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为我 自有我在
——试论石涛不立不舍的艺术精神与传统笔墨的关系

2019-01-10 00:10郑长华
书法赏评 2019年6期
关键词:石涛用笔笔墨

郑长华

我们知道,代表书法最高境界的书体是草书,因为它酣畅淋漓,沉着痛快,最能体现书家的笔墨技巧与情感表达。而中国画中的写意画,使中国绘画由装饰性上升为以感情为寄托的载情艺术。而写意山水画,更能通过笔墨直抒中国传统文人、画家的性情与心境,使一切造化于自然,感悟于生命的物象得以淋漓尽致而不拘形似与否的发挥与宣泄。作为一个山水画大家,并被世人称之为现代绘画之父的石涛,他用毕生精力,在学术追求上造就了光辉灿烂、无法至法、奇诡多变的石涛山水画。作为学习者,最主要的是学习石涛在艺术上的大无畏、反潮流的创造精神,用以启发我们的创新意识,总结写意画的笔墨主张、独立我们的创作思维。我们不难发现,石涛的伟大之处,是终其一生的生存结构改变和影响了他的审美情致、绘画结构和艺术立场。

石涛,姓朱名若极,出生于明末两个朝代更迭之际,他是明朝靖江王后裔,其父朱亨嘉为九世靖江王,于南明隆武年,(1645)被隆武帝遣兵所擒。出生伊始,石涛就经历了明王朝的灭亡以及家族的灭门之灾。之后,石涛一直处于一种逃亡“在野”的状态。在逃亡中为避迫害,出家为僧,法名原济,字石涛。由于他的特殊身份使这样一个无发无冠、无国无家之人,一生漂泊不定。他的思想、感情比常人更丰富,更容易发生奇奇怪怪的变化,但他的心灵深处最突出的是他的叛逆精神。在那种社会环境中,政治上的反抗是不可能的,只能寄托在他所擅长的书画上。但生活的潦倒、身心的折磨,使他内心痛苦、矛盾交加,有时也难免产生攀附权贵以求出人头地的念头,但都未受皇室青睐。作为统治者在任何时候都不可能重用反潮流的艺术思想和艺术创作,这也恰恰成全了石涛的伟大艺术。石涛的晚年断绝了讨好权贵的念头,在悲愤与绝望中彻底洗掉心中的污垢,正如他自己所说“上下一起涤”,然而在极度的痛苦中,在山水画创作上坚持了疯狂的呐喊和继续勇猛地鞭笞所谓正统的保守势力,造就了别具一格、不立不舍、奇诡多变,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石涛山水画。

《山水清音图》一变古法,抛却三重四叠而使用了其擅长的截取式构图,在丛林之中,截取了幽阁深藏的一段景致,以其镜头放大,减弱景深的方法,传达出一种深邃的意境。通过水墨的渗化和笔墨的组合,使山林的清润幽深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石涛于绘画构图上不落凡俗,以奇制胜,奇正相生,极富创造性。此图于错落纵横的山岩间,奇松突兀,一股瀑布飞流直下,气势逼人。谷底松声,不鸣也哀;瀑悬万壑,其散也直。这是石涛于生命中迸射出的性灵观照,是其身处佛门却又心向红尘,于清高自诩与不容岑寂之间积郁的矛盾与块垒的发泄。是血与骨,灵与肉的活化。是真实个性的再现,是不立不舍,自有我在的独到境界。

石涛在《画语录》中分析了古人用笔墨的不足:“古之人,有有笔有墨者,亦有有笔无墨者,亦有有墨无笔者。”其原因:“非山川之限于一偏,而人之赋受不齐也。”画面经营的好坏不是因为客观山川之美而造成,而是由画家感受的参差不齐造成的。又提出了解决的方法:“墨非蒙养不灵,笔非生活不神。”他认为对“蒙养”和“生活”的把握和感受是提高画家笔墨水平的关键。这就与当时画坛上只注重“笔墨”、就笔墨而论笔墨的观点明显地区分开来。《山水清音图》用笔劲健沉着,用墨大胆泼辣。赵孟頫曾云:用笔千古不易,结体因时而异。而石涛正在易与不易之间,在做叛逆式的建立,建立一种能够解其胸中意向,传达自我意境的笔墨方式。淡墨勾石,浓焦破擦,带光带毛,夹水夹墨,颇得生动节奏之效。整幅画笔与墨会,混沌氤氲,化机一片,体现了一种豪情奔放的壮美。这是石涛所营造的自我绘画气氛,自我经营的结果,也是我之为我,自有我在的艺术精神的确立。

“下调无人睬,高心又被嗔。不知时俗意,教我若为人。”这是直视真我的艺术境界。“写到灵魂最深处,不知有我更无人。”更是一种忘我、高我的精神境界。中国画和中国书法同样需要这种高度的精神力量去支撑、去构建、去吐纳和取舍。石涛和八大,都在出世与入世间徘徊和挣扎,都在痛苦的经历背后沉淀和寻求解脱。于艺术当中都在建立个人的语言,找寻能够开化性灵的空间和笔墨。八大无我,原济自我。

石涛认为笔墨在绘画中不仅起到描绘物象的作用,更能发挥画家的主观情感,将其融入物象,改造物象,使之成为臻于完美的艺术形象。“墨能栽培山川之形,笔能倾覆山川之势。”“必使墨海抱负,笔山驾驭。(《画语录兼字章》)”从而可以看出,石涛认为笔墨具有“状物”和“抒情”的双重功能。

关于用笔的方法,石涛不但讲求有力的矛盾统一,更追求笔之“神”。

《搜尽奇峰打草稿》从画面内容看并未极尽刻画奇峰与搜尽罗织之事。也可以说画面并没有诸多危崖绝壁、奇峰怪石,也没有罕至的深山大岭。相反,画面上山川大树、村舍桥梁、渔舟人物应有尽有,仍是颇为亲切动人的南国山区湖边优美的生活场景。可以见“搜尽奇峰打草稿”为题目的实际用意是借题发挥,实际上是等于振臂高呼“到山水中去”“与造化为师”“闭门造车何以打草稿?”这个题目实际上是艺术主张,是宣言,是声讨保守势力的檄文,是公开向陈陈相因的保守派的挑战和对垒,是对以“四王”为首的复古者们的当头一棒。

从《搜尽奇峰打草稿》这幅画的笔墨运用和艺术处理上,看得出石涛的惨淡经营和良苦用心。此画一开卷如宝剑出匣,令观者心惊魂动,真其笔也。图前以独特的隶书题写了“搜尽奇峰打草稿图卷”九个字作引首。自题跋部分楷行相间,不拘成法,结字或大或小、或长或扁,体态欹侧多变,用笔含稚拙之气。虽多为楷书,但通便章法摇曳多姿,不落俗套,体现了石涛夯实的传统功力与极具个性的创新精神。画卷写奇思于奇笔,即以奇笔绘笔奇,石涛不愧为一代奇人。远观,画面右侧群峰罗列,密处不通风,预显画家心中所积块垒无数,胸中丘壑连连,似被众法包围而作极力挣扎与奔突,又似狂风未至之前浓云裹日,而画面左侧瞬间云开日现,挣脱法笼,呈现一片清新平静之态势。近瞧,石涛顺应山石的自然变化,用笔勾线,中锋、侧锋兼用,笔多波折,折带皴、披麻皴、荷叶皴并用,秀劲凝重,笔随锋转,线随意行,气脉相连。用墨干、湿、浓、淡兼施,峰峦石面大多以淡墨晕染,渴墨皴擦,远山用墨色渲染,整幅画贯穿以浓墨苔点。在笔的曲直长短、墨的氤氲变幻、点的浓密疏淡相互结合中,贯穿着肆恣狂劲、泼辣生动的艺术个性,怎能不令人惊叹!此画树枝和树叶的画法也丰富多样,有点叶树、夹叶树、鹿角枝、蟹爪枝;有平正伸展、立势端正、雄健茂盛的松树;也有参差离合、大小斜正、灵动生气的丛树;亦有刚劲茂盛的野草;有介子点、垂笔点、混点,破笔点、横笔点、夹叶点和松叶点等,虚实轻重,繁简聚散,浑然天成。整个画面显得苍莽凝重,深得元人意趣。尽管他在卷后自谓“不立一法,是吾宗也”,其实还是脱不开传统技法。石涛毫不动摇地坚持他真率、活泼、豪放、洒脱、多变的特立独行的艺术手法。但是,相对而言,于石涛其他的作品相比,此幅更加突出精工、严谨和周密。各种艺术手段和笔墨技巧,其难可贵,令人叫绝。即使保守派用古法苛求也无懈可击。就用笔而言,“四王”一派主张中锋用笔,但在此幅画中,石涛恰恰是用“四王”派的画风来迎战他们,并没有用他以往常用的拖泥带水皴,也不用利剑般的侧锋和狂风大雨般的泼墨,没有大杀大砍的野战,而是用对方所长的文攻,无自己以往的个性,真可谓是用心良苦。石涛在这里有意发挥中锋用笔的种种技巧,豪放而精微、清新而苍茫、飒爽而浑厚。如此精工而严密、如此注重笔墨文章,是有意做给保守派看的。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与保守派对抗的力作,以文攻取胜。

我们分析研究学习石涛的笔墨技法,不是这一两幅画能涵盖的,尚有很多东西须在长期的学习实践中领悟,万不可庸俗化,纵笔墨刀枪,比武为快。笔墨当随时代,我们在研究石涛画作的同时,不单单要求其技法,而更当索取精神。笔墨传情,为灵魂智慧所开,空谈笔墨是毫无意义的。

石涛在画的题跋中,痛快淋漓地鞭笞了保守派:“今之游于笔墨者,总是名山大川未览,幽岩独屋何居?出郭何曾百里,入室那容半年,交泛滥之酒杯,货簇新之古董,道眼未明,纵横习气安可辨焉?自之曰:此某家笔墨,此某家法派,犹盲人之示盲人,丑妇之评丑妇尔,赏鉴云乎哉!不立一法,是吾宗也,不舍一法,是吾旨也,学者知之乎?”准确指出保守派的要害所在,同时也极其鲜明地亮出自己的艺术主张:“不立一法是吾宗,不舍一法是吾旨。”体现了石涛在北游时期,对山水广罗博见之后,艺术观的又一次升华。石涛大胆宣称“书有二王法,画有南北宗,吾宗也,宗吾也,一时捧腹曰:我自用我法。”石涛在认识上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这种变化不是模棱两可的调和与折中,更不是向保守势力屈服,而是一种指挥的升华,可以说是向当时画坛宣告了自己坚定的艺术主张。作为一名热衷于中国传统文化,经受几年专业学习中国画的我们来说,无论定位于哪一种绘画风格或是绘画手法,都应从先贤的笔墨中汲取营养,从他们的艺术观和人格魅力中搜索信号,根植于传统,张扬其个性,找寻属于自己内心所向的精神世界,建立一种表白自我、宣泄真我的艺术语言和主张。石涛已经身先士卒,我们还在期待什么?

我们知道,任何一种艺术形式及艺术风格的诞生,先天都是神秘的,孕育时是痛苦的,降临后便会面临两种命运:一则夭折,另则悲壮。艺术家本身并不能创造历史,历史却可以通过地下遗物和地上遗文记载艺术,光大艺术。当一种空前的艺术形态坚挺地矗立在人们面前的时候,有谁会绞尽脑汁地去回顾那与命运、时俗作垂死挣扎与抗争的先贤呢?石涛一生颠沛流离,饱尝世间疾苦,虽心存志向,面对俗世却无回天之力。他以一个特立独行者的身份立足于当时画坛,他以桀骜不驯的个性开宗立派,惊世骇俗,叹为观止。面对石涛的作品,我们不能不为他灵魂深处的笔墨情感所打动。正如潘天寿先生所云,艺术作品的审美取向一共有两种:一种是阅人眼目,一种是惊心动魄。石涛的作品一定属于第二种。

因之,我们通过学习石涛的作品,并对石涛北京之行三年的艺术经历加以认真研究,一定会明明白白地认识到石涛北游三年正是他艺术高峰期的开始。在此时期他总结了自己多年的创作经验,认识上不断超越和不断升华,将我法归于天下大法之中,形成了自己独到的山水画创作理论体系,数百年来,光辉照耀,并将永远传之不朽,垂泽百代。

综上所述,临习研究石涛的作品,不仅可以学到石涛的艺术思想和艺术语言,而且领略到一个伟大艺术家和伟大斗士的风采。最伟大的艺术创作是在与保守势力竞赛和斗争中诞生,只有冲破固垒才会立于不败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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