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升鼎纹饰的形态及其文化意味

2019-01-10 03:40马静静
艺术探索 2019年2期
关键词:楚国青铜纹饰

马静静

(武汉理工大学 艺术与设计学院,湖北 武汉 430000)

楚国升鼎是有着鲜明文化特色的器物。很多学者对其器型特征、铸造工艺、使用规范和历史变迁等进行了系统考量和阐释,成果颇丰。近年来,研究重心逐渐从考古学、社会学、历史学等领域转向视觉图像与艺术审美,研究视野也渐从宏大趋向精微。

作为先秦时期重要的礼仪和生活器物,升鼎一方面体现了特定历史时期的生活习俗,另一方面以重要的政治与文化身份,而富有特定的礼制内涵和审美意蕴。作为升鼎重要构成要素的纹饰,既是一种艺术装饰手段,也是思想和文化的一种表达方式。从墓室主人的身份等级、器物形制和纹饰特点等方面来看,春秋中期的克黄升鼎、春秋晚期的王子午鼎及战国晚期的铸客升鼎三件器物是研究楚国升鼎纹饰的重要代表。其装饰纹样特征鲜明,反映了楚国升鼎艺术不同发展阶段的典型面貌,尤其是王子午鼎,其纹饰风格以鲜明的楚文化特色,代表了楚国青铜艺术的辉煌成就。

本文选择这三件楚国升鼎装饰纹样作为研究对象,以审美文化和视觉图像的角度,从纹饰题材、造型特点、构成法则等具体内容入手,对楚国升鼎纹饰的形态面貌、图式风格、审美特质、文化意涵等进行阐释。

楚国升鼎是一种具有楚地特色的礼器,出现于春秋中晚期并一直延续至战国末期。春秋中期以后的楚国升鼎代表了春秋战国时期南方青铜艺术的新传统,并且影响到许、蔡等国升鼎的风格样式。目前发现的升鼎数量有数十件。根据材质不同,有铜升鼎、陶升鼎和木升鼎,而以铜升鼎数量最多;根据不同用途,有作为实用器和礼器之用,也有作为明器之用。本文研究对象为春秋战国时期上层贵族所使用的楚国青铜升鼎。

铜铸升鼎是一种青铜食器,主要有烹煮肉食、实牲祭祀和燕享等用途。“升”是献的意思,《仪礼》卷一《士冠礼》载:“载合升”,郑玄注:“煮于镬曰亨,在鼎曰升”。[1]15升鼎是将镬中煮熟之后的牲肉升献的祭器,出土升鼎中的牛、羊等家畜的骨头残存可以证实这一点。作为礼器,鼎是统治阶级等级制度和权力的象征,有“明尊卑,别上下”的功用。据文献记载,楚国升鼎是被作为“正鼎”使用的,是国君和高级贵族祭祀或燕享之礼器。战国晚期,社会急剧变革,列鼎制度已不复存在,大多数青铜器已改变了性质成为生活用具。

青铜鼎是从新石器时期的陶鼎发展而来的。商代鼎的形制主要有圆鼎、鬲鼎、扁足鼎、方鼎。西周时期鼎的形式多有变化,基本形制有圆鼎、方鼎、异形鼎。东周时期鼎的形制主要是圆鼎,但中原与南方地区鼎的造型有显著差别。中原地区鼎的造型特点主要为圜底、鼓腹、兽蹄足、竖耳或附耳。南方地区出现了新的造型和风格,以楚国升鼎为代表,其主要造型特征为平底、束腰、斜立耳、兽形附饰、兽蹄足。以具体器物为例,楚国升鼎最早以春秋中期淅川和尚岭1号墓出土的克黄升鼎为代表,其形制为圆鼎,局部造型特征为束颈鼓腹、平底、兽蹄足、双耳外侈。这种造型特征成为楚国升鼎的典型样式,并且一直延续到战国末期。春秋晚期淅川下寺2号楚墓出土的王子午鼎和战国晚期李三孤堆楚墓出的铸客升鼎都是典型的楚国升鼎,两者在器形上基本承续了春秋中期升鼎的造型特点。在中原器形基础上,楚国升鼎在耳部、腰部和底部三个方面做出大胆突破,主要特征为:双耳呈较夸张的弧形外侈状;束腰收腹使升鼎的纵向轮廓形成轻灵的弧线,被认为是“楚王好细腰”审美追求的体现;圆鼎平底则打破原有的圜底造型原则。这三个方面的改进,使得楚国升鼎的面貌别具一格。

在装饰纹样上,楚国升鼎纹样的题材延续了商周时期流行的兽面纹、垂鳞纹、蟠螭纹等,但在不同时期,每种主题纹样的装饰风格又有较为明显的变化。成熟期的纹样呈现出繁密富丽的特点,这在春秋晚期的王子午鼎上表现得最为充分。楚国升鼎的器壁上通常等距离安排六只或四只立体的攀附兽,不同升鼎攀附兽的装饰特点各有区别。升鼎口沿及其外部有素面或凸起的花纹装饰,颈部通常为平雕或浮雕状的蟠螭纹或蟠虺纹装饰带,腰部有一圈凸弦纹,凸弦纹的装饰风格有素面或花纹装饰,腹部有平雕或浅浮雕垂鳞纹装饰纹带,有时在垂鳞纹内再作细腻的蟠虺纹装饰,鼎足为三支柱状兽蹄足,足根顶部有浮雕或圆雕兽面纹。以上是楚国升鼎纹饰的主要特征,不同时期装饰纹样的风格特征随着文化诉求、审美趣味和铸造工艺的变化而变化。

考古发掘出土的楚国升鼎最早至春秋中期,结束期为战国晚期。四五百年的历史中,升鼎最主要的变化体现在纹样的装饰风格上,根据纹饰的特点大致可将其分为三个发展阶段。

早期以克黄升鼎为代表。克黄升鼎的装饰纹样较为简单,纹样母题以西周流行的垂鳞纹、窃曲纹、兽面纹等为主。耳部侧面有平雕三角纹,口沿素面无纹饰,颈部纹样为春秋时期流行的平雕蟠螭纹,腰部为一圈凸弦纹,较为鼓起的腹部上饰有简洁、疏朗的垂鳞纹装饰带,鼎足根部为平雕兽面纹,兽面纹中间有立体扁形的透雕爬兽紧贴器表,尾部作上翘状。克黄升鼎的纹饰题材较为简单,构图简练。从装饰纹样的制作工艺来看,其采用了当时流行的分铸焊接工艺,纹样采取春秋早期流行的平雕宽带的形式,纹样的单元形清晰而排列舒缓。春秋早中期是楚国兼收并蓄积极学习其他先进文化的时期,升鼎装饰纹样母题受西周文化影响,而装饰纹样及铸造工艺则应受到周边国家尤其是曾国的影响。因此,春秋中期之前的楚国升鼎艺术并不具备典型的楚地审美特征和文化品质。

中期以王子午鼎为代表。王子午鼎在器形、尺寸、重量和制作的精致程度等方面都代表了楚国青铜艺术的最高水平。以王子午鼎为代表的装饰风格,相较于克黄升鼎显示出繁密、复杂的特点。装饰纹样的题材有蟠螭纹、蟠虺纹、窃曲纹、兽面纹、垂鳞纹、龙形怪兽纹等六种纹样类型。其图像形态和构成手法显示出楚人特有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呈现出与中原青铜鼎完全不同的审美风格和文化诉求。

出土的王子午鼎为列鼎七件,器形与纹饰相同,大小成序。每件都由鼎盖、鼎身和鼎足三部分组成,整体造型凝重中显轻巧。圆形的鼎盖中心有一桥形钮,钮两端饰有抽象的兽首形装饰,以桥形钮为中心环绕有两圈宽度相当的装饰带,内部饰以精致而细密的蟠虺纹,这些蟠虺纹具有明显的凹凸感。鼎耳的每一个面均装饰有对称式的浮雕蟠螭纹,体积感强,具有三维视觉效果。鼎身由特定的二方连续纹样构成的若干条装饰带横向划分开来,不同的装饰纹样有序地附着于器表。方形的口沿与外部是二方连续蟠螭纹,同样也是浮雕式的,每个单元的纹样上有极细的线状连环纹,粗细相间,层次丰富。颈部饰以浮雕的双线窃曲纹装饰带,纹样较为密集,浮雕式纹样的起伏不大,细节生动。腰部有凸起的蟠螭纹腰箍,腰箍下有两圈变形的二方连续垂鳞纹,内有蟠螭纹,其结构较为疏朗,与鼎耳、口密集的装饰纹样形成对比。鼎腰等距离安排有六只龙形攀附怪兽,怪兽造型与动势相同,都作仰首、收腰、翘尾状。怪兽张口紧咬鼎口沿,兽足抓住鼎腹的腰箍,腰躯紧贴鼎的颈部与腰部,做向内攀附的动作。怪兽造型奇诡,两角铸作两条攀绕的夔龙,背部成兽面状,尾部则又铸成兽头形状。怪兽整体造型与鼎身弧线造型紧密贴合。粗壮有力的蹄形足上端根部饰以浮雕兽面纹,兽面纹正中间有兽形扉棱,与攀附兽背部装饰相呼应。王子午鼎的装饰纹样营造出带有节奏与韵律感的视觉效果。整体与细节、疏与密的对比安排相映成趣,浮雕式装饰手法塑造出凹凸起伏的视觉感。鼎身秩序井然的装饰带呈现出理性气质,似乎延续了西周礼乐文化中对秩序理想的追求。新的铸造工艺的运用与新颖、奇诡的造型设计,是楚人创造力的体现和智慧的结晶。

晚期以铸客升鼎为代表。战国晚期,铁器的普及和漆器的盛行,使铜器在社会生产生活及战争中的地位日益下降,中国青铜艺术开始走向尾声。此时升鼎装饰风格发生了转变,春秋晚期那种精雕细镂的风貌已不复主流,转而以简朴风格为主调。铸客升鼎的器形没有大的变化,体量与厚重感都堪比商代司母戊鼎。在装饰风格上,铸客升鼎的变化主要为:鼎耳每个立面都布满了蟠虺纹,细若游丝;鼎口沿及外部变为素面,腰部的凸弦纹也变得简约,与鼎口沿形成呼应关系;鼎腹的垂鳞纹变为细密的四方连续的蟠虺纹,远看隐而不显;鼎周身的攀附兽变为四只,且攀附兽的装饰风格变得更加简朴,立体的龙形攀附兽去掉了首尾和兽背上攀曲的夔龙装饰,造型更加具体而写实;鼎足受越式鼎的影响,在造型上加长变细,器形在视觉上变得轻盈,足根顶部的兽面纹变为体积感较强的立体圆雕效果,块面感较强,风格简约。整体而言,铸客升鼎的装饰纹样层次减少,纹饰风格变得简朴而庄重。

上述三尊鼎器装饰手法和装饰风格,反映了楚国青铜升鼎纹饰的三个发展阶段。春秋中期至晚期是其迅速发展时期,以克黄升鼎为代表,这一时期青铜升鼎还未摆脱中原青铜文化的影响,装饰纹样简单;春秋晚期到战国早期是成熟期,以王子午鼎为代表,纹饰繁复细密,层次丰富,呈现出富丽奇诡的楚风特征;战国中晚期是中国青铜时代的结束期,也是楚国升鼎纹饰的风格转变期,以铸客升鼎为代表,纹饰风格由繁缛转变为简朴,一则说明了青铜鼎器地位的下降,另外也表现出楚人审美风尚的转变。

作为国之重器的升鼎,是楚文化的视觉体现。其纹饰经历了由简到繁再由繁到简的历程。楚国升鼎文化的初始阶段,其尚包含太多他文化的因子,还未形成独特面貌,也未达到成熟高度,因此对装饰纹样的处理显得无从着力,风格趋于简陋。晚期,因文化表达已让位于其他表述形式,楚国升鼎文化式微,装饰纹样显得漫不经心而再度趋于简约。因此,我们要考察升鼎纹饰所蕴含的楚文化特质,当然只能从楚文化成熟期即青铜文化高峰期代表性升鼎——王子午鼎的纹饰风格和图形面貌上来窥探。

楚文化是一个由自身巫觋文化传统为主体,融合北方华夏文化、南方地域文化构建而成的整体。我们考察和辨析以王子午鼎为代表的升鼎的图形样态和纹饰风格,不难看出其中多重的文化因子和意味。

首先,楚文化有着悠久的历史,这是楚文化极具个性特色的根源。王子午鼎的装饰纹样设计呈现出神秘奇诡的楚风特色,器身多重细密复杂的变体龙纹装饰,营造出一个“龙”的世界,极具秀丽繁缛和浪漫色彩。六只攀附兽造型新颖而别具特色,两头龙纹的造型设计及爬兽头部数条攀曲缠绕的夔龙装饰具有神秘而奇特的艺术感,这是楚人自由而丰富的想象力与创造力的体现。受古老氏族文化的影响,楚民族具有强烈的祖先崇拜和巫术思想。随着历史发展,当北方中原脱离原始氏族公社形态进入阶级社会后,楚人仍然保留了原始氏族社会的很多风习和神巫观念。楚人祖先崇拜和巫术意识的积淀,焕发为一种特有的生活方式和文化信仰,使楚文化带有浓重的神秘气息和浪漫主义色彩。这是促成楚人神秘而奇诡的审美文化追求的重要因素。同时,楚人较少受到像北方中原文化宗族礼法制度的理性束缚,因而其想象远比北方民族更加自由浪漫。楚国升鼎浪漫、奇诡、神秘而生动的纹饰塑造似乎是围绕着神话而建构起的视觉体系。可以说,祖先崇拜、神话及巫觋文化是构成楚国升鼎纹饰风貌的主要文化因子。

其次,殷商晚期青铜文化和西周礼制文化是影响楚国升鼎纹饰风格的另一个重要因素。商代晚期青铜器纹样层次丰富,装饰细腻而华丽,西周早期延续了这种装饰特点,但之后的装饰风格则趋向简约质朴。春秋时期楚国升鼎艺术繁缛华美的装饰趣味,可以说是承袭了殷商晚期青铜器细腻华丽风格的传统。考古发掘已经证实,商朝灭亡后,殷商王族的一支曾在江汉平原及洞庭湖沿岸留下足迹。1962年湖南宁乡出土两件青铜器,其中一件青铜鼎上有“已举”铭文,1963年湖南宁乡再次发现刻有“癸举”铭文的青铜卣。“举”是商代青铜器中一个重要的族氏徽记,这一发现表明殷商文化于商灭亡后曾在江汉地区发挥过它的作用,楚人应受到殷人青铜艺术审美趣味的影响。

周成王时,楚人在南部蛮夷之地建立国家以后,以开拓进取的精神和兼收并蓄的文化包容性,积极学习中原先进文化。为了维护政权稳定,楚国统治者学习西周礼制文化,自然也重视与礼制文化相配合的“鼎”。受中原礼制文化影响,楚国升鼎的装饰纹样仍旧沿用商周时期流行的兽面纹、龙纹等纹样母题,其中以龙纹为主,并延续至战国末期。在造型上,楚国升鼎虽然样式新颖,但整体器形、风格仍保持了凝重而肃穆的特点,应该说这正是由升鼎所承载的礼乐制度的严肃性所决定的。政治文化内涵是构成楚国升鼎艺术特性的又一重要因素,这与中原文化的影响分不开。

再次,楚国受南方本土青铜铸造技术和装饰艺术的影响也比较大。如果说升鼎纹饰题材与造型主要由统治阶层的政治需求和审美趣味决定,那么制作工艺则由工匠们的技术水平决定。王子午鼎装饰纹样的制作,特别是攀附兽上复杂而精细的纹饰铸造采用了分铸法和失蜡铸造法。爬兽头尾和背部数条细密的龙形装饰和兽身上细线式的花纹装饰,为升鼎增添了繁复而奇诡的艺术感。正是先进的青铜铸造技术使楚国升鼎呈现出繁缛富丽的装饰效果。楚国青铜装饰技术一方面受到越人青铜铸造工艺和器形样式的影响,另一方面受江汉地区屈家岭文化原始陶器装饰艺术的启迪。楚国失蜡法铸造技术是在越人青铜冶炼技术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它大大增强了器物装饰纹样的细腻和精致程度,使升鼎平面装饰纹样更富有三维视觉感,而三维立体的镂空透雕也使器物装饰更加灵动。此外,江汉地区新石器时期陶器装饰艺术中刻、拍、戳、镂孔等制作手法也是影响楚国升鼎纹饰装饰风格的又一个原始文化要素。屈家岭文化中陶器制作的镂孔和戳印与楚国升鼎腰身爬兽铸造中的透雕艺术手法相同,这种艺术形式使滞重的器物体态显得轻盈灵巧,也更具层次感和空间感。

纵观楚国升鼎纹饰的发展及变化历程,装饰风格由早期带有中原文化特色的单纯简朴,发展到春秋晚期以王子午鼎为代表的富丽繁缛,这是楚文化上升发展期在艺术上的反映。精湛的工艺技巧和富有感染力、创新性的装饰艺术,映射出楚文化强盛时期所具有的包容性和创造力。影响一个时代审美文化风尚的因素是多重而复杂的,楚文化融合了当时先进的中原文化、南方原始文化和祖先崇拜、神话和巫术意识等,这些文化要素在以王子午鼎为代表的楚国升鼎纹饰样态上得到了充分体现。战国晚期,楚国升鼎纹饰的形貌发生转变,繁丽的装饰风格转变为简约而质朴的风格,也预示了楚国升鼎文化的没落。当然,这种简约、质朴与早期的单调、粗简不同,不难看出,晚期的铸客升鼎纹饰简约中不失精微,朴素中不失变化,这说明,楚国升鼎文化身份在战国晚期虽已逐渐下降,但仍然保持着楚人特有的文化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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