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生命中的蚕

2019-01-10 01:42萧习华
阳光 2019年1期
关键词:簸箕蚕宝宝白马

萧习华

平生喜蚕,最早源于一个叫《蚕马》的故事。远古时候,有家男主人被贼人掳走,剩下妻女和一匹白马,妻女终日以泪洗面,万般无奈之下,妻子做出一个许诺,宣称谁能把她的丈夫救出,就把女儿嫁给谁。说过之后,家里那匹日日厮守的白马突然挣断缰绳腾空而去,像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几日后,丈夫骑着白马平安归来。一家人喜极而泣。妻子才将原委道出,丈夫认为妻子的许诺过于轻率,坚决不肯答应。白马以咆哮抗议。丈夫盛怒之下,将白马杀掉,并剥下马皮晒于房前坝子里。哪知道,青天白日里陡然起飚风,马皮趁机卷女而去,像一只大鸟飞走,飞呀飞,直飞到一片桑林中,停在一株桑树上,女孩变成了蚕,马皮就是外面的茧……幼时听奶奶讲这个故事时,我还流过眼泪。也许这个不太真实的故事,打动过许多人。但细看蚕的头,则酷似马头,而蚕吐丝作茧的茧壳,的确也像白马的马皮。

我的故乡坐落在涪江的支流凯江边。凯江终日奔流,唱着歌谣,穿过故乡无尽的浅丘陵,以它的润泽滋养了两岸的庄稼、树木,哺育了两岸的百姓。成林的桑树在河岸上组成绿色屏障,是如此葱翠,而夏日紫色的桑葚给鸟儿和小孩子带来了无穷的欢乐和想象的空间。

故乡养蚕的传统悠久。从春天桑树枝条冒出芽苞、长出嫩叶开始,到秋后万木叶落止,都是可以养蚕的。一年可养四季:春、夏各一季,秋及晚秋为两季。春蚕和晚秋蚕时间长,要养三十五天至四十天;夏蚕和秋蚕时间短,只需二十八天至三十天。有桑的季节,就是蚕生命的长度。在旧社会,有地的人家和能租到地的人家都养蚕。解放后,特别是合作社时期,蚕只能由集体养。桑树是集体的,卖茧子的收入也归集体。社员们摘桑叶是挣工分,养蚕也是挣工分。我奶奶和母亲都在为队里养蚕。在我幼年和少年时代,蚕吃桑叶的细密的“雨声”有如天籁,浸润我的梦乡。长大后,多少年来我对养蚕人的生活都不能忘怀。蚕是怎样长大的,又是怎样变成茧的,乃至日后又怎样变成丝绸,在世间光鲜着人们的生活,我都是熟悉的。

春天了,大地复苏,撞进眼帘的是大地上开放的各种花朵,以及在花间飞舞的蜜蜂和彩蝶。桑在漫长的冬天里挥动光光的枝条,此时已开始蠢蠢欲动,将芽苞鼓在枝头。在这段时光中,茧中之蛾咬破茧壳爬出来,把卵产在专用纸张上之后,蚕蛾妈妈完成使命,就悄然死掉了。这之间的岁月嬗变,似乎该叫沧桑。蚕纸上的卵闻到春的气息之后,就开始蠕动,在不断蠕动的过程中,变成一只只“小蚂蚁”,大家叫“蚁蚕”,很丑很丑的样子。

鲜嫩欲滴的桑叶采摘回来后,母亲用刀切成细丝,轻轻放在黑紫黑紫的幼蚕身上,幼蚕轻手轻脚行动迟缓地将自己的身体搬运到细细的桑叶丝上,静静地伏在上面吃。养蚕的多与少是以养了多少张蚕纸来计算的,一张蚕纸的蚕养到大蚕时可盛二十余大簸箕。后来发展到家家养蚕时,可以去蚕种站买蚁蚕,十克重蚁蚕相当于一张蚕纸的数量,有五万条蚕。这期间幼蚕的变化极快,似乎在眨眼之间,蚕小小的身体变得好看了,蚕身体的颜色也渐变为粉白色,仿佛涂上了一层月光。忽一天,发现蚕不吃桑叶了,也不动了,就像要死了的样子。我大惊,急呼母亲:妈妈,蚕死了!母亲说,瓜娃娃,这是蚕开始睡觉了,就像你们小孩子要睡觉一样。后来懂事才知道,这是蚕开始一眠了。眠后醒来,身子上的皮就蜕掉了。蜕皮之后,蚕又开始活泼起来,大口大口地吃桑叶,吃饱了就四处乱爬,爬到簸箕沿上,我们就把它重新放进簸箕里。蚕宝宝是可爱的,有时我们小孩子将它们放在手心里让它爬,蚕宝宝就像孙悟空怎么也逃不脱如来佛的手掌心……孩童眼眸明澈的光波把蚕宝宝抚摸了一遍又一遍,口中喃喃自语,好宝宝呀好宝宝……好玩极了,高兴极了,也不知道蚕宝宝是否快乐。蚕要经过四眠,过程似乎漫长。从一眠到三眠,每一眠时间为一天一夜,四眠称为大眠,要两天两夜,如生如死的沉睡和蜕变。四眠是四次蜕皮,蚕才能长大成熟,然后吐丝结茧,然后成蛹,然后成蛾,生死轮回,循环往复……蚕短暂的一生,要经过如此的大灾大难,实难想象。形容人大难临头叫“不死也要掉层皮”,蚕的生命历经万般苦难,读透生死,犹如苦度的僧侣历经炼狱之后才能得道,才能取得真经。蚕最后达到生命辉煌的顶点……

蚕,在我们小孩子的欢笑中和大人的赞许中长大,它们是在不断地吃中不断地长,多少次吃桑叶的有规律的细密雨声一次次淋湿我的童年。有时在夜里睡得正香,母亲将我和弟弟叫醒,我们翻身起来给蚕子喂桑叶,一夜要起来喂两三次,眼睛都未睁开,手却能准确抓起桑叶撒向抬头要吃的蚕。

蚕是爱清洁的。蚕房要用石灰水杀毒,粉刷几遍,还要用艾叶熏,之后才能使用。有次,队上把养蚕的地点变了,离我们家有两三里路远。我的家乡是全县有名的萧家河坝,是当地人数最多的生产队,幅员宽广,有如小平原的大坝就在大河之侧,居住坝里两头的人家相距四五里远。河流在大坝外淌过的响声飘过家乡人家的梦境。白天要上学,晚上吃了夜饭后,我要陪同母亲到队上的蚕房去,打着手电或提着马灯走夜路……小路从庄稼地边、河畔的竹林中穿过,一轮明月高悬在头顶,我走月亮也走,月亮是我的好朋友。行走中惊动鸟儿在林中扑棱翅膀,有萤火虫在夜空里掌灯,伸手就可抓住,也有野兔睁着绿莹莹的眼睛从身旁逃遁,还有时赤脚踩在横躺路面的冰冷的蛇的身体上,一惊,跳起老高……这一切都变成了美好的回忆。

蚕在三眠以后吃桑葉就比较凶猛、快捷了。簸箕里的桑叶顷刻间化为乌有,只剩桑叶的叶梗了。那时,生产队就要组织妇女儿童采摘桑叶。摘桑叶的场面是非常感人的,一大片桑林中,株株桑树上都“结”满了人,原是茂盛的一片桑树林,片刻就变成光光的枝条在风光舞动,就像蚕吃光了所有桑叶似的。然后归队,一支长长的队伍背着桑叶满实冒尖的背篼,说着笑话,都朝着蚕房的方向行进……过秤之后,把桑叶倒在一起,如绿色的山丘,而这些山丘将很快被蚕们吃掉。养蚕经常的大量的工作就是“剔蚕子”,说白了就是换簸箕,把光胴胴的蚕抓到另一个空簸箕里铺匀,然后再放上桑叶。原来簸箕里的残渣以及粪便要倒出而集中起来,桑渣可以喂牛,粪便是种庄稼的好肥料。我们把蚕的粪便叫蚕沙,而不可叫蚕屎。养蚕是美好的事情,不能说不吉利的话。屎与死谐音。“蚕屎”“蚕死”,倘若真的哪一天蚕死了,那可是挺伤心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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