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跃
前不久,我收到今井骏先生的儿子今井就稔的邮件,信上说他父亲五月二十五日去世了,“我要向您表示谢意,父亲生前多承您的帮助”。其实去年山本真教授来川大开会,已告知我今井先生病情严重,因此接到先生逝世的消息并不感到意外。我默默看着他儿子的信,与先生交往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今井骏先生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曾在北京师范大学进修和访学,认识我的老师龚书铎、王桧林先生。由于有他们的介绍,先生每次来四川我不仅要给他联系住宿,有时也陪他去档案馆和图书馆。对每个人来说,无论做学问还是做事,都与其个人的心理状态、精神状态密切联系。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正过着最困恼的光阴,平时只是读点闲书、弈棋遣闷。因此与其说我帮助了先生,不如说先生无意中对我产生了一些积极的影响,这对我以后学习和工作都有助益。
今井骏是日本静冈大学人文学部教授,中国现代史专家。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是为了补苴罅漏而做文章的学者,在四十年的研究生涯里,他主要出版了两部著作,一部是《中国革命和对日抗战》,一部是《四川省与近代中国》,两本书问世之后都获得了日本学界的高度评价,正应了戴敦之言“这不是一天忙成的产物,乃是聪明濡缓所熟透的果实”。今井先生一生研究中国,但中国人和中国学界对他的学与人了解可能都不太多。我现在愿把我所知道的写出来,就算是对这位一生思考中国问题、研究中国历史的学者的纪念吧。
每一个时代的史学都有其自身的特质和个性,历史给历史学家想象与阐释的空间,历史学家赋予历史个性化的特质。从某种意义上说,今井先生的中国革命和抗日战争研究既反映了他个人的性格,又反映了“二战”后日本史学的发展变化,透过他的研究我们或可了解那个时代日本中国学学者史学观念和史学发展变迁的一些痕迹。沟口雄三教授曾以“二战”为界,把日本的中国学学者分为两代人。今井先生属于“二战”之后慢慢成长起来的一代中国学学者,这一代中国学学者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新中国成立之后一直满怀憧憬地看待中国,赞扬中国的新生事物。如一九五五年日本学者桑原武夫曾访问了苏联和中国,他见到了新中国的急剧变化。他说新中国最打动我们的一点是它的道德性,也许可称之为社会主义道德国家。我经常想起战争期间日本哲学家倡导的“道德能量”一词。也许我们可以讽刺性地说,苏联人吃冰淇淋时,中国人用冰棍凑合,这也表现出中国用道德来弥补生产力低下的情形。正如沟口雄三指出的,“在近代化方面一片空白、本应是落后的中国反而将其空白化为动力,自力更生地实现了世界史上史无前例的全新的第三种‘王道式的近代——这一新鲜的感动构成了战后中国观的基础”(沟口雄三:《作为方法的中国》,11页)。正是在道德和想象层面,对中国革命的向往浸润了这一群体。人们在欢呼新中国诞生的同时,也开始研究中国问题、介绍中国的革命,基本上是以肯定的态度来理解中国革命的过程和成功。当时许多学者是站在谢罪的立场上进行中国的研究,在这批研究者中,竹内好无疑是其代表人物。在憧憬中国的同时,竹内对日本的近代侵略政策做了全面的反省、批判,并从根本上否定了位于亚洲的日本近代的先进性和优越性,甚至认为“日本什么都不是”。竹内的观点在日本的学者中引起强烈的共鸣。与此相反,新中国却被认为正在“超越欧洲,创造出非欧洲的东西——在新中国诞生并不断朝着社会主义深化革命的情况下,这一崭新的中国形象作为新中国的现实而无条件地被我们接受了。也就是说,这一中国形象作为一种先验性的观念或多或少已经存在于我们战后的中国观以及中国认识之中”。并说,“然而,毋庸赘言,一般来说,一个全面否定或者全面肯定自己的历史、无法将自身相对化的人,也不可能客观地、相对地看待他者”(《作为方法的中国》,8页)。确实,从文学领域转入历史学的竹内在看近代中国革命与历史的发展关系的时候,没有很深的历史感,看得比较简单,比较原理性,而忽略了它跟历史实际发生关系时所呈现出来的复杂性。
今井先生学生时代是激进的左派,曾参加反对追随美国的日本政府,抗议《安保条约》的活动,热爱新中国的情绪使他选择了中国历史的研究。他最初对中国革命的认识受到竹内“中国观”的影响和引领。当年发生在中国的“大跃进”曾受到日本学者们的积极评价,正如加加美光行教授在谈到“大跃进”时期自己的心路历程时说的,“当时中国用土法炼钢,不用洋法,不跟美国走,我感到很羡慕、很崇拜”。但今井先生对“大跃进”的浮夸风还是深感不解,因此开始思考其与毛泽东本人思想的关系。随后发生的“文革”破坏历史文化遗产、批判知识分子等种种事件加深了他的困惑。这种困惑、怀疑和质疑的态度成为他重新思考和审视中国革命的起点。他希望重新思考从鸦片战争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中国近代历史的过程,并以抗日战争时期的民族统一战线作为考察对象。而影响和支配他这一选择的,正是对竹内好的“中国观”的不满和批判。
“二战”之后,竹内好对中国革命的过程和胜利,及人民民主专政有着系统的介绍与评论,形成了他的“中国观”。在《评传毛泽东》中,竹内认为毛泽东理论是一种哲学概念,充满了必胜的信念。强调毛的根据地理论早在井冈山革命根据地时期就已经成形,并构成了后来一切理论和实践的“原型”。“党和军队的组织、战略战术论、土地革命的操作办法、独特的自我教育方式——整风运动”等,都是以根据地的理论为“原型”的,甚至认为根据地的法则“适用于一切人类活動,无论是个人还是集体”。
今井先生不能同意竹内“根据地论”的理论,认为毛泽东的思想、观念及其对事物的认识是随着知识和经验的增长而发展变化的。简单地拿毛泽东在井冈山革命根据地时期的一些提法和观念,当成理论“原型”、不变的定律,不是研究者应有的态度。他认为中国革命的过程是一个对正确的方法不断摸索的过程。他希望与竹内的毛泽东主义的中国论和中国革命论进行对话,将竹内的“根据地论”放在中国历史和中国革命的历史进程中加以检讨。他对一九三四年红军失败之后,中共为重新崛起,在改变与其他政党和其他社会阶层及其政治代表的关系上面进行的努力做了阐述,指出只有在抗日战争的条件下,在统一战线政策的基础上,中共才获得了真正稳固的根据地,才可能发展壮大起来。通过对毛泽东不同时期的各种文献的系统阅读和梳理,他认为毛泽东的理论是在抗日战争统一战线形成之后的延安时代成熟起来的,此时期形成的毛泽东思想是中国革命走向胜利和成功的关键。同时,他也体察到中国革命取得胜利和成功后,进行的社会主义革命过程中发生的那些事件与延安时代存在着某种关联性,呼应了他对现实的关怀。
此外,他还特别强调了统一战线与在四川的国民政府的角色,通过对国民党内各个派系,包括蒋介石在抗战中的思想和态度的研究,对国民党、国民政府进行了重新评价。
我所勾勒的仅仅是今井先生“中国观”的变化及中国革命和抗战研究的一个轮廓。日本学界各个时期的“中国观”在其探讨中国问题和发表的研究成果中均有所体现。历史学家对历史真实的追求往往与个体的生命体验、感受,对现实的关怀相关联和呼应。从这个意义而言,他的故事富有象征意义。
今井先生曾谈到自己选择近代中国四川省作为研究对象的原因,“就是自己正在写《中国革命和对日抗战》当中,慢慢地发现了四川省对于抗日战争的过程发挥了战略上的重要作用”。这一选择体现了治史者的眼光。研究历史问题的时候,选择何种问题、观察角度、把问题看成什么是很要紧的事。在现代民族国家形成过程中四川省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因此研究民国以来四川产生的各种历史变化,对认识、理解、解释整个中国近现代史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今井先生的《四川省与近代中国》一書,对四川省从军阀割据到抗战大后方的整个历史过程进行了史实重建的工作,是非常扎实而厚重的研究。作者在资料搜集、整理上确实费了无限的心力,他将那些浩繁的碎片连缀起来形成一个一个的证据链,取得了可观的成就。
他的研究注重细节钩沉,又不被细节所淹没。在全书各章正文和小结里,新见纷呈,提出了许多富有启发性的思考与判断。如此书第二篇,他用三个章节对四川军阀统治下的田赋额度进行讨论,对军阀时代征收田赋的资料做了详细梳理和史实考订后,提出他的判断,认为军阀没有能够把控社会,所以他们的剥削能力是受到限制的。而政府的社会控制能力是在国民政府的新县制以后才慢慢渗透到社会的。最后,他在小结里表达了对于当时四川在军阀统治下社会实态的看法,他指出:“虽然军阀统治与封建领主的割据体制看起来很相似,但实际上全然不同。军阀不能封建性地束缚个体农民,甚至连征税机构也难以掌握,故而必须依靠清代以来的胥吏阶层。在此意义上,军阀的统治止步于村落外部。”(251页)这样的观点和看法就突破了既往成见。
再者,此书表明,国民政府通过培训征税人员,使传统的胥吏转换为新式人员,实现了田赋征实,从而得以继续抗战。这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国民政府致力于从传统国家到现代国家的现代化转型的尝试,求之于行政制度和官僚的现代化,从而取得了国家建设和抗战的成果。
今井先生的四川研究中蕴含着社会史眼光的考察,这充分展现在他对下层社会势力的民团和哥老会等地方武装的实态考察和研究中。他在书里用了整整两个章节,对民国时期四川省哥老会的组织及其活动情况及对川西崇庆县元通场的袍哥大爷黄氏一族进行了考察,分析了哥老会组织在四川基层社会的权力运作的实态与乡村社会秩序之间的关系。他首先注意到哥老会拥有的社会秩序整合机能,体现了其敏锐的眼光和独特的视角,对后来的研究者有启示意义。
今井骏先生逝世后,日本的“中国现代史研究会”二0一八年九月初举行了“特别例会”,对今井骏先生的学术研究业绩给予高度评价,尤其是对先生在近代四川历史的史实重建方面的卓越贡献与开拓性研究进行了表彰。近年来,日本的四川抗战史方面的研究取得了长足的进展,不断推出新成果。有的已在中国翻译出版,受到中国学界的重视。应当看到,它们中许多都曾受到今井先生研究的影响和启思。如奥村哲、笹川裕史所著《抗战时期中国的后方社会——战时总动员与农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二0一三年十二月中译版)。我曾在书评中指出,该书对于抗战时期中国后方社会国民政府进行的田赋征实和征兵等方面存在的种种问题进行了研究,其新视野、新观点丰富了我们对抗战的研究和战时乡村社会的认识。但应该指出的是,其研究的方向性和实证性,早已由今井骏教授的研究所明确提不。
今井先生从静冈大学荣退后回到了故乡千叶市,仍然十分关注中国。前些天我清理了先生退休后所写的信,发现每遇中日关系出现了新问题、新状况,先生都必然十分关切,甚至忧心,并对日本国内右翼和民族主义做出自己的观察与批判,显现了其作为知识人的“良知”。还有,只要在报上、电视中见到中国什么地方尤其是四川内地发生了什么灾难,他都会来信慰问,询问详情,流露出他对中国和中国人民的真挚感情。为了写作《四川省与近代中国》一书,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先生每年都要来四川查阅档案资料,考察民国时期四川各地的行政区划、防区所辖范围、地域经济的外形外貌、风土人情等,其足迹几乎走遍了大半个四川省。四川的山川草木、风土人情已深深地印在他脑海里,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因此先生晚年身体已到了无可奈何的境地,于病榻上回顾这已逝的流光,便以春、夏、秋、冬的时序,记载下四川地方的临水之塔、小店杂食、风土节候,汇成《四川纪行》一书,透出其酽酽的人情味,与对这方水土的依恋。
今井先生喜欢西洋古典音乐,尤其是德奥音乐。二00八年夏天,我与先生一道游东京的浅草寺时,闲聊中先生谈到自己退休后的主要生活是读书和听莫扎特。在他看来,莫扎特的音乐总是那么欢快、单纯而丰富。我一直认为莫扎特的名字和音乐作品其实埋藏着一个对美好世界的向往,而先生有美好的心灵,莫扎特的音乐非常适合他。前年他突然在信里说,最近常听日本传统音乐,并言日本的丧葬音乐很有意思和特点,说自己在四川的妙应寺听过一次中国的丧葬音乐,也挺有意思的。他还问我如何看待中国古代的音乐。我回信说:
中国的传统音乐我听得不多。前些年在武汉开会时,被安排去湖北省博物馆听了一次编钟演奏,倒是蛮有意思的。中国古代“礼乐”并称,音乐有礼的功能,而不是悦耳娱人,讲究的是“和”,多用丝、管演奏,我觉得中国古代的音乐或受礼乐功能的限制而显得比较单调。日本传统音乐我了解得不多,普契尼在《蝴蝶夫人》里选了几首日本传统乐曲,其中海边渔夫哼的和声小调极好听。
一个人喜欢听各种哀乐,一定是出现了不同寻常的状况,我想今井先生此时或已感受到死亡的威胁和临近。从认识今井先生起,每年中国的春节先生都会寄来精美的贺卡,今年没收到先生的贺卡,我已有一丝不祥的感觉,因此知先生已驾鹤西行,内心有一种平静,并不如何哀伤,只是在心里默念着又一个值得尊敬的学者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