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弓
故事还得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说起。
大学毕业后,杜庆东分到了留侯县的留城煤矿。这是一座老煤矿,建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属于矿务集团十大煤矿之一,储煤量位居前三名。留城煤矿因地处留城而得名。留城是个镇,在留侯县西北部,因煤炭资源丰富,素有“煤城”之称。当然,留城之所以闻名全市,闻名全省,除了因为拥有大型国有煤矿,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小煤矿众多。一座国有煤矿盘踞中央,十多座私有煤矿环绕四周,形成了私有包围国有的局面。
杜庆东的父亲是煤矿的老人,十几岁进矿挖煤,吃苦耐劳,成为一个小领导。父亲对煤矿有感情,让杜庆东读大学报煤炭专业。杜庆东矿业大学毕业后他也退休了。那时候还可以接班,父亲把岗位让给了杜庆东的哥哥。
对于分到留城煤矿,杜庆东还是比较满意的。如果能留在矿务集团自然更好了。集团是机关,接触领导的机会多,一毕业就能留在那儿的,毕竟是少数。父亲说,留在集团固然好,但去煤矿,也有去煤矿的好处。集团人才多,哪里就显着你啊,煤矿知识分子少,用心工作,更容易出人头地。
父亲的话有道理。杜庆东来到留城煤矿后,在生产科工作,由于专业知识扎实,再加上工作认真勤奋,态度温和,在工人中口碑很好。他跟着工人到井下作业,工人上班他上班。工人下班他下班。煤矿实行三班倒,早班从上午八点到下午四点,晚班从下午四点到凌晨十二点,夜班从凌晨十二点到上午八点。上早班跟普通人作息时间差不多,晚班和夜班比较辛苦。夜班比晚班更辛苦。好在杜庆东年轻,八点钟回来,洗个澡吃了饭睡上几个小时,下午的时间全是自己的。打球看书钓鱼逛街,干什么都行。晚上如果状态好,杜庆东还会写点儿小稿子,煤矿的人、煤矿的风光、煤矿的日常生活,都是他鲜活的素材。稿子发在集团《矿工报》上,自己很满足,领导看了也高兴。
在报上发了几篇文章后,引起了党委书记楼午阳的关注。杜庆东是本科生,楼午阳本来对他印象就不错,又见他文笔老到,决定调到办公室来。负责单位宣传报道以及工会工作。这可是美差。杜庆东到了办公室,时间更加宽裕,隔三岔五的,还是会去井下看看。
煤矿两个主要领导,党委书记楼午阳欣赏杜庆东,矿长朱明财,对他就冷淡多了。不能要求人人都认可你,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因为是老煤矿,当初设计考虑不周,人又多,宿舍就比较紧张。杜庆东过来跟王哲住在一块儿。俩人一个宿舍,比大学里强多了。跟杜庆东一样,王哲也毕业于矿业大学,比杜庆东早两届,可以说是他的师兄。王哲在安全科工作,也要下井的,见杜庆东去了办公室,心中的羡慕不言而喻。
杜庆东耐得住寂寞,王哲聊天就聊天,不聊天自己看书写东西,王哲爱热闹,镇上没什么好玩儿的,周日就往市区跑。
王哲经常去市区,还因为他女朋友在市里做中学老师。
然而最近这两三周,王哲似乎心情不怎么好。
周六的傍晚,杜庆东回到宿舍,看到王哲躺在床上,感觉有点儿不对劲。稍微想想便明白了。周六王哲都要去市区的,现在怎么还没走?
“兄弟,走,陪我去小酒馆,咱们俩好好喝一杯。”王哲说。这又让杜庆东感觉很怪。两个人同宿舍那么久,王哲请喝酒,可是破天荒的事。杜庆东说:“为什么喝酒?”王哲苦笑着说:“兄弟我失恋了。”杜庆东说:“失恋?”王哲說:“不失恋,我还不回市区?人家嫌我穷,嫁给老板的儿子了!”
“走,喝酒去!”见杜庆东没有反对,王哲起来拉了他一把说。
留城煤矿旁边有几家小饭馆,其中一家就叫“留城酒馆”。王哲喜欢来这个地方。老板陈留沙,以前也在煤矿上班,因为身体不好,提前退下了,闲着无事,开个小饭馆,主要招待煤矿的兄弟们。饭馆都是家常菜,价钱不贵,适合大众的口味。王哲喝酒,经常跑到这儿来。
王哲好喝酒,其实酒量并不行。杜庆东也好不到哪儿去。勉强喝了一瓶多啤酒,杜庆东头有点儿晕,任对方好说歹说,就是不喝了。王哲喝了将近三瓶,醉得一塌糊涂。还是杜庆东扶他回去的。王哲又哭又笑,天南地北乱扯一通。虽然是胡话,但有一点杜庆东记住了,那就是王哲要离开留城煤矿,准备到鹿庄矿去。那是私人开的矿。私营煤矿机制灵活,但缺乏人才,经常到国有煤矿挖人,待遇高自然有人去,王哲想跳槽,杜庆东也不算太过惊奇。
留城的私营煤矿中,以鹿庄矿规模最大。老板柳松石,以前也是矿务集团的人,技术上绝对没说的,还很有魄力,毅然辞职来到留城,自己开了个煤矿。很快便富甲一方。辞职单干时,柳松石从单位带走几个骨干,过来后一直关注着留城煤矿,每年总要挖个把人。对于王哲,他也留意了很久。
去鹿庄煤矿,收入肯定立刻暴涨。王哲一路上说了好几遍。国有煤矿工作稳定,王哲原本没想走,但女朋友的离开,让他对财富充满了渴望。
这之后没多久,王哲果真离开了。
王哲的离开,对于杜庆东没什么影响,他所去的鹿庄煤矿,这时也还没有引起杜庆东足够的重视。
认识柳梅后,杜庆东对这座私营煤矿突然产生了兴趣。
留城不大,而且离县城很远,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供销社、粮管所、文化站、学校、医院、邮局、新华书店……反正别的乡镇有的,这儿一个都不少。还有一条铁路贯穿小镇南部。杜庆东到办公室后,周日是固定的休息时间,没特殊情况,便会去镇上转转。三里地,步行也就二十分钟。午饭后,杜庆东稍微休息一会儿,不慌不忙来到镇上,逛逛供销社,转转粮管所,沿着铁轨走一走,黄昏时再吃盘饺子,然后回到矿上去。
杜庆东喜欢读书,每次来镇上,新华书店是肯定要去的,一待就是个把小时,而紧挨着书店的邮局,也必去无疑。
邮局是杜庆东与老家父母联系的纽带。
周六的晚上,杜庆东会给父母写信。周日去邮局寄掉。每周都去邮局寄信,邮局的梅姐认识了他,还开玩笑说,对女朋友真上心。杜庆东脸有些红,说是给父母寄信。自己还没女朋友呢。杜庆东工作好,人也稳重,梅姐是个热心肠,说有合适的女孩介绍给他。每次说这话,杜庆东都不好意思。
这天又到周日了,杜庆东照例去寄信,梅姐不在,换成了一个年轻女孩。女孩普通得很,微笑着说:“寄信吗?”杜庆东突然间有些惊慌,一颗心“怦怦”乱跳。他后来想,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吧。
“要寄信吗?”没得到回应,女孩又问了一遍。
“是……是的……寄信。”杜庆东结结巴巴地说道,只觉得脸上发烫,匆匆寄了信,在女孩疑惑的目光中落荒而逃。
回到宿舍,杜庆东也无心看书,拿着笔随意画着,女孩的形象跃然纸上。很显然,杜庆东爱上了这个女孩。可是该怎么办呢?自己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杜庆东一番胡思乱想,突然间想到了梅姐。是呀,可以向梅姐打听!她们俩是同事。杜庆东大为兴奋,决定第二天就去找梅姐。
看到杜庆东,梅姐觉得很奇怪。她知道杜庆东只在周日来。梅姐说:“今天怎么有空啊?”杜庆东又开始口吃了。那女孩就在旁边,他也不能直接打听。杜庆东说:“这个……这个……今天正好经过这儿,顺便进来看一看。”
之后几天,杜庆东得空就往邮局跑,这回他变聪明了,不再直接闯进去,先透过玻璃门,看看里面情况再说。如果梅姐与女孩全都在,进去就会很尴尬。如果只有女孩在,而且正忙着,可以假装有事看看女孩,待一会再走。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等到只有梅姐一个人在,杜庆东寄了信,说道:“梅姐,你们这儿新来个同事?”看似很随意,其实内心紧张得很。梅姐很敏感,笑着说:“怎么,看上人家小姑娘啦?”杜庆东被说中心思,神情忸怩地说:“随便问问的。”
“她叫柳梅,是柳松石的女儿。”梅姐说。
柳梅,这个名字好,梅姐说的柳松石,似乎也有些印象。杜庆东说:“柳松石是谁?”梅姐说:“鹿庄煤矿的老板。”杜庆东“噢”了一声,想起来了。他听王哲提到过。梅姐笑着说:“喜欢柳梅?”杜庆东红着脸不吱声。梅姐说:“柳梅才过来,最近去市局学习,过年后正常来上班,大姐给你牵个线。”
王哲离开后,好久都没有回来,有时候,杜庆东真想找他聊聊天。聊聊鹿庄矿。聊聊老板的女儿。当然杜庆东也只是想想而已,并没有付诸行动。
他觉得直接找王哲太冒昧了。
就在杜庆东举棋不定时,王哲主动联系了他。
“在鹿庄干得怎么样?”杜庆东问道。他的心中,以前只有留城煤礦,现在只要提到“鹿庄”这两个字,就有种莫名的兴奋。
“私营企业,你也知道的,都是老板说了算,老板高兴怎么都好,老板不高兴,随时有可能下岗。”王哲说,“比原来压力大多了。”杜庆东笑道:“过去有过去的好处。”王哲说:“收入倒是比以前高了些。”顿一下又说,“给私营矿主打工,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杜庆东仍然微笑着:“师兄找我找事啊?”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好久不见,就是想你了,请你出去喝两杯。”王哲说。
对于这种话,杜庆东根本不相信,要是说王哲无聊,还可以理解。不管怎么说,王哲过来他还挺高兴的。有机会可以聊一聊柳梅。
“上回喝酒,搞得我都有点儿怕了,这回我请你,点到为止。”杜庆东说道。
“酒少喝点儿没问题,就两瓶啤酒,不过先说好,我请你啊。”王哲说。杜庆东自然不同意,说还没给他祝贺呢。王哲说:“想祝贺,以后机会多的是,今天头一回发工资,专门过来请你的,你要再争的话,我现在就回去了。”态度很坚决的样子。杜庆东只得同意了,约好下回他来请。
两个人仍然去了留城酒馆。
“听说楼午阳要走了,回集团任党委委员、工会主席,有这回事吧?”两杯酒下肚,王哲很随意地问道。
楼午阳五十年代末出生,高中毕业时,正赶上恢复高考,当年就考上了矿业大学。重点本科。是杜庆东、王哲的前辈。那时候读专科都不容易,何况考上了本科?更何况还是重点本科?毕业后,楼午阳分到矿务集团,领导对他很重视,放到基层锻炼两年,又回到集团办公室。楼午阳确实很优秀,一直做到办公室副主任,组织又安排他到留城矿任党委书记。关于他要提拔的事,杜庆东也听说过。
“楼午阳很欣赏你,可以考虑跟着去集团啊。”王哲说,“你到集团,肯定发展得更好。”
“集团那地方,哪是说去就去的?”杜庆东笑着摇摇头。
俩人喝过酒没几天,省委组织部来了三个人,在集团人事处长的陪同下,对楼午阳进行考察。大家听说省委组织部来人,都异常惊奇。省委组织部来人考察还得了?其实矿务集团是省管企业,楼午阳要进班子,那就是省管干部,省里来考察很正常。
大概又过了一周,关于楼午阳的任命就出来了。
离开之前,楼午阳去各个部门跟大家告别,看到杜庆东,热情地说:“庆东,以后有事联系我。”这让杜庆东感动了好久。
楼午阳原任党委书记,提拔之后,集团没再派人来,朱明财书记、矿长一肩挑。在矿里是绝对的实权人物。楼午阳喜欢杜庆东,朱明财却是对他看不惯。楼午阳刚走,朱明财就把杜庆东调离办公室。仍然回到生产科。回原部门,杜庆东不是不能干,但楼午阳一走就被调离,面子上总归不好看。
这段日子,杜庆东有些郁闷,王哲约他喝酒,便爽快地答应了。王哲请过他两次,正好借机还个人情。
“兄弟,又回到生产科啦?”王哲问道。
“快一个月了。”杜庆东说,“服从组织安排嘛。”
“朱明财真不是东西,哪有这么干事的?”王哲愤愤不平地说。杜庆东虽然不满,但也不想背后议论别人。尤其是领导。王哲说:“我要是你,就找楼午阳调到集团去。”杜庆东微微叹口气。王哲说:“还有什么顾虑?”杜庆东说:“这个不是没想过,但跟楼主席……毕竟没有多深关系,恐怕他也不好办。”王哲说:“他是集团党委委员兼工会主席,要个人有什么不好办的?在你看来很难,对他来说就是一句话的事。”
话虽这么说,杜庆东仍然下不了决心,他面子薄,贸然去找楼午阳,万一被拒绝,落个笑柄,还不如不提的好。
“哎,那个……”杜庆东说了半截儿话,又停住了。
“你想说什么?”见杜庆东吞吞吐吐的,王哲问道。
杜庆东本想聊聊柳梅的。楼午阳提拔之前,王哲请喝酒,杜庆东就提过这个话题,说到邮局寄信,认识个姑娘,好像是鹿庄矿老板柳松石的女儿。王哲说认识,叫柳梅。王哲还说柳梅长得不怎么样,上下一般粗,像个水桶。后来俩人再没提过此事。杜庆东想问问柳梅回来没有,想到上回的情形,改口说:“那个……你在那边怎么样?”
“也就那么回事。”王哲说,“对了,私营煤矿,想没想过去干啊?”
“私营煤矿?”杜庆东愣了愣。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想过。父亲和哥哥,都是国有煤矿的,即便王哲跳槽,他也没什么想法,但是现在……
“私营煤矿真没意思,还是留在国有煤矿好,我现在就后悔了。你找机会,还是要到集团去。”王哲又说道。
“你说的私营煤矿,是指鹿庄矿?”杜庆东说。心里不由得一动。他的观念很保守,一直觉得私营煤矿不保险,只是最近工作不顺,念头松动了,心想如果有本事,在哪儿吃不上饭?更重要的是,鹿庄矿的老板是柳梅的父亲,过去之后,如果能跟柳梅多些接触机会,倒也不错。
“是鹿庄矿,你有什么想法?”王哲说。
“我过去做什么工作?”杜庆东问道。他这么一问,王哲倒沉吟不语了。杜庆东说:“你是怎么过去的?”王哲说:“我那时候……也是一时冲动决定的,柳松石提到过你,至于做什么我也不清楚。”
王哲的话,说了一半藏了一半。柳松石看重杜庆东,王哲心里很清楚,但不告诉他。杜庆东到办公室时,就引起了柳松石的关注,听说楼午阳要走,让王哲去做工作。王哲不想让杜庆东来,但老板的话又不能违抗,于是请杜庆东喝场酒,回去跟柳松石说,探了对方的口气,并没有离开留城煤矿的意思。当时楼午阳还没走,杜庆东也在办公室,柳松石便耐心等着。后来杜庆东重回生产科,柳松石要王哲去明确问清楚,王哲不敢再遮遮掩掩了。
“让我再考虑考虑。”杜庆东说,“师兄,你的意思呢?”
“这个我还真不好说。从老板的角度考虑,是想你过去。”王哲说,“作为兄弟,我不能过分劝你,过去之后,万一不满意不是怪我吗?”
杜庆东有些犹豫,没有表态,哪料到,柳松石直接找过来了。
在柳松石看来,杜庆东是个人才,光靠王哲恐怕的确不行,他决定亲自出马。王哲无足轻重,柳松石过来分量自然不同了。柳松石一番劝说,让杜庆东产生了无限美好的遐想,对未来充满了期待,他心想,柳松石看重自己,在柳梅的事情上,说不定可以助一臂之力。
“到鹿庄矿,住宿怎么安排?”杜庆东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只会比留城煤矿住得好,不会差的,你原来住单身宿舍,过去后房间比原来还大。”柳松石说。
跳槽之后,杜庆东负责生产,鹿庄矿出煤量有所增加,风头十足,影响力与留城煤矿相比,也并不逊色。
杜庆东收入高了,但他最关心的不是这个,整个心思,还是在柳梅身上。
柳梅学习回来后,杜庆东再去寄信时,梅姐主动说:“我跟柳梅提一下?”按照以前的设想,由梅姐提出来最好,但是现在,杜庆东不着急了。他在鹿庄煤矿工作,跟柳梅已经熟识了,此时贸然提出来,万一被拒绝,两个人都很尴尬,不如先在煤矿好好干着,赢得柳松石的好感。在处对象上,柳梅的态度最重要,但作为父亲,柳松石的意见同样不容忽视。如果柳松石认可自己,无疑胜算更大。杜庆东感觉,柳梅对自己态度不错,越晚些表白,成功的概率越高。
最近一段时间,都在传鹿庄准备配个副矿长。杜庆东和王哲是候选人。杜庆东不想跟王哲争,但他必须要当上副矿长,上个台阶,收入高固然很高兴,杜庆东更看重的,是这个头衔。
在柳松石心中有地位,柳梅自然也会高看一眼。
王哲比杜庆东来得早,是销售总管。杜庆东是生产总管。王哲路子广,煤炭销售供不应求,这时候,生产压力就很大。生产跟不上销售,倒不是说杜庆东没水平,而是煤矿基本条件摆在那儿,根本产不出那么多煤。柳松石也是行家,自然懂得这个道理,但他还是希望提高产量,让矿上赚更多钱。
柳松石的期望,也是杜庆东努力的方向,他通过改进技术,以同样的工人,同样的时间,促使产量提高百分之五。这点非常不容易。
“不错!”柳松石很高兴,不光口头表扬,還给杜庆东发了奖金。
看来可以找机会表白了!杜庆东兴奋地想。
将近年底的时候,鹿庄煤矿准备举办酒会,杜庆东已得到消息,自己将出任副矿长,心里充满了期待。果然,酒会一开始,柳松石就宣布了,杜庆东担任副矿长。杜庆东激动万分,正在人群中寻找柳梅,不想柳松石突然又说道:“再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王哲与柳梅订婚了。”随即响起一片掌声。
王哲跟柳梅在一起?怎么可能呢?王哲不是说看不上她吗?还说什么上下一般粗,像个水桶,现在居然谈起了恋爱?
杜庆东神情恍惚,没等酒会结束,借口身体不舒服,先离开了。
不知不觉走到留城酒馆附近,便想进去喝杯酒。
“我听老柳说,准备让你当副矿长,杜矿长,恭喜你啊!”陈老板说。
“恭喜我?应该恭喜王哲,想不到他成了柳松石的女婿!”杜庆东苦笑着说。
“这有什么想不到的?”老陈说,“王哲是聪明人,野心大着呢。”杜庆东疑惑地说:“野心?”老陈说:“你想想,柳松石就一个闺女,他的矿以后给谁?给闺女吧?闺女嘛,总归是人家的,谁做了他的女婿,迟早都要当矿长的。”杜庆东又苦笑一下。王哲追柳梅,难道是为了鹿庄矿?这种没根据的话,不能乱说,传出去,人家还以为自己心术不正呢。这个世界,唉……
一个人喝酒无聊,杜庆东请老陈一起喝,从未醉过酒的他,绿豆烧一杯接一杯,喝下四五两,趴在桌上睡着了。
鹿庄煤矿原来的副矿长,生产销售一把抓,退了之后,由杜庆东顶上来,只抓生产,其实与原来的工作相同。只不过职务好听些。
不久之后,王哲也提了副矿长。
自从公布王哲与柳梅的恋情,杜庆东就想离开鹿庄矿,现在王哲也做了副矿长,这种念头更加强烈。紧接着俩人结婚,杜庆东一刻也不想在这儿待了。但是走也不容易。当初来鹿庄矿,杜庆东先斩后奏,虽然家里没人明确反对,但也不怎么赞成。如今混得越来越差,家里也没法交代。
杜庆东心中苦闷,却找不到诉说的对象。
当初不如老老实实地待在留城煤矿,不到这儿来。
留城煤矿……唉,如果能回去就好了。回去……可能吗?朱明财还干着书记矿长,怎么会接纳他呢?
杜庆东把熟悉的人梳理一遍,发现没一个能帮上自己。突然之间,他想到了矿务集团的楼午阳。这几年,楼午阳发展得不错,刚刚从工会主席转任党委副书记,在集团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虽然自己跟楼午阳说不上多亲近,但总可以试一试。何况当年楼午阳也说了,有事情可以找他。
关键时候,就得厚一厚脸皮。
矿务集团在市区中心地段,离矿业大学不远,以前读书时,经常从门口经过。远远看到集团的牌子,杜庆东不禁有些紧张。
来到集团门口,杜庆东正要进去,门卫拦住他说:“干嘛的?”杜庆东说:“我找楼书记。”楼是小姓,单位里就一个人,门卫一听,知道找楼午阳的,问道:“找楼书记?你是哪儿的?”杜庆东刚想说鹿庄煤矿,转念说道:“我是留城煤矿的。”接着又来了一句,“楼书记是我的老领导。”
“知道在哪儿吗?二楼东边第三间。”门卫说。
有了门卫的指点,杜庆东顺利见到了楼午阳。
楼午阳看到杜庆东,有点儿惊奇,稍微愣了一下,还是热情地招呼他坐下。寒暄了几句,楼午阳笑道:“难得你来看我啊。”杜庆东稍一犹豫,实话实说:“楼书记,我是想请您帮忙的。”楼午阳说:“怎么回事?”杜庆东把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遍,楼午阳笑道:“你小子闷不作声,居然能干出这种事?”
杜庆东讪讪地笑着。
“你到鹿庄去的时候,我也听说过。”楼午阳说,“说吧,有什么想法?”杜庆东说:“我想回到集团来,去哪个矿都行。”楼午阳想了想说:“煤矿就不要去了吧,到我这儿来,党办正好缺人呢。”
这真是天上掉馅饼,杜庆东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当天赶回鹿庄煤矿,杜庆东提出了辞职。柳松石说:“庆东,你对哪儿不满意?不要走,有什么要求,你提出来,我会尽量满足你。”杜庆东说:“柳矿长,我没什么要求。”柳松石说:“非走不可?”杜庆东说:“我还是想回矿务集团去。”柳松石盯着杜庆东,见他态度坚决,叹口气说:“那好吧,你要走留也留不住,哪天想回来,鹿庄随时欢迎你!”
就像王哲说的,楼午阳想要个人,容易得很,在他的关心之下,杜庆东来到集团办公室,从最基础的文秘做起。
在集团工作,杜庆东表现得相当出色,很合楼午阳脾性,有时候,楼午阳去煤矿调研,会把杜庆东带着。尤其是到留城煤矿,大家看到杜庆东,都热情得很。朱明财对他也客气了许多。到了集团第二年,杜庆东提了副科,之后是正科,办公室副主任,放在煤矿里,最起码是副矿长了。
这个副矿长,自然比鹿庄煤矿的副矿长含金量高多了。
杜庆东担任办公室副主任不久,集团董事长到龄退休,总经理接任董事长,楼午阳有望接任总经理。
如果楼午阳做了总经理,杜庆东的前途无疑更加光明。
没想到,省安监局来个副局长,楼午阳原地不动,空欢喜一场。
尽管心态好,楼午阳仍然郁闷了许久。俗话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楼午阳没能提拔,却意外地调到市委,担任市委副书记。这个位置,绝对不比矿务集团总经理差。楼午阳到市委后,把杜庆东平调过去任市委办副主任,后来又调到县里,任汉王县委副书记。
此后几年,楼午阳从市委副书记转任市长,再到市委书记,杜庆东也回到市区,干了两年粮食局长,到农委做了主任。
楼午阳能力强,这几年成效显著,受到省委高度重视,有意推荐他任省委常委、副省长,分管农业。
最后一次动干部,楼午阳专门把杜庆东叫过来。
“庆东,我要去省里了,你有什么打算吗?”楼午阳说。
“如果有机会,當然想跟您去省里。”杜庆东说。
“我不建议你去省里。过去做处长,还不如留在地方。”楼午阳说,“机关不能待太久,县区还是很能锻炼人的。”杜庆东默不作声。楼午阳笑笑说:“庆东,今年有四十了吧?”杜庆东说:“马上四十一周岁了。”楼午阳说:“四十不惑。应该去挑挑重担了。”
“楼书记,您的意思是……”杜庆东还不太明白。
“我想让你去县里任书记,有没有信心?”楼午阳说。
“我服从安排,一定把工作做好!”杜庆东说。
“那就去留侯吧。”楼午阳说。
在全市各个县区中,留侯是比较特殊的。因为煤炭资源丰富,留侯经济一直走在全市前列。二○○○年以后,矿井频频出事,小煤窑关闭不少,矿务集团也在留侯关闭两座煤矿,当地经济落后了许多,压力比较大。如何改造塌陷地,也是摆在政府面前的一道难题。杜庆东去留侯,的确要面对很多困难。
“留侯是我的第二故乡,我保证全力以赴,争取把留侯建设好,决不让楼书记失望。”杜庆东表态说。
“其实我也很矛盾,一方面,觉得留侯需要你,另一方面又怕你……”楼午阳说,“你有这份自信很好,换成别人我还真不放心。”
楼午阳离任前,杜庆东被任命为留侯县委书记。大学刚毕业时,杜庆东来到留侯,如今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当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到任之后,杜庆东调研了许多地方,只有留城,他一直没去。
那也正是他最最牵挂的地方。
这些年,留侯关闭不少煤矿,尤其是留城,已全军覆没,周边的小煤矿自不必说,就是国有留城煤矿也停产了。留城矿的那些老人,有的直接下岗,有的分流到其他矿,还有的去了集团在省外、甚至是国外新开发的公司。留城矿老领导朱明财转到集团的段山煤矿,如今已退休回家了。
杜庆东平时调研,都有人陪同,去留城,变成了独自行动。
算起来,杜庆东十年没来留城了。当年的大街上,邮局、医院、新华书店,还在原来的位置,只是“留城酒馆”没有了,供销社也已不复存在。在留城中学门口,有个中年妇女在卖杂粮煎饼,面前是个滚烫的鏊子,把面摊上去,放块脆饼,打个鸡蛋,再撒上葱花、香菜、榨菜,黄澄澄香喷喷的。
杜庆东上前想买块饼吃。
“吃煎饼啊?五块钱一份。”中年妇女热情地招呼着,接过杜庆东的钱,正要塞进小木箱里,突然愣住了。
杜庆东看清楚对方不由得也是一愣。
面前的女人居然是柳梅。
俩人在这种场合下见面,难免都有些尴尬。看着柳梅做好饼,杜庆东接过来,咬了一口,由衷地赞道:“真香!”
柳梅矜持地笑着。
这时候没有什么生意了,两个人便沿着小路散步。
杜庆东的发展轨迹,柳梅有所了解,而柳梅的情况,杜庆东就不太清楚了。王哲跟柳梅结婚后,没几年开始掌管鹿庄矿。那时候赚钱真容易。王哲赚了钱,让柳梅辞掉邮局的工作,一起经营煤矿,倒也红红火火。后来遭遇煤矿关闭潮,鹿庄矿也在关闭之列。矿没有了,钱也赚到了,王哲开始投资做生意,后来发展到放高利贷,结果破产,钱赔得一干二净。
“王哲现在干什么?”杜庆东问道。
“不知道,他放高利贷失败,逃到外地,我们离婚了。”柳梅淡淡地说,“我就靠卖卖煎饼,维持个生计。”
“老柳矿长怎么样?”杜庆东又问道。
“离婚后,我爸大病一场,第二年冬天走了。”柳梅说。杜庆东感慨一番。柳梅说:“我爸常常念叨……”杜庆东说:“念叨什么?”柳梅说:“他老人家经常念叨,如果是你接管煤矿,肯定不会这样的。”杜庆东说:“我哪有那个福分。”柳梅说:“你那么高傲也看不上啊。”
杜庆东呵呵地笑了。
俩人聊了聊过去,又说到留城的现状,因为过度采煤,形成塌陷地,环境破坏很严重,镇上党委政府头疼不已。
“我们这地方因为煤矿多,环境一直不好,空气质量差,楼书记任市长、书记期间,大力发展环保事业,现在环境好多了。”杜庆东说,“楼书记去省里前,一直关注着塌陷地问题。”柳梅说:“楼书记执政这几年,荒山披上了绿装,水也变清澈了,大家都说,以前的穷山恶水,变成了绿水青山。”杜庆东喃喃地道:“绿水青山?绿水……”
塌陷地搞不成青山,但能变成湖泊啊。这个念头让杜庆东大为兴奋。
回到县里后,杜庆东立刻组织人专门调研,并在县委常委会上提出,把塌陷地打造成留城湖,大力发展旅游业,得到常委们的一致认可。市委领导看到改造方案,也给予了充分肯定。按说这就可以了,不过考虑到楼午阳是老领导,又始终关心此事,杜庆东专门向他进行了请教。
此时楼午阳已转任省委常委、组织部长。
“把塌陷地打造成湖泊,这是变废为宝啊。”楼午阳说。
有了各方面的支持,留城湖顺利完工,这一举措,成功地把杜庆东推到了市委常委的位置。当然留侯县的快速发展,也起到重要作用。
留城湖建好之后,楼午阳说要来看看,却始终没来,这事一直拖了两年。终于有一天,楼午阳决定过来了。
留城矿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美丽的留城湖。杜庆东陪着楼午阳,边走边介绍,楼午阳频频点头,赞不绝口。
“庆东,有没有想过自己的未来?”楼午阳突然说道。
这句话似曾相识。当年楼午阳说这话,是他工作变动的时候,谈完话,自己的岗位也变了,此时重提这个话题,莫非他的职务又有变动?杜庆东算算时间,楼午阳五十七八岁,作为副部级干部,已基本到龄,到人大或政协再干一届,也就退出政治舞台了。
“我没什么想法,还请老领导指示。”杜庆东说。
“我年底离开组织部,估计到政协任副主席,组织上关心,最多再加个党组副书记。”楼午阳说道,“离开之前,我想再把你推一推。”
“这个……”幸福来得如此突然,杜庆东有点儿蒙了。
“优秀的人才,就是要放到重要岗位上。”楼午阳笑道。
“下一步到哪儿任职,我还真没考虑过。”杜庆东说。
“我替你考虑好了,准备将你推到正厅的位置上。”楼午阳说。这话把杜庆东吓一大跳。他的副厅仅仅两年,而且只是兼个市委常委,没在市里任实职。从一个市委常委到省里正厅,可能性不大,市里正厅级别的,一般也就是书记、市长和政协主席。书记几乎不可能,市长不能说完全没希望,但机会非常渺茫,在市委常委排名中,杜庆东倒数第二,按照正常的情况,接下来可能担任宣传部长、组织部长或者秘书长,改任副书记都很难。
“楼部长想让我去政协吗?”杜庆东说。联想到楼午阳要去政协,他自然往这上面猜。
“政协很重要,但你现在去还不是时候。”楼午阳说,“我想推荐你到矿务集团担任董事长。”
矿务集团?那可是二十多年前杜庆东走上工作岗位的第一站!
“当然,我只是提个建议,最终去不去,还要你自己拿主意。礦务集团曾经有过辉煌,这些年经历了挫折,我相信,如果你去矿务集团,凭你的能力,你的性格,有可能让集团重现辉煌。”楼午阳拍拍杜庆东的肩膀说,“我在矿务集团工作这么多年,对它有感情,我相信,你对它也有感情!”
说完这些话,楼午阳不再理会杜庆东,自顾向前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