂子伶仃孤苦,举目无亲;(2)说明她的熟人不多,而阿五曾多次与她搭讪说话;(3)但她怕阿五,因其是个酒鬼无赖,所以不愿阿五此时出现。对(6),陈西滢感到“最奇怪”,他回问道:“世间哪一个年轻女子,在一个男人摸了一把她的乳房时,会脸上不发热?就是最前进,最解放的女人也免不了如此,何况是在男女授受不亲时代的青年寡妇?”单四嫂子不愿阿五来帮忙,便是怕他这种行为。结论是:“单四嫂子的心中确是有一个阿五,但只是一个招惹不得乡下流氓的影子”[2]236。施先生答复说,认为单四嫂子不愿阿五来帮忙是怕阿五的摸奶行为,这其实是自己推翻了自己的回答。为此,他又假设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心里怕他这种行为,而当这种行为居然发生了的时候,她就会脸红呢?”[4]
另一个证据来自单四嫂子的回忆(引文二):
他一面哭,一面想:想那时候,自己纺着棉纱,宝儿坐在身边吃茴香豆,瞪着一双小黑眼睛想了一刻,便说,“妈!爹卖馄饨,我大了也卖馄饨,卖许多许多钱,——我都给你。” 那时候,真是连纺出的棉纱,也仿佛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活着。
施先生说,这段回想并非要提示单四嫂子的丈夫是干什么职业的,而是表明在她的下意识中,已想到了她的丈夫。“丈夫也是她的一个生活力。丈夫如果还活着,即使宝儿死了,也不会使他感到孤寂的。然而她的丈夫也早已死了,作者为什么还要使她心里想到一下?这是作者描写单四嫂子下意识中所潜伏着的性爱的技巧”[1]226;换言之,她的丈夫和阿五所代表的都是性爱的欲望。陈西滢很难同意这种看法,他认为宝儿的话是“天地间的至文。是这篇小说中画龙点睛的地方……我们可以在这句话上面,想到单四嫂子在她丈夫死后是如何与宝儿相依为命”[2]237。对前面假设的那个问题,陈西滢并未回应,这场论争就算结束了。
几十年后,施蛰存先生检阅旧章,“只是觉得当年的解析未免求之过深,有些地方,似乎繁琐了些。但是从全文总体来看,我还是‘不改初衷’的”;吴立昌则认为,施蛰存“于四十年代初写的《鲁迅的〈明天〉》,是一篇严谨的运用弗氏理论解读作品的精神分析批评文字”[注]见吴立昌为《精神分析狂潮——弗洛伊德在中国》写的《后记》,第271页。现在看,“严谨”二字有些过誉了。;刘勇教授也认同施蛰存的观点,认为“单四嫂子这样一个长期被生活压抑着的年轻寡妇,在她的潜意识中具有一种性的苦闷和渴求,这并不是绝无可能的事,而且越是灾难深重,越是孤寂无援,这种潜意识越不是不可能存在的。阿五之类,实际上只是起到一种呼唤这种潜意识的作用,而绝不是说单四嫂子就真的喜欢阿五。”[5]
我认为,《鲁迅的〈明天〉》引发分歧与论争主要在于认知范式的差异。孔、陈等视阿五与单四嫂子就是这一个阿五与这一个单四嫂子,采用现实主义的理论话语,从言行举止与心理活动来分析这一个人物的性格特点、身世命运、所处时代背景、社会风俗及其价值意义,把人物置于外在的更广大的语义网络中来理解。借助于精神分析理论,施先生则看到了两个单四嫂子的存在,确切地说,单四嫂子分成了“上意识”与“下意识”两部分,这两部分截然相反,前者并没有阿五在,这就意味着后者未始没有阿五在。因为阿五也有两种形式的存在:一个是肉身性的存在,不过是鲁镇上活动着的一个流氓;在单四嫂子的下意识中,他则是一个象征性的存在,象征的是谁也无法予以抹杀的性本能。很明显,如果说孔、陈的分析是外向的,那么施蛰存的分析则是内向的,都谈阿五与单四嫂子,因观照的眼光与认知的兴趣不同,使得相同的名字被赋予了不同的指称对象。
要问我站在哪一方,我倾向于施蛰存,但同时看到他运用精神分析理论的不严谨与解析深度与广度的不够,将在整体上向前推进他的分析过程并深化其论点。
我很欣赏施蛰存的心理分析小说,但通过他对《明天》的解读,我发现他对精神分析理论似乎并不怎么了解,至少他的表述很不严谨。比如,他所说的“生活力”是什么意思?前面说过,宝儿被视为“一般生活力的象征”,单四嫂子希望梦见宝儿就是“希望重新获得一股使她能继续生活下去的力量”。准此,“生活力”就是继续生活下去的力量。借施蛰存的用语说,这个力量应该是浮在上意识中的目标希望或生活远景,伏在下意识中、未被意识到的性本能如何可能担当这样的重任?不错,精神分析面对的是人的深层精神生活,无意识能量(包括性本能)要求得到满足,却往往被压抑,只得以其他形式替代甚至以症状的形式释放出来(这不像施蛰存所认为的“上意识”与“下意识”相反相对那么简单粗糙)。在现实中生活下去需要某种力量的帮助与支持,而个体本能能量需要的是释放与满足,它不会失去,亦无须“重新获得”。我认为,施蛰存所说的“生活力”与弗洛伊德所说的无意识本能不是一回事。
我在前面转述了施蛰存的核心观点,稍对精神分析有了解的人就可知道,凡人皆有性欲,当然包括像单四嫂子这样的成年女性,连宝儿这样的孩子也有,并且,性欲的存在,与有无灾难、灾难是否深重并无关系。因此,施蛰存在《明天》中发掘出单四嫂子的性欲存在实在是普通极了,但它却惹起不小的争议,一个原因自然跟作者鲁迅有关。鲁迅作为民族魂和伟大的文学偶像,能写这种东西?对此,施蛰存反问:“我知道作者鲁迅先生在文艺上并不一个弗罗乙德派,但是谁能说他一点不受影响?”刘勇教授补充说:“鲁迅对性压抑和苦闷是有体验的,这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我想继续追问:鲁迅本人有性的压抑与苦闷,这在他的文学叙事中可有什么线索或表现吗?有,但它不在《明天》而在《药》之中。大家都知道,夏瑜的原型是革命女侠秋瑾,为什么她在小说中改了名字的同时又改了性别呢?改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改了性别。因为小说中康大叔说过“连剥下来的衣服,都给管牢的红眼睛阿义拿去了”,如果夏瑜是女的,其中会牵扯性暴力或会引发性暴力的联想,而这会污损革命者的形象与革命思想的宣传。《药》化女为男,改变夏瑜的性别,既可视为鲁迅在文学创作时将力比多改造升华的一个例证,又可视为他压抑性欲的一个症状表现。——我的意思是,鲁迅是否受弗洛伊德的影响、本人是否有性苦闷跟单四嫂子的性欲无关,因为后者是我们作为读者戴着精神分析学说的眼镜“从字里行间看出”的“言外之意”,这已不在作者鲁迅的控制与管辖范围之内(从秋瑾到夏瑜的性别改变则是)。
另一个原因与性有关,但弗洛伊德所说的性与普通称谓的性含义并不相同。首先,性被视为一种身体功能,其首要目的是追求快乐而非繁衍后代,这样性就与生殖器脱离了联系;如此一来,就把性的指涉扩大到了爱的范围,凡是包含在“爱”这个字眼之下的所有的亲密关系都可视为性的。就单四嫂子来说,她的亲子之爱与阿五或丈夫所代表的性爱是同一种类型的心理能量。换言之,丈夫死了之后,睡在她身边的宝儿就成了她的力比多倾注的对象,宝儿给予她的心理满足就补偿了丈夫的作用。再言之,宝儿的陪伴、母子间的爱抚与依偎替代了从丈夫那里获得的满足(包括性欲满足)。宝儿说的话——“妈!爹卖馄饨,我大了也卖馄饨,卖许多许多钱,——我都给你”——就充分地表现了这一点:他和他爹一样,给单四嫂子带来了同样的爱的满足。
本文的解读与施先生不同,首先表现在阐释的范围,二者有量上的重要差别。施先生主要解读的是阿五“想心思”、单四嫂子乳房发热以及宝儿的话,对小说中其他的场景与情节则置之不顾。本文的解读则要使整篇小说的叙事场景与情节置于相互关联的语义网络之中。
阿五和老拱深夜在咸亨喝酒,注意于间壁的单四嫂子,而她正抱着生病的宝儿,寻思着明天的办法。如果阿五们没有存在的意义,那么小说开始(以及结束)时为什么要大篇幅地写他们?如果只是阿五们在听间壁动静而单四嫂子毫不在意他们,那么小说开始时对阿五们的描写岂不就是一堆废话?于是,施蛰存认为,“听”是相互地:单四嫂子也在听着间壁阿五们的调笑。这样的分析就埋设了后面要阐明的观点:单四嫂子是有性爱欲望的,阿五正是它的象征。在此基础上,我们应该更进一步:虽然单四嫂子有性的欲望,然而此时它被生病的宝儿所压抑着,并没有进入到她的意识中来。间壁的咸亨酒店可视为单四嫂子本能欲望的一个储藏所,黑沉沉灯光下的家则可视为她的自我意识,眼下抱在怀里的宝儿成为她的自我意识的焦点。不只是母子感情使她如此,鲁镇的社会习俗、超我的道德良心皆使她如此。只是“明天”阿五使她乳房发热的时候,性的欲望才明确地浮了上来。
那时(见引文一),阿五一直“睡眼朦胧的跟着他走”,单四嫂子没有发觉,她正沉浸于“天将”来临的白日梦中,心思正集中在对一个既无所不能又善解人意的“天将”的幻想上。这个幻想是对现实的怀疑与无助之感的补偿。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现实中的神仙何小仙(“只有去问诊何小仙了”)——答非所问,用一些古怪的名词(“中焦”“火克金”)阻断与她的交流,使她“不好意思再问”,她的愿望在何小仙那里并未得到满足,只得通过对“天将”的幻想曲折地达成。其核心是自己得到别人的帮助与爱护,让宝儿活命。
阿五与天将的不同不在于阿五不及天将有能力,而在于阿五是个真实存在的鲁镇上的熟人,天将则是虚幻的英雄。寡妇门前是非多,单四嫂子不想因阿五惹起流言蜚语,但阿五还是抱去了孩子,手碰到她的乳房使她本能地产生了热的生命感觉;当宝儿还活着,说长大了卖混沌挣钱全给自己的时候,“真是连纺出的棉纱,也仿佛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活着”(见引文二),表达了同样热的生命感觉。然而,单四嫂子对同样热的生命感觉的不同获得方式表现出了不同的态度:她和阿五离开了二尺五寸多地,后者说些话,她大半没有答,这表明她在努力或故意压抑着阿五带来的生命之热;而对已经死去了的宝儿,她仍然幻想他睡在自己身边或者来梦里相见。
对于施蛰存前面提出的第(4)个问题,我以为,阿五本想抱着孩子进单四嫂子的家,但走不多时(已经快到家了)又将孩子还给她,那是因为对门王九妈的存在。接着引文一的是(引文三):
幸而不远便是家,早看见对门的王九妈在街边坐着,远远地说话:
“单四嫂子,孩子怎了?——看过先生了么?”
“看是看了。——王九妈,你有年纪,见的多,不如请你老法眼看一看,怎样……”
原来,对门的王九妈早就瞧见了他俩的事情,阿五才知趣地借故走开。王九妈先问“单四嫂子,孩子怎了?”,是对阿五抱着寡妇儿子的不理解,“——”是对敏感话题的岔开,转移到孩子的病情上来。单四嫂子答话中的“——”则是要有意抹掉此前阿五存在的痕迹,忘掉热的生命感觉,无话找话,而非真的要王九妈的老法眼看一看,从她那里寻求什么安慰。王九妈的老法眼看病看不明白,但把刚才的事情瞧得清楚,故而当阿五伸手要拿钱买棺材时,被她拒绝了。
当天晚上,宝儿死了,还放在床上躺着。单四嫂子拒绝承认孩子死亡的事实,把它作为不会有的梦,同时展开对明天的美好幻想:“明天醒过来,自己好好的睡在床上,宝儿也好好的睡在自己身边。他也醒过来,叫一声‘妈’,生龙活虎似的跳去玩了”。先前是丈夫睡在她的身边,给予她愿望的满足和热的生命感觉;后来丈夫死了,儿子睡在她的身边代替丈夫给予其爱的满足,这个“代替”是自然而合法的,王九妈的老法眼也挑不出过错。现在宝儿明明死了,她在幻想中仍然把宝儿安排在自己身边,既是内心愿望的流露,又是对性欲望的刻意压抑。
明天,棺材将宝儿带走了。“这一日里,蓝皮阿五简直整天没有到”,既然如此,何必还要提到他呢?表面上是与昨天王九妈只准阿五抬棺材的命令相呼应,实则突出了阿五与其他人的不同:咸亨掌柜、脚夫、王九妈等人公事公办,毫无趣味:“凡是动过手开过口的人都吃了饭。太阳渐渐显出要落山的颜色;吃过饭的人也不觉都要显出要回家的颜色,——于是他们终于都回了家”,这些来帮忙办事的人虽然来帮了忙办了事,但个个如此机械麻木,如行尸走肉一般,唯有阿五曾使单四嫂子“发了一条热”。阿五要是像他们那样好古而正经,就不会使单四嫂子发热。由小说的叙述来看,我们可以说阿五好喝酒,但似乎缺乏坚实的证据认定他就是个无赖流氓,相反,他亦受古风限制(看到王九妈,便把孩子还给单四嫂子),只是表现出趁人不备就动手动脚的一点所谓“侠气”——或许那些表面上公事公办的人私下里像阿五一样不老实,不过在大庭广众之下装得很老实,不好公然调戏摸奶罢了;而阿五知道“这一日里”没有摸奶的机会,所以连来都不来了。他的缺席恰恰显示了他的特殊性。
小说中多次写道单四嫂子是个“粗笨女人”,然而她的感觉细腻而真实,既不粗笨也不粗糙。最好的证明出现在埋葬了宝儿的当天夜里,她一个人坐在屋子里:
接连着便觉得很异样:遇到了平生没有遇到过的事,不像会有的事,然而的确出现了。他越想越奇,又感到一件异样的事——这屋子忽然太静了。
他站起身,点上灯火,屋子越显得静。他昏昏的走去关上门,回来坐在床沿上,纺车静静的立在地上。他定一定神,四面一看,更觉得坐立不得,屋子不但太静,而且也太大了,东西也太空了。太大的屋子四面包围着他,太空的东西四面压着他,叫他喘气不得。
单四嫂子能如此深刻地感受异样的寂静,这暗示着她对守寡以来那次异样的发热感受深刻、难以忘怀。这次,单四嫂子终于知道宝儿的确不能再见了,但在睡觉之前,她还是刻意做出这样的自我提示:“宝儿,你该还在这里,你给我梦里见见罢”。那么,她们母子梦里能相见吗?第一次对天将的幻想得来的是阿五,第二次对宝儿复活的幻想得来的是棺材,这次对梦里母子相见的幻想得到的更可能是一个性梦……
与施蛰存不同,本文认为不必像他那样执着于阿五的象征意义。作为一个活的人物,他的一个举动使单四嫂子重温了异性爱的美妙——那是丈夫死后,第一回有个成年异性使自己的乳房发热。为了压抑这种不正经、不贞洁的念头,她把利比多努力倾注到宝儿身上,极力用“宝儿”压抑“阿五”的出现,用母子爱压抑异性爱,以应和王九妈等人构成的“他们”以及鲁镇上的“古风”,所以她睡去之前刻意提醒梦里相见;但等她睡去之后,却出现了老拱的唱词“我的冤家呀!——可怜你,——孤另另的……”,这可视为她的潜意识欲望正在活动上涌的一个暗示,她的自我压抑在梦中终会成徒劳。
那么,鲁迅创作《明天》就是为了揭示寡妇还有性欲望?不是的。在鲁迅的表达中,古风的鲁镇、昏睡的铁屋子、无声的中国,这三者皆是对现代中国的隐喻,虽然三者的语义重心有所不同:铁屋子里的人们正在昏睡,无声的中国没有真的声音,古风的鲁镇则压抑自然而正常的人性欲望。单四嫂子就是在其中被压抑、被损害的一个悲剧性存在。
与施蛰存《鲁迅的〈明天〉》相比,我自信本文的精神分析学解读更好一些,同时也敞开胸怀虚心接受各位方家的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