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宝良(金陵科技学院 动漫学院,江苏 南京 210000)
在我国油画界,只要提起“马训班”(即于1955-1957年由文化部出面,在中央美术学院举办的油画训练班),往往是路人皆知,但几乎与“马训班”同时期举办的“梅训班”,就鲜为人知了。当然,历史是不能“如果”的,但假设“如果”一下:如果“梅训班”能有“马训班”相似的推广度与影响力的话,则我们的当代油画发展就可能会有别样的景象。
所谓“梅训班”,即于1955年在武汉举办的梅尔尼柯夫油画训练班,为期一个多月。举办的缘由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中苏两国关系处于亲密阶段,举国上下各行各业都热心地向苏联老大哥学习,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苏联经济及文化建设成就展》于1954年10月2日至12月26日在北京举办,之后相继在上海、广州、武汉巡展,为期两年。整个展览分工业、农业、科学、技术和文化、教育等专业分馆,其中造型艺术的阵容相当盛大,囊括了绘画雕塑等全部门类全苏联代表人物的代表作品计280件,参观者达到276万人次。必须提醒的是,当时的中国美术界在美术创作方面正处于青黄不接与无所适从的状况,所谓青黄不接指老一代油画家适应不了新时代的创作要求,新一代又未培养出来;无所适从指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向与方法不甚了解,更谈不上付诸行动。因此,有这样全面学习的机会真好比甘露润土。苏方也积极配合,专派美术史论家亚历山大·扎莫施金随展讲解宣传,仅在北京就举办讲座40余次,听众有远从云南、四川及全国各地赶来的美术工作者两千余人;在上海也对来自各地的一千五百余名美术工作者作了15次现场讲解与讲座。
巡展于1956年到武汉时,苏方调回扎莫施金,改派列宾美术学院油画教研室主任安德烈·安德烈耶维奇·梅尔尼柯夫接任,当年他37岁,是一位年富力强、风华正茂的著名画家,与美术史论家扎莫施金现场讲解与专题讲座不同,梅尔尼柯夫的强项是油画及创作的实践,因此到武汉后的推广方式改为侧重于油画技法传授,在展览馆有他的工作室,同时由负责接待的中南美专的杨立光先生牵头,举办了为期一个多月的梅尔尼柯夫油画训练班,参加人员来自多地。因为是短期培训班参加人数又不多,其影响力自然有限,因此有关“梅训班”的记载或报导也少之又少。笔者能找到的仅有当年为马克西莫夫和梅尔尼科夫当翻译的佟景韩先生的回忆文章,其中有关“梅训班”的有:“他(梅尔尼柯夫)几乎天天都要从汉口乘渡轮过江赶到位于武昌的学校,而他一上船就不停地捕捉人物、道具和景物作速写。他在几间教室摆出不同姿势和挂布的模特儿,自己也选个位置和大家一起画,这种言传身教的做法最受欢迎不过。他反复强调画画要打好基础,像俄罗斯农民盖木屋,绝不惜在基础上下工夫。”[1]另外,还提到他在上海美协、杭州中央美院华东分院(今中国美院)作观摩交流,在杭州摆了两个作业作示范。由此可见,梅尔尼科夫是位纯粹的画家,他的言传身教对于当时中国的油画家来说更为实用,因此扎莫什金的讲座与梅尔尼柯夫的示范,绝对是个最佳组合。只可惜“梅训班”参加人数少时间又短,影响力也大打折扣。
幸运的是,笔者寻访到曾经亲历展览与“梅训班”的百岁老人毕颐生教授。他当年是华东艺专(南京艺术学院的前身)的油画教研室主任,据他回忆:苏联的大型展览到上海时,造型艺术馆给中国油画家提供了现场临摹的机会,时间安排在开馆前两小时(上午6时至8时),他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赶去画到开馆前离开,历时三个月。尽管临的是感兴趣的局部,但面对原作临摹的体会特别深刻,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收获。而到武汉“梅训班”开办时,毕先生借中方主持人杨立光曾经是老同事的关系也作为编外成员而全程参与。他提到苏联展到武汉时也提供临摹绘画的机会,梅尔尼柯夫还亲临指导且要求非常严格。因为杨立光先生是武汉阶段中方负责接待梅尔尼柯夫的关系,虽然不是“梅训班”的正式成员,但他几乎参与梅尔尼柯夫的所有活动。他回忆梅尔尼柯夫在训练班上的指导非常认真,在为学员刘依闻改作业女人体的嘴部时,画了改、改了又刮掉,前后反复七次才成功停笔,所有在场的学员都非常有收获,体会到大画家作画也不是一挥而就,而是要严谨地下工夫;梅尔尼柯夫作风景写生,在选景方面也非常严格,画武汉长江大桥时,上上下下七次才选定角度,毕先生十分感叹地赞扬:中国像这样的画家实在太少了。此外,他对佟景韩提供的梅训班结业合影作了补充说明:整个训练班成员不超过十人,绝对没有那么多,其余的不是班内人员。
梅尔尼柯夫于2012年5月16日与世长辞,当时的俄罗斯总统梅德韦杰夫发唁电致哀。他一生的油画创作深刻记录了从前苏联到俄罗斯的发展与变迁:1946年毕业创作《波罗的海海军军人的誓言》,以纪念碑式造型与构图镌刻了苏联人民在战争中英勇不屈的精神;1950年的《在和平的田野上》,特意选择一群妇女去表现这一主题,因为卫国战争中牺牲的两千多万人中,几乎都是青年男子,以对战后妇女重建家园的赞歌来揭示主题,无疑会极大地增强艺术感染力;1957年历经四年创作完成的《觉醒》,则是苏联俨然成为社会主义阵营领导者的形象缩影;1975年的《告别》,特意着力地表现了母亲期待儿子凯旋的眼神,再加上背景与其他细节的处理,把主题思想超越了俄罗斯民族,升华为世界性的和平呼喚;1979年的《西班牙三联画》则进一步发展为对人类广泛杀戮行为的控诉,其创作思想开始有明显的转变;1991年前苏联解体之后,梅尔尼柯夫于1995年创作完成《耶穌受难的十字架》,作品充满了痛苦的呻吟与无奈的叹息。如此历程充分验证了梅尔尼柯夫是俄罗斯油画家中坚持现实主义创作的杰出代表,也是我们当今中国油画家值得追忆和学习的楷模。
有时候创造历史是需要有机遇的,1955年的马克西莫夫油画训练班在中国油画界是获得了创造历史的机遇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如“马训班”的参加成员是已经受过高等美术专业训练或已经有一定创作经验的中青年教师和创作人员,时间长达两年,结业后“马训班”成员纷纷成为中央及各地的油画界中坚力量;更为得天独厚的是马克西莫夫作为第一个由苏联政府委派到我国进行美术教育工作的专家,就有机会参与我国带有行政性的会议,如中国美协理事会第二次全体会议、全国素描教学座谈会与全国油画教学会议等,并作为苏联专家在会上作了长篇主旨性发言,其影响当然巨大而长远;同时,他在“马训班”上的授课笔录以《油画和油画教学》为题,在《美术》杂志分两期全文刊载,其推广力度也是全国性的。凡此等等,在新中国油画事业刚刚起步之际,“马训班”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左右发展乾坤的作用。据毕颐生先生回忆:华东艺专派去参加“马训班”学习的陆国英老师,把认真记录的听课笔记及时寄回学校,校方则立即组织老师们学习、讨论、领会、贯彻。相信这种情况在当时有相当的普遍性。因此,尽管毛主席于1957年在《论十大关系》中提出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艺方针;文化部刘芝明副部长在全国油画教学会议开幕式致词中也特别强调,“油画专业本身也应该有很多派别。艺术上最忌千篇一律,今后风格应该不一样”。但是,现实情况自“马训班”之后,我国油画界是“马派”油画一花独放,时间居然长达二三十年。相比之下,梅尔尼柯夫在中国油画界的影响力就没有这样的机遇。尽管在文化部支持下,中央美院和浙江美院联合邀请梅尔尼柯夫再次来华访问,期间中央美院举办为期两周的梅尔尼柯夫油画讲习班,来自全国12所艺术院校的28位教师参加。中央美院在讲习班结束时授予梅尔尼柯夫名誉教授称号,但此时我国的中青年教师与学生的兴奋点早已转移到西方现代派艺术,因此这次活动的影响力仅仅是昙花一现而已。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马克西莫夫推崇的契斯恰柯夫的艺术思想及其教学方法,即使在他从教的苏里科夫美术学院也并非主流学派;而在列宾美术学院留学的中国留学生刚回国时,居然不知道什么是“契斯恰柯夫素描教学法”。而在中国,自上世纪50年代末开始,将契斯恰柯夫素描教学语录整理成册并冠名为《契斯恰柯夫素描教学法》在全国专业美术院校推广,其遗魂至今仍未散尽。而梅尔尼柯夫在艺术风格上与马克西莫夫是有很大区别的,如果“梅训班”在我国影响再大一点的话,至少可以形成“两花”齐放的格局,这或许也是佟景韩先生在文章中提到“他们(指“马”与“梅”)都不应该被忘记”的深层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