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可明
林则徐是清朝的政治家、思想家和诗人。毛主席曾评价他是近代中国“睁眼看世界第一人”。人们都知晓林则徐领导了对外抵御鸦片进口、对内禁食鸦片的斗争,但对其在两淮盐务上的贡献知之较少。本文就此作一些表述,欢迎指正。
历史悠久、对朝廷财政贡献尤重于全国各盐区的两淮盐业,在清朝乾隆后期始由旺转衰,嘉庆、道光两朝时滑坡愈甚。贯穿于整个清廷道光朝之前的淮盐商人六大苦,即输纳之苦(盐运衙门勒索、具体办事人员卡要、总商公厘各名目分摊等)、过桥之苦(关桥扣勒引票、搜私之费、买斤之费等)、过所之苦(江掣之费、缓掣之费、茶果之费等)、开江之苦(水运证明费、船桅标贴费等)、关津之苦(盐船过关卡之挂号费、缉私兵丁慰劳费、验明证件费等)、口岸之苦(盐船泊岸费、关厘费、样盐检验费等),最能揭示出淮盐运销过程中种种弊端。这些弊端最直接的经济效应,就反映在贩运成本居高、售盐价格上涨上,成为其后导致淮盐斤价高抬、行销趋衰的直接内因。道光十年(1830)两淮盐课浮费仅产地就达45.4 万两,为正课(21.7 万两)2 倍多。销区岸费年一百数十万两。商人是不做赔本买卖的。一些盐商重费之下就暂时放弃了经营淮盐;一些勉强支撑贩售淮盐,也只能使用抬高盐价这最拿手的一招了。所以说盐商之苦是劳累劳烦之苦,而广大食盐者才是盐商之苦的最终承受者。淮盐行销苏、皖、赣、湘、鄂、豫6 省,运程遥远水路险,销区地阔邻私重,盐运衙门和地方官府腐败无能,终致淮盐销量锐减而不能止。乾隆朝额定两淮纲食盐共1824339 引,至道光二年(1822),两淮行销纲盐160 万引(引重400 斤),淮北仅实销2万引,亏银600 万两;淮南行纲盐仅50 万引,亏银5700 万两,两淮合计亏银6300 万两。朝廷和两淮盐运衙门使尽招数,也未能遏止淮盐衰落的势头。渐失淮盐巨大的课利滋补,清廷军饷开支捉襟见肘。道光皇帝情急之下,于道光十一年(1831)调履职能力超强的陶澍任两江总督,并将两淮盐政归其兼理,期翼他克解弊端,重振淮盐。被后人称为资产阶级改革派的陶澍,果然不辱帝命,不负众望,很快组建了他的改革派团队,其中的重要人物有时任两淮盐运使俞德渊、晚清思想家魏源等。不知是皇帝的巧安排,亦或巧合,曾于道光二年(1822)任浙江盐运使、道光三年(1823)任江苏按察使、道光七年(1827)任江宁布政使的林则徐,亦于陶澍任两江总督次年(1832)二月被调任江苏巡抚,有说是陶澍奏请皇上调来的。陶、林二名臣于嘉庆十九年(1814)相识,奠下了他们后来合作共事的基础。道光五年(1825)陶澍任江苏巡抚,主持海运漕粮,邀林则徐为协办。陶长林7 岁,但二人“志同道合,相得无间”,遂为密友。在两江总督兼理两淮盐政的官制下,江苏巡抚是不直接参与两淮盐务的。但做过盐运官员又为陶澍密友的林则徐,在淮北盐政改革中有了超常的表现。以林则徐为重要成员的盐政改革团队,在陶澍率领下对淮北盐运状况调查摸底后得知,两淮盐衰之症,一是包括盐商六大苦中的诸种官索在内的杂支造成盐运成本过高,二是淮盐运程长、邻私众而形成的“籍官行私过甚”,由陶澍上奏云:淮盐“应征杂支各款尚多,―――归于盐价,以致本重价悬,转运愈滞,积引越多。”“商运官引之重斤与装盐江船之夹带”,则私盐侵课严重。改革团队得出的结论是:必大减浮费,必裁革专商,必简化手续。陶澍的奏章获得了皇帝的恩准。道光十二年(1832)四月初六,陶澍以朝廷阅兵大臣身份,到古海州校阅东海兵营,并视察淮北盐区以丰富票盐法新政内容。公事之余,他邀正在治黄工地的林则徐等一同参与淮北试行票盐法的诸位谋臣同登云台山,赏景品茶话改革。是时48 岁的林则徐以《次韵陶云汀(陶澍)登东海云台山》为题,对陶澍和诗两首,其诗句“登临本是瀛洲客,沧海横流倒一尊”,抒发了胸怀天下的壮志豪情,表达了对陶澍盐法改革的衷心支持和赞美之情。
大凡一项创新性改革,势必遭到守旧派、既得利益群体及不明真相者的抵制、诋毁、诬蔑等人身攻击。在封建专制时代,改革者甚至可能丢官、入狱和遭受杀身之祸。陶澍主持的淮北票盐法改革新政,是对创行于明万历四十五年(1618)具有210年历史的纲盐法的否定,并非朝野上下、豪商巨贾、脚夫扛工一干人等全都拥护,而是上有异声、商有抗衡、民有沸怨,故有扬州盐商“砍树(澍之谐音)牌”游戏。陶澍无法不遭遇这一切。而身为密友、积极参与推行票盐法的林则徐,为了他一直敬佩的陶澍,为了票盐法能够成功,是十分用心地观察朝廷各部、社会各界、垣商运商、船上码头各方的风云变幻,尤其是来自朝廷的蛛丝马迹般异常讯息,都及时向陶澍反馈。当传闻朝廷派大员访查淮北废引改票盐法改革时,林则徐立即快马送信于京城,向友人求证讯息的真伪,打探朝廷各部对创行票盐法的态度。
两淮盐运司下辖通州(今南通)、泰州、淮安3 个分司,其中泰州分司是时盐产最为重,泰州又是淮北盐外运必经之处。为确保票盐法顺利实施,陶澍想选一得力人物陈玉成任泰州县知县,以利淮盐课额征收及不容浮费抬头。不知何故,未获批准。林则徐支持陶澍之议 ,他再上奏章于道光皇帝,陈述泰坝(淮盐南运必经之地)之于淮盐征课之重要性,事关朝廷财收及票盐法施行效果,泰州县知县一职与此相关。言明经再三遴选,仍觉原长州县知县陈玉成为泰州县知县最佳人选,终使陶澍之议遂成。他还于道光十五年(1835)七月二十八日,在泰州立下《扬关奉宪永禁滕鲍各坝越漏南北货税告示碑》。与他积极落实票盐法措施、促成陈玉成调任泰州县知县一样,立此告示碑也是为了淮盐行票法多了一个稳妥的保税手段,绝不授人以“票盐法着散商小商贩售淮盐而盐课恐有不得”之攻讦把柄。
林则徐和陶澍,是清朝两大难得的清官。因为志趣、品格相同,都有为民之心,他二人成为在江苏施政中政绩最佳者。光绪七年九月(1881年10月28日)至光绪十年正月(1884年2月8日)任两江总督兼理两淮盐政的左宗棠,在上奏光绪皇帝的《已故督抚遗泽在民恳合建专祠春秋致祭折》中云:“伏思林则徐由江宁布政使任江苏巡抚,时值陶澍总督两江,于一切国计民生,和衷共济,实有古大臣风。”“该前督臣(陶澍)与之(林则徐)筹划海运,兴修水利,整饬盐务,办理荒政,推求至当,彼此和衷共计,措正施行。论者谓其规模宏远,条理缜密,志同道合。”左宗棠为晚清重臣,也曾是皇帝的宠臣 ,其对林则徐、陶澍的评价,无疑代表了当时朝野的共同认知。经光绪皇帝批准,在南京现长江路总统府东苑景区内,由南京乡绅出资,建起了一座陶林二公祠。一座陶林二公祠,胜过千书万章、万语千言,永远地向后人娓娓述说着陶澍、林则徐二位清官恩泽于江淮人民的难以忘怀的业绩。
林则徐与陶澍的情谊实在是深重的。道光十九年三月(1839年4月22日)陶澍病逝于任所,林则徐的挽联写道:“大度领江淮,宠辱胥忘,美谥终凭公论定;前型重山斗,步趋靡及,遗章惭负替人期。”联中把陶澍比作泰山、北斗。因陶澍生前在《恭谢恩准开缺折子》中向道光皇帝推荐“林则徐才长心细,识力十倍于臣(陶澍自指)”,道光皇帝即令林则徐署理两江事务。因其已于道光十八年(1838年11月15日)十月,受命为钦差大臣,赴广州查禁鸦片,虽未就任,但署理两江事务及两淮盐政。
林则徐与陶澍确实是志同道合的。林则徐不仅在陶澍生前鼎力支持协助他进行盐法改革,在陶澍去世后,仍继续推行废引改票的盐法改革。他上奏道:“窃照淮北引盐,前经督臣陶澍于辛卯纲起,将湖运滞食各岸减轻科则,改行票盐,奏准嗣五年底覆算造报奏销。嗣票盐试行有效,又经奏明将湖运畅岸一律推广办理”。“查淮北甲午纲纲食各岸溢请二十七万五百四十一引零,因场产满额无盐付捆”。以淮北盐由滞销到无盐可捆,来有力说明陶澍的票盐法之实实在在的成效,对朝野上下确具强大的说服力。
两湖(湖南、湖北)地区是淮南盐产的重要销区,额销量达779900 引(引重400 斤),占两淮额产量60%。按其盐产,淮南大于淮北;按其引地,淮南广于淮北;按其盐课,淮南重于淮北。正因如此,清廷才由陶澍先于淮北盐区试行盐法改革,废引改票。而包括两湖在内的淮南引地淮盐滞销、私盐猖獗、盐课积欠严重等问题尚未彻底解决。鉴于林则徐江苏巡抚任上积极协助陶澍参与淮北盐法改革,且本人是个十分有能力的干臣,陶澍也已力荐对其委以重任,清廷遂将疏销两湖地区淮盐的重担搁在他肩上。道光十七年(1837)二月,清廷升任林则徐为湖广总督。到任后,林则徐因势利导,严饬盐务机构和政府衙门设法打破阻碍,为贩售淮盐的商贾开通行销渠道。林则徐洞察,“两湖之鹾私之重,非循常蹈所能收其实效者,故必倍加整顿。”他了解了两湖地区邻私之重,“夹带之弊,缘自淮南场盐运至仪征,向例改捆子包上船装载,由长江溯流至楚,路远日长,或托名卤耗,而包内暗藏斤两;或借口于抛撒,而包外私带脚盐。大抵船户商厮,串通弊混,捆工人役,受嘱放殂,盐斤既有浮多,即正引被其占碍。”林则徐采取的主要措施有三:一是严打私带。他上报铜铅船夹带私盐,要求将有关盐运人员及护船总兵分别议处,“以肃鹾政”。二是将所缉私盐按市价售卖,所得先缴足引课,再行给赏充公。三是打击邻私。他令关闭河南与湖北交界的盐店,并令销售晋盐(潞盐即山西盐)的河南盐店后退三十里,拉开非售淮盐店铺与专销淮盐店铺的距离,便于防堵邻私。
林则徐和陶澍是清代道光朝所有高官中的两个最杰出的人物。陶澍在淮北废引改票取得成功后,本欲一鼓作气地向淮南盐区推进,但清廷考虑到淮南盐产硕而盐课重、商本大而工役众,抗衡与阻挠必甚于淮北,改法稍不慎则鹾政必乱,皇家利益官府财收均不敢冒此风险。是故淮南盐区的废引改票,不得不搁置所议。而林则徐对两湖地区淮盐滞销的认识和分析,质同于陶澍对淮北盐疲软的研判;其所采取的一系列疏销办法,亦与陶澍在淮北推行票盐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其效果都是撬动了疲惫的淮盐重又兴盛,达到殊途同归。可以说,林则徐整顿两湖鹾政,是陶澍票盐法在淮南引地的延续和深化。这正是林则徐既功成又利于淮盐的最佳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