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辛子
在我的日本邻居中,稻村先生是极为热情开朗的一位:身体矫健,晒得有些黑红的脸显得很健康。大概是肤色和性格的缘故,稻村先生身体里似乎潜伏着西班牙人的气质。这令他和其他日本邻居的含蓄相比,显得有些与众不同。
年过六十的稻村先生,在退休前一直从事葡萄酒的销售工作,曾多年常驻欧洲各地,因此不仅说得一口漂亮流利的英语,还弹得一手好吉他。我们这个住宅小区的地势,是一个缓缓上升的斜坡,我家在斜坡的中上方,而稻村先生的房子,则在斜坡的中下方,并且正对着我家二楼的阳台。夏天的时候,我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到稻村先生和他的“燒烤家宴”:他和家人朋友一起,在自己家的露台上烧烤,边喝酒边弹吉他,唱一些不知所云的歌──那完全不像一个六十五岁的退休老头儿的生活,倒像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在挥霍年华的模样。
我很少看到稻村太太,大部分时间都只看到稻村先生在他家的院子里忙忙碌碌──热爱旅游的稻村太太经常和好友们一起结伴远行,而退休后爱上园艺的稻村先生则在自家的院里院外种满鲜花。“喝着葡萄酒,欣赏自己种下的玫瑰,人生最高境界。”稻村先生说。日本人喜欢鲜花,每一户人家的院墙都一年四季鲜花朵朵,但这其中唯有稻村先生家的花开得最好最美,品种也最多。
爱上种花的稻村先生不久便自学成才考了一个园艺师执照。我知道这件事,是因为有一天在我回家时,收到一封来自稻村先生的报价单──稻村先生通过那份报价单告诉我:他可以极优惠的价格,每年一次帮我修剪我家院围的树枝,甚至包括我家门前的那棵大松树。对此我真是求之不得,地上的杂草我可以自己拔,矮一点的树木我也可以自己剪,唯独那棵大松树令我头疼──尽管我一直自认也算是条“女汉子”,但“女汉子”害怕爬树。
而稻村先生不一样。他穿上白色的工作服,腰间别满各色修剪工具,几步一蹿地就爬到大松树的顶部了──我站在下面仰脸张望,手心冒汗,双腿发抖。一边杞人忧天地祈愿着稻村先生千万不要掉下来,一边内心也生出一丝敬畏:我们中国人一旦年过四十,就说自己“老了老了”,而我眼前这位花甲之年的日本人,却还能如此生龙活虎地蹿上树。
我以为会爬树的稻村先生无疑极为健康,但事实正好相反。在递给我两大袋邮件,并接过我从中国带来的土产之后,稻村先生告诉我说他将要离开一段时间。“也许是小别,也许是永别。”稻村先生笑着说。因为他被查出身体里有两处癌细胞正在扩散,必须住进医院去做手术。
“已经到了中期,所以它们需要修剪一下。”稻村先生在说这句话时,做了个修剪的手势,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谈论他栽培的玫瑰。
我看了看稻村先生的笑脸,也回报他一个轻松的微笑,说:“知道了,您尽量早点回来,我家的松树,每年都在等着您来修剪呢。”
摘自《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