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颖
我是被噩梦惊醒的。醒来的时候一身冷汗。我看一眼身边睡熟的吉安,像猫一样蜷着身子,呼吸匀称。我伸手摸过床头柜上的手机,按下屏幕,凌晨三点十八分。这几年,我大都会在这个点上醒来,然后迷迷糊糊直到东方发白。好像是睡了又好像没有睡,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很多年,直到后来我遇见吉安。
手机黑屏后,我再也睡不着了,翻来覆去,身上长了刺一般。更糟糕的是我感觉自己的的心脏像一只充气的气球,慢慢地膨胀快要炸裂开来,这使我感到特别恐惧,于是我轻轻推了推吉安。
吉安的眼睛随着长睫毛扑闪了一下睁开,猫一样的眸子在夜色里亮晶晶的。怎么了?她忽地坐起身。她就是这么一个可爱的女人,不管什么时候叫醒她,一点都不混沌。我告诉她亚平可能熬不过今天了,我梦见一群打着纸伞和白幡的小男孩正往亚平家里去。她的神色略略暗了一下,然后伸出双臂将我的脑袋揽到她柔软的怀里:不会的,梦都是反的。可是我心里难受。吉安拿过一条毛巾,轻轻给我擦去脑门的汗珠:我去给你冲杯牛奶。
灯都打开了,我的心也随着光亮豁然了许多。吉安在牛奶里加了一勺蜜,这些年我变得特别爱吃甜点,她是知道的。我喝了一口浓稠香甜的牛奶,走到阳台上。远近的灯火璀璨,高楼林立,有汽车行驶在棋盘般的道路和立交上,有点晃眼,不知道是刚从这个城市出发还是刚从哪个城市进来,好多次我也在这样的车流中。就像每次堵车,看着前面黑压压的一层,我都会扶着方向盘嘴里不干净起来:我操!一个个急着赶什么?非得他妈的这么忙吗?吉安挤挤眼睛说:你不也是其中一分子吗?想到这里,我举起牛奶杯,向着那些奔驰的汽车晃了晃,作了一个干杯的模样。
牛奶喝光后,我到底还是睡不着了,索性坐在沙发上等天明。吉安见我恢复了神态,打着哈欠回到了房间并轻轻地关上了房门。她是只睡猫,每天会睡到阳光洒满窗棂。偶尔有睡不着的时候,那是她夜里构思小说散了神。这时候,我不敢惊动她,否则她会像一头生气的母豹,全身上下充满敌意。
我看着茶几的手机,总感觉有亚平的电话,不,这个时候应该是亚平家属的电话,他的妻子,儿子,或是儿媳。我最后一次接到亚平的电话是一个月前的事情,那时我正在上海谈一个项目。就在谈判进入阶段性发展的时候,我兜里的手机振动起来。我没有去理会,这个时候,没有比我谈成手里的这笔项目更为重要的事情,说实话,包括吉安。当然,我不否定我是真的喜欢吉安。我曾经最喜欢听李丽芬的《爱江山更爱美人》,我觉得没有哪首歌曲能将男人的心事表达得这么准确。我觉得自己就是这首歌里那个英雄好汉,的确,没有哪个英雄好汉喜欢孤单单的生活。可是我又觉得自己不是个英雄好汉,因为我越来越害怕自己的儿子。如果说前几年,我把吉安放在第一位,我是小心翼翼地喜欢吉安,那么现在,我加倍小心翼翼地对待儿子。我不止一次在心里对比着,吉安像酒,儿子是水。离了酒我会难受,但终究是死不了。没了水,我会断了命。吉安当然不知道我会这么想,我不敢想象她若是知道我的想法之后会怎么样。也许她隐约知道我的想法,她是个极其聪明的女人。
待到谈判结束,我第一时间掏出手机。我在谈判的间隙脑中不自觉地想过会是什么人的电话,但没有想到是亚平的电话。他几乎从不打电话给我,我知道,亚平一定是遇到什么事情了。接通电话后,亚平的声音像是从空洞里飘过来一样,虚弱到了极致。我的心立即紧张起来,我料定亚平是生病了,而且不是小毛病。那天在食堂我看见他,人好像矮了一截,也薄了一层,他面色苍白地给员工打饭,动作依旧那么娴熟,只是手上的力气明显小了,我看到他的手臂在微微发抖。他看见我的时候,苍白的脸色蓦地一红:老板,你怎么到这里来吃饭了?自从亚平来我的公司后,一直叫我老板。直到有一次,我跑到他的家里跟他喝酒,酒到深处,他无意间叫了我的名字,就像当年在学校叫我一样。突然间,他又改了口。我什么也没说,装作没在意的样子。
我接过亚平递过来的饭盒,深深看了他一眼:你抽个时间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后来我也忘了这事,直到亚平的电话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打了进来。
亚平生了重病,肝癌晚期。他打电话给我两件事,一是交代食堂的事情,他不会回去了,让重新找个廚师。一是想跟我提前预付当月的工资。他在说第二件事情的时候,本就低沉的语气更低了,几乎是呓语般,断断续续。我打断他的话:你啥也别想了!安心治病!亚平那边突然没有了声音,半晌,我听到他压抑的抽泣声,我判断得出来,亚平是将脸埋在枕头里的,我缓缓挂断电话后,拨通了财务部的电话……
亚平住院期间,我看过他一次。带着一只厚厚的信封,在市人医的肿瘤病区。我去的时候,病房里没有人,我知道他的妻子回去休息了,她舍不得花十块钱的床位费,一定是坐在亚平的床边打了一夜的瞌睡。患癫痫的儿子不能在医院,媳妇要上班,她得维持一家的生计。我在护士站询问了他的病情,很不好。我是在护士的指引下去了他的病房,护士在门口指了一下就离开了。病房里白森森的,充满了来苏水和84消毒液的气味。一眼看过去,亚平的床上好像没有人,白色被子薄薄地铺在白色的床单上。再一看,亚平就在被子与床单的中间,背对着房门,人也是薄薄的。我轻轻站在床边的时候,亚平意识到有人过来。他很艰难地转过身来,看见我的时候,嘴角嚅动了几下,眼睛里有了浑浊的液体。他想起身,但根本起不来,没等我阻止,他已经自己放弃了。我们就这么默默地坐着,都不知道说些什么。他仰卧着,空洞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屋顶,我顺着他的眼睛望过去,是冰冷的天花板。
亚平突然将右臂伸到被子外面来,并将目光落在他枯木一样的手臂上,我注意到他的手臂上戴了一串佛珠,看起来质地还不错。他开口了,声音很轻,羽毛般飘落在我的耳边:这是侄女在大佛前开了光的。会保佑我。我笑着点头:一定会的。亚平的嘴角牵动了一下,眼睛里有一层笑意。他突然坚持要坐起来,我扶起他,肩胛后背的骨头有点硌人。亚平喘了半天气,跟我提了一个要求:帮他办一张护照。
护照很快就办好了,我找了熟人。照片是从他的手机里翻出来的,那年夏天,他以优秀员工的身份去了一趟南京旅游,照片是在秦淮河边上的黛瓦粉墙边拍的,穿一件蓝底白条的海魂衫,白墙做的背景,我将这张照片上下做了裁剪。他很满意这张照片,说有当年的风采。我知道他说的当年是哪一年,那一年,我下放在他的家乡,我见到他的第一天,他正在篮球场上奔跑。穿一件蓝底白条的海魂衫,白球鞋。
这张护照是给他九十岁的老母亲看的,他要骗他的老母亲,他出国劳务去了,一年有几十万的收入,干上三五年,很快就会在市区买一幢像样的房子,他现在住的房子太小,太破,太逼仄了。我去过他的家,那是我与儿子发生不愉快之后。那天我特别想找个人喝酒,不知道为什么,我想都没想就打了亚平的电话。那时候已经不早了,天上飘着零星的雪花。亚平接到我的电话后有些局促不安,只说家里太不像样子,你来了怕招待不周。我说我不在意,当初你不也陪着我在那铁皮间里喝过酒吗?再难,难不过当年。亚平答应了。
我找到亚平家。那是一个很旧的小区。院子里杂草丛生,亚平家这幢楼的后面有一株高大的腊梅树,老远能闻到淡淡的香气。前几年有人要砍了这棵树,因为影响后面一楼的光线。听说是亚平跟后面的邻居协商,留下了它。亚平还特地给这棵梅花剪了枝条,他在食堂里跟人说过这事:有了腊梅花开,冬天才不感到冷。
亚平家的冬天并不冷,至少那天我是这么感觉的。四十多平的房子很小,从南到北一顺,客厅夹在中间,顺带一间只能一个人转身的厨房,窗户上都糊上了花花绿绿的玻璃纸。我的到来让亚平感到有点尴尬,更多的是不好意思。开门后的很久,他的两只手都无处安放,在逼仄的客厅里转来转去。南北两间的房门都关得死死的,亚平解释说他们怕冷,早早上床了。他们指的是他的妻子,儿子。我知道,亚平接到我的电话以后就叫他们进屋了,抑或是他们知道我要来以后主动进屋了。小小的客厅里只有我们两个男人。
桌子的一面是靠墙的,显然,小小的客厅无法坦然地安放一只小小的餐桌,否则,人会转不过身。桌上明显为我多加了几个菜:蒸香肠,红煮小黄鱼,雪菜炒毛豆,都热气腾腾的。我没有客气,一屁股坐下来,拿起桌上一瓶酒。酒是散装的,倒在一只阔口玻璃瓶里,倒下来酒花很不错。亚平告诉我,纯粮酿造,他妹妹带过来的,妹妹在老家的酒厂,化验员,酒瓶也是化验室里的烧杯。我知道,你幺妹,当年比《庐山恋》里的张瑜还漂亮。亚平笑起来。你大姐也漂亮,还有大哥。你的家靠近学校,院子很大,你妈,欣大妈对我很好,一家人都对我好。我们呷酒,很少吃菜,厨房里咕噜噜的,那是热气顶着锅盖的声音,随即就有热气一阵阵蔓延过来。亚平起身去了厨房,我感到身体热了起来,随手脱下了外套。
那顿晚饭,我们并没有说眼前太多的事,我只跟他讲有困难就跟我开口。当年我吃了你家那么多的油炖蛋,我能有今天,也有大妈的功劳。可是我没想到你……
亚平的脸红了,我从没有见过一个中年的男子有这样的羞涩。我悔恨自己伤了亚平的自尊。亞平眯上双眼呷了一口酒,嗞嗞地,很悠长,好像是要将所有的过往在这口酒里品味一番。我也跟着他一起喝,屋子里没有声响,能听到窗外簌簌的风声。喝到中途的时候,亚平打开了东窗,他让我看雨棚下挂着的各色咸货:香肠,腊肉,风鱼,还有鸡鸭腿之类的东西,光线太暗加之酒精刺激,眼前模模糊糊,看得不是很清楚。亚平说这些都是老家的姊妹带过来的,他还比划着说他的姐夫曾经给他腌过一条扁担长的草鱼,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再见过比这条草鱼更大的鱼了。亚平的眼睛里有了一层温暖的光亮,他说他们很惦记他,同样自己也惦记着他们。只是自己不好意思回去,混得不好,对不起他们,也对不起老娘。我没有更好的语言劝慰他,只说慢慢来,没有过不去的坎。亚平用嘴巴嚅了一下南边紧闭的房门:短就短在儿子身上。
亚平的儿子是被人用砖头狠拍后脑,外伤造成的癫痫。一个双双下岗的夫妻本就没有多少积蓄,亚平为他看病欠了一屁股的债。亚平至今后悔三件事情,头一件就是自己为了节省四千块钱,让儿子进了一所校风不好的街道小学。二是在一次被解聘后自己喝醉了酒,随手顺走了巷头一辆没上锁的自行车,那时他的车正好被人偷了,心里憋屈得难受,不知不觉就做了这样的事情。第三件是没有守得住老城区的那几间宿舍,手头困难的时候贱卖了它,而买了这间旧屋的人却因老城区拆迁得到了一笔数目可观的赔偿。他说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一定不会这么糊涂。
儿子一定会在市区最好的小学读书,那里校风正,学风正,他不会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然后打群架,打伤后脑,造成终身的残疾。他是个天资聪慧的孩子,三岁就会背很多的唐诗,五岁就学姜昆说相声,人见人爱。他一定会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那夜他也不会在失意的时候一时冲动,顺手拖走别人的自行车,给儿子做了坏榜样。那间旧屋也不可能轻易卖掉,今天也会住进某个漂亮的小区,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落魄。他不停地絮叨,不停地喝酒,我给他夹了几口菜,都被搁在面前的小碗里,直到热气全消。那晚,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但是我记得我给吉安打了个电话,电话里说了什么我一点记忆也没有。
儿子是因吉安的事情跟我吵架并将我拉进黑名单的。尽管吉安并不是破坏我与他母亲的第三者。他的母亲,我的前妻是我的同学,我们一起下放,一起回城,一起创业,我们在亚平的家乡,一起得到过亚平全家的照顾。我跟前妻去拍结婚照,我穿的就是亚平的海魂衫。随着我们的房子越来越大,前妻跟我的话却越来越少,就像我日夜稀疏的头发。我至今都想不明白,为了给他们母子更好的生活,我在外拼死拼活,狗一样辛劳,她却不能容忍我醉酒后呕吐的秽物以及我不得已的迟归。她变得越来越矜持,上卫生间总是将门反锁起来,好像我就是一个外人,而她并不是我的老妻。就连睡觉,她也不再卸妆,半夜醒来张开眼睛,我常常惊恐于她猩红的嘴唇。再后来,她离开了我,没有理由,也许有,我不知道。儿子是判给我的,可是一直跟着她生活。她说她不能让自己的儿子也变成一个像我一样对自己对生活极不负责任的男人。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哪里不负责任。儿子从小接受最好的教育,穿最贵的衣服,用最好的手机,他这样的年纪几乎已经跑遍欧洲。
吉安是我后来认识的,与我先前的婚姻无关。她是一个小说家。在认识我之前,她说她像风一样自由,认识我之后,她就变成了一只风筝,而我就是那根风筝线,她愿意被我牵引着,无论飞多高,总有落地的时候。吉安与我相识两年多,倒像极了我的老妻,她熟悉我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以及我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她时常穿着我的T恤在厨房和客厅间穿梭,给我做各色的饭菜和甜点,小便的时候声音特别大,弄得哗哗直响。我也知道卸了妆的吉安面色有些暗黄,眼角周围已经有了细密的皱纹。我醉酒回家常常吐得一塌糊涂,有时候会吐在家门口。第二天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屋子里弥漫着马鞭草或是野山菊的气味。
儿子是敌视吉安的,他的敌视表现在与我的决裂上。那天,他发来一条微信,起初我很开心,因为这些年来,他几乎从来没有主动跟我聊过。打开微信后,我的心蓦地一沉:离开那只狐狸。
我握住手机的手簌簌发抖,我不敢相信这是某名牌大学的研究生发来的东西。我没有称谓,也没有姓氏,而吉安,这个在你们离开我后,给予我无限温暖的女人就被他这样侮辱着。我的心脏又隐隐作痛了。扔掉手机,我扶着几欲炸裂的头颅,半晌,我拨通了他的电话。电话的那头,他一如既往地冷漠,除了我问他答,几乎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我问他为什么我就不能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他什么也没说就挂断了电话。就在我冷静下来给他发微信的时候才发现,我的消息已经无法发送。
吉安应该从我的情绪里捕捉到了什么。我说过,她是一个极度聪明的女人。她从来不去触碰那些敏感而又现实的话题。只是一味享受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我喜欢读她的小说,也经常参与其中,我是她的第一读者,也会给她提出一些建议和思考。她很多的时候是接受。偶尔我发现,她发表的文章里依旧是她过去文章里的模样。我不点破她,她也不做声。就像我偶尔应酬后身上会带着香水味回来,她像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去给我放洗澡水,冲热牛奶一样。而我却知道,她的嗅觉特别的灵敏。但是我不解释,因为我无需解释。我曾经跟我的前妻解释过无数遍,也告诉她“水至清而无鱼”,生意场上就是这么真真假假,但是,我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他们母子的事情。可是很多事情却是越描越黑,她纠结着,终于走向了另外一间屋,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分手的时候,她说她宁愿回到过去。可是,会回得去吗?
吉安说她要去参加一个笔会,大约一周左右。她将奶粉分成七份用保鲜袋装好整齐地排列在保鲜柜里。她给我熨好了七件衣服,也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大衣柜里。临出门的时候,她也跟从前一样,抱着我,用滑嫩的脸颊磨蹭我的下腭,唯一不同的是没有说等我回来。她从来不跟我说回家二字。因为迄今为止,我没有给她一个家。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又隐隐作痛起来。
我预感吉安是不会回来了。可是她还是回来了。这让我感到很欣慰。她回来带给我一个消息:亚平去找过我前妻了,为了我们的事情。我不知道亚平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更不敢相信亚平会去找我的前妻。我的前妻为此也找到了吉安,告诉她我是一个不会生活的男人,只是一个赚钱的机器。她无权阻止我们的将来,但是得说服我们的儿子,我们唯一的,唯一的儿子。那天晚上,我跟吉安没有做爱,只是紧紧地搂在一起。我的下巴贴在吉安的额头,吉安承受着我沉重的呼吸。我们谁也不说话,就这么拥抱着。半夜醒来,我低头看见吉安的睫毛是湿润的。
我看着病床上的亚平,几乎是没有了说话的力气。他的嘴唇灰紫干裂,不住地向外吐气,像一条即将离水的鱼。我顿时有了一种所有的存在都不真实的感觉,我开始坐立不住,我不知道我想要干什么?我的眼前真切地闪过四十年前的亚平,穿着海魂衫,白球鞋,在篮球场上起跳,投篮的亚平。闪过在应聘人群中一眼看见我那种似曾相识,想认不敢认,眼光里满是羞怯与期望的亚平。闪过眯着眼睛将一杯混酒丝丝入口,沉醉迷离的亚平……
打过针后的亚平脸色渐渐好看了些,我的心也稍稍平静了下来。蓦地,亚平捉住我的手,用眼睛示意,要跟我说些什么。我俯下身子,将耳朵凑近他的嘴边,只听他嗫嚅着:很多次喝醉酒都会骑车往老家跑,可每一次方向都是反的。怎么就走不回去呢?我握紧他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亚平的手很凉很凉,像是在冰窖里冻过的一样。我不忍再呆下去,将那只厚厚的信封塞在他的枕下,跟亚平说了再见。出病房门的时候,我忍不住又转回身去,亚平正侧着身子,一双深凹的眼睛紧紧地追随着我,见我看他,他凄然一笑,吃力地向我挥手。离开医院的时候,我的眼泪布满了脸颊。这些年来,我亲历了多少人的生离与死别。可不知道为什么,亚平竟是如此让我心痛不已。
天彻底亮了,没有亚平的消息。就在我准备洗漱的时候,电话响了,亚平去了。吉安执意要与我一起去送送亚平,那天,她穿了一件绿色的衣服。她说穿黑色的太沉闷了,逝者已去,生者还得活下去,活下去就得有希望。我听从了她,也没有穿黑色的衣服,穿一件庄重的浅灰色的西服。亚平的灵柩安放在殡仪馆的4号厅内,很安静,我见到了他的姐妹和大哥。四十年的光阴足以将青春的印记湮灭,只能从大体的轮廓里一一辨识曾经的相识。亚平的照片还是那张裁剪过的,因为放大有点失真。除了我定制的十只鲜花花圈,其余的并不多。亚平不是本地人,在遇到我之前也没有固定的工作。就像他当年孤独地来到这个城市一样,转了一圈,又孤独地离开。他没能回去,就像他说每次醉酒后都回不去一样。很多人,很多事,终究是回不去了。
因为家里太小,亚平的家属选择了火化后在殡仪馆做“六七”。入殓师给亚平化妆的时候,我看见亚平的眼睛是半睁的。我知道亚平走得不放心,除了妻儿,还有远在家乡九十岁的老母亲。就在一切停当,准备盖棺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件事情,我轻轻掀开亚平的衣服,把那本假护照放进他贴身的口袋里。
亚平去了的那几天,我没有去公司。吉安一直默默地陪着我。这期间,儿子恢复了我的好友身份,破天荒地问候了我:近来可好?他告诉我,他交了一个女朋友,已经确定了关系,只等着双方父母见面。他在微信里郑重地说道:我只有一个父亲,也只有一个母亲。
见面的时间与地点是前妻定好的。在全市最頂级的酒店。那天她穿得很庄重,也很正式。儿子与他的女朋友一直相依相偎,低声浅笑。我跟前妻并排坐在一起,看着对面的孩子们,竟也相视而笑,好像已经忘了这几年的恩怨。后来我才意识到,那一刻,我居然没有想到吉安,没有。
吉安走了,走得无声无息。她带走了所有与她相关的东西,甚至带走了空气中马鞭草与野山菊的气息。好多次,我从梦中醒来,想像从前一样揽她入怀。枕边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我不知道这些日子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我也没有颜面去问候吉安。前妻为儿子买房的事情前后跟我联系了不少,我们也一起看过几处楼盘。我想,这大概就是生活,我所面对,必须面对的生活。
此后,我一直没有吉安的消息,直到有一天我在电视里看见她。穿一件黑白的衬衫,一条浅蓝的牛仔裤,她安静地微笑着,好像在看着我。我走上去,用手抚摸她的脸,镜头一晃而过,我摸到的是冰凉的屏幕。我以为吉安再也不会跟我联系了。突然有一天,我的手机邮箱铃声响起。那是吉安的邮件,我为她设定的电子铃声。我慌乱起来,颤抖着双手打开邮箱,不顾秘书疑惑不解的眼神。我吩咐秘书先出去,然后急急忙忙打开吉安的邮件。
那是一篇小说,吉安写的小说,吉安还像从前一样写好小说先发给我看。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让我想不到的是,吉安写的居然是亚平,她是从我断断续续的叙说中了解的亚平。我像面对着吉安,也像面对着亚平一样,一字一句地细读吉安的文字。一如既往地细腻,流畅,充满温情……小说的最后,亚平坐在飞往境外的航班上,脸贴着舷窗,太阳升起来了,道道金光穿过云层,反射在舷窗上,也映亮了亚平的脸庞。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