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可明
发源于春秋的淮盐,在司马迁笔下载入史册。《史记·货殖列传》云:“彭城以东、东海,吴、广陵……有海盐之饶。”反映西汉时淮盐已有一定规模。唐、宋、元三朝,淮盐发展迅速;明、清则达其鼎盛,已独重于全国其他各盐区。大凡中国盐业正史,对淮盐的成长历程或繁或简均有所录。即使非盐专史,也或隐或现淮盐作用于中国历史的脉络。史家笔下的淮盐,囿于写史的一些规范,都是以一个产业、一个区域盐业的概念来描述,极难得有笔墨花费于淮盐生产者的。即使是李白、杜甫等著名大诗人,多有诗词写及淮盐,也或是歌淮盐之味美,或是写盐商之富有。幸有明末清初人吴嘉纪者,深情的目光投射到淮盐生产者身上,极睿智地给我们留下了许多直接描写这些盐民的诗作。本文仅以他著名的《陋轩诗集》1265 首诗作中的几首,来感受他是如何关注、同情淮盐盐民(灶民)并直书他们的苦难,为他们喊冤叫屈、大声疾呼的。
吴嘉纪(1618年——1684年)字宾贤,号野人,出生盐民,泰州安丰场(现江苏省东台市安丰镇)人。他天资聪明,虽家境清贫却好学上进,参加府试中第一名秀才。正当他满怀壮志豪情欲夺取人生一个又一个制高点时,满清贵族金戈铁马挥师南下,吴嘉纪二十几岁时由大明子民沦为满清王朝统治下的一小民,清军的烧杀抢掠,彻底断绝了他的求仕之望,遂隐居家乡,潜心学诗,把卷苦吟,并把亲目所睹、亲耳所闻的盐民的苦难诉诸笔下。是时,两淮的淮北盐区(今连云港市境)早在明朝中期即实行晒法制盐,利用海水、太阳光能两大自然元素和人力的结合而产制海盐。而淮南盐区(今泰州、南通市境)仍沿袭古时煎法制盐,利用海水、柴草燃烧热能两大自然元素和人力的结合而产制海盐。吴嘉纪生长在淮南盐区,他描写盐民苦难的诗都体现了煎法制盐的特点,当然也是淮北盐区晒法制盐以前的盐民生产和生活的真实写照。
在写盐民煎盐劳作的《绝句》中,诗人写道:“白头灶户低草房,六月煎盐烈火旁。走出门前炎日里,偷闲一刻是乘凉。小舍煎盐火焰举,卤水沸腾烟莽莽。斯人身体亦犹人,何异鸡鹭釜中煮。今年春夏雨不息,沙柔泥淡绝卤汁。坐思烈火和烈日,求受此苦不可得。”可能是煎盐卤气凝结在盐民头发上而白,亦可能本就是个白了头发上年纪的盐民,阴历六月盛夏期间在低矮的草房里煎熬海盐,在煎盐器具——牢盆中盐卤熬干成盐铲出后,添加新卤添加柴草再煎的间隙,走出草房,并非“偷闲”,实是忙里抽空。哪里是“乘凉”,分明是喘一口气。草房外虽是十分炎热,可总也比草房内卤气蒸腾、烟雾缭绕要好些。在低矮狭小而燃烧着不能熄灭的煎盐灶火、煎盐牢盆中卤水翻滚喷沫的环境中,盐民恰如煮在锅中的鸡鸭野鸟。古来形成的煎盐工艺,按照先后顺序主要有开辟亭场、海潮浸灌、摊灰曝晒、淋灰取卤、石莲试卤、斫运柴薪、煎卤成盐、出扒生灰八项。该诗描述的是其“煎卤成盐”工序。而诗中言及的是年春夏雨水涟涟,用于摊灰曝晒的亭场泥土及过滤卤水所用的海沙都很淡,制取不到必需浓度的煎盐原料卤水,势必影响煎盐数量,额盐如何保证足数上缴?万般惆怅的盐民,宁愿忍受草房内的烈火炙烤、草房外的烈日曝晒,煎得海盐足数充课以谋生活,看来这点企望似乎也求之而不得了。
盐税向为大宗 ,仅次于田赋。至明前,盐税即与田赋并列。故而盐业事关国计民生,更是各朝各代军需之源。因此,朝廷对盐民的管理约束十分严格。特别是明洪武二十三年(1393)规定,将盐民列入灶籍,不属州县属盐司。百姓一旦入了灶籍,想改行另业不易,一代为盐民,代代要煎盐,要承担煎盐徭役,完成规定的课额(煎盐指标)。课额是铁律,生死都要完。额外盐产则由官府收购、榷卖,不得私卖。盐民历受的煎盐之苦,甚于他业,状如牛马,而无处可诉之。如果不是身临其境、感同身受,如果没有一颗对盐民的怜悯之心,没有一双敏锐的关注之目,是写不出这般令人动容、催人悲叹的诗句的。
元至正二十三年(1366)正月,朱元璋攻占了淮安、泰州盐区后,远未建成大明王朝,因淮盐盐利之重,迫不及待地即循元制,在扬州设置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设都转运使一人(从三品),下辖淮安(治在安东县,即今涟水县)、泰州(治在东台县)、通州(南通,治在通州)三个分司及二十九个场的盐课司,分司由运司的同知(从四品)、副运使(从五品)、判官(从六品)负责,各场盐课司设大使和副使。吴嘉纪居住地就设有泰州安丰盐课司。盐课司官吏职守之一就是对盐民实施管制,催缴灶课。分司官吏则定期巡视各盐场,督促盐课司署按额报缴灶课。明万历前,盐民按官府下达的产盐指标,煎盐上缴充作灶课,免除官派杂役。万历后,官府改征额盐为征银,由盐务基层机构场盐课司负责征收上解。从分司到盐课司官吏下盐场到灶户催缴灶课,对盐民是为一大害。
居于安丰场(别称“东淘”)的盐民诗人吴嘉纪,经常目睹盐官下盐场到灶户的所作所为,其诗作《临场歌》对此进行实录,表达了自己义愤填膺的情感。《临场歌》中写道:“掾豺隶狼,新例登场;十日东淘,五日南梁。趋役少迟,场吏大怒;骑马入草,鞭出灶户。东家贳醪,西家割彘;殚力供给,负却公税;后乐前钲,鬼咤人惊;少年大贾,币帛将迎。帛高者止,与笑月下;来日相过,归比折价。笞挞未歇,优人喧阗;危笠次第,宾客登筵。堂上高会,门前卖子;盐丁多言,捶折牙齿。”分司下来的官吏为豺,盐课司者为狼,他们按例到盐场来催收灶课。在安丰场催收了十天,在南梁场(泰州梁垛场别称)催收了五天。当未见有热烈迎接的场面和供他们差遣的盐民时,盐课司官吏非常恼火,骑着马冲入盐民居住和煎盐的草荡,用皮鞭趋赶出盐民。众盐民被胁迫着倾其所有,甚至不得不拿出准备缴付灶课的银子,为这些官吏置办酒席,任他们花天酒地,鼓乐喧天。而有钱的盐商(此为垣商)则又送银子又送丝织,盐官吏与他们谈笑风生于月下,对他们征收的课银就将打折少征了。这边鞭策杖击棍打逋课的盐民,那边戏班子在开唱,盐官和盐商,分宾主落坐,把杯交盏,享受美味佳肴。而就在酒宴厅堂之外的门前,实在缴不起灶课的盐民 ,却在鬻子售女,以充税银。有实在看不下去而打抱不平说公道话的盐民,却被打断了牙齿。《临场歌》描绘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啊!盐务官吏确是豺狼虎豹,根本不把盐民当人看;盐民们过的是悲惨得不能再复加的生活,任人宰割,丝毫享受不到人生尊严;盐民们维系的产业,给这些贪官污吏有官来当的机会;盐民们用丰厚盐利,养活着这些人。
煎煮海盐的盐民,其生产场所和生活场所都抵近海边,临海而作,临海而息。在封建社会,官府不关心盐民死活,不花官银修筑海堤,盐区没有抵御海潮的能力,遇有风暴潮来袭,盐民生命财产安全只能听天由命,两淮盐区因海潮侵灌毁滩损人不乏史载。诗人吴嘉纪以诗《风潮行》记述了他亲知的一次海啸。“辛丑七月十六夜,夜半飓风声怒号。天地震动万物乱,大海吹起三丈潮。茆屋飞翻风卷去,男妇哭泣无栖处。潮头骤到似山摧,牵儿负女惊寻路。四野沸腾哪有路?雨洒月黑蛟龙怒。避潮墩作波底泥,范公堤上游鱼度。悲哉东海煮盐人,尔等家家足苦辛。频年多雨盐难煮,寒宿草中饥食土。壮者流离弃故乡,灰场蒿满地无卤。招徕初蒙官长恩,稍有遗民归旧樊。海波忽促馀生去,几千万人归九原。极目黯然烟火绝,啾啾妖鸟叫黄昏。”清朝顺治十八年(1661),古代历法纪年为辛丑年,阴历七月十六的夜间,淮南盐区发生了一次大海啸,三丈高的海浪翻越了捍海的范公堤,海滩上土筑的救命墩(避潮墩)因年久失修,坍塌严重,在海潮冲击下也仅成为水底的泥堆而已。盐民的茅草房草飞墙塌,极简陋生活设施荡然无存,生产亭场等设施全部被毁,盐斤颗粒无剩。明末清初,满清与大明交战对盐业生产造成极大破坏,本来就年年多雨煎盐少,完不了盐课,盐民已经不能再靠煎盐为生了,到了“寒宿草中饥食土”的境地,因而盐丁们都流离失所,奔走他乡谋生,淮盐区处于极萧条时期。建立清朝统治后,盐民仍未能返回盐场煎盐。是故,清政府实行了一些“焙灶”措施,以尽快恢复煎盐生产,满足尚不稳定的封建统治之军需。规定:“其后民籍之外,惟灶丁为世业。”颁发政令:一是不准灶户投充旗下当兵,二是不准灶丁充当胥役(在官府衙门当差或服徭役)。凡已有者,一概退出,“回场煎办盐斤”。并把招复灶丁作为盐官考绩的一项内容。诗中“招徕初蒙官长恩,稍有遗民归旧樊”便是指此,但归复煎盐的人数还是不多。不幸的是,这次大海啸却夺去了归来煎盐的盐民的性命,成千上万的盐民失去了宝贵的生命,哪还能不“极目黯然烟火绝”呢?!
吴嘉纪还有一首描绘淮南盐区遭遇特大海潮侵灌的诗《海潮叹》,说的是清康熙四年(1665)七月初三飓风暴雨海潮肆虐盐区三昼夜,淹死盐民及妻小几万人。“沿海人家数千里,鸡犬草木同时死。”但“堤边几人魂乍醒,只愁征课促残生。敛财堕泪送总催(盐民中被委管理盐民者),代往运司陈此情。”读来悲壮之情溢于胸腔:这是何等老实、胆怯的盐民啊!自己的命才保住,就想到要缴纳盐课。潮灾后哪还有什么财物啊,却还要想尽一切办法凑点送给总催,请其向盐务官吏求情一时交不上盐课的事。而这总催却反遭了盐务官吏的痛骂,足可见封建官吏对待平民百姓是何等的无情啊!吴嘉纪对煎盐这最下等的职业者盐民的情愫是何等的真切、深厚,对封建盐务官吏百般盘剥盐民、漠视盐民生命财产的行径又是何等的鄙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