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六月唱龙舟

文|

颠颠倒倒，倒倒颠颠。鲸鲨上岸行得远，老虎深潭海底眠。黄鳝有鳞虾公有翼，老鼠拉猫在灶边。蛤乸含蛇随田转，曱甴飞天斗凤鸾。曹操要卖云呑面，秦桧乞食踎街边。卖马秦琼真系时运蹇，董卓落魄卖汤圆。刘备上前食几碗，薛仁贵定要收钱先。张飞闻言就反脸，尉迟恭同佢打作一团。冬瓜将来做大炮，胡椒当炮弹打穿天。皇帝调转同太监打扇，太子游埠要自己撑船。有位盲公话佢亲眼见，聋婆听晒觉新鲜。哑佬佢开声话搞唔掂，世间岂有倒卷珠帘。

龙舟歌，俗称唱龙舟，相传清乾隆年间，由佛山顺德龙江乡的破落子弟所创，是流行于广东广州、佛山、东莞等粤语地区的说唱艺术，《佛山历史文化辞典》载称：“珠江三角洲河涌纵横，人们都喜欢扒龙舟、赛龙舟，而且喜欢听龙舟歌，过去，一些被称为‘龙舟佬’的卖唱艺人，手持木雕龙舟、胸前挂着小鼓和小锣，边唱边敲，沿门卖唱。”历史上曾出现过“龙舟棋”、“龙舟德”、“龙舟宁”、“龙舟会”等一些知名唱龙舟艺人。旧时珠三角一带的节日或喜庆场合，大多能见到这些唱龙舟艺人登门演唱，他们手上拿的木雕龙舟并不大，长约二尺，宽约三寸，前雕龙头后雕龙尾，龙舟上安有五至六对小木人，舟身用衬裙遮掩，舟底用带绳的木杖相连。演唱时，唱龙舟艺人会依据词曲韵律和节奏敲打鼓锣，不时还会扣绳让龙舟上的小木人扒船。龙舟歌词大多是吉利的话语，如：“龙舟舟，出街游，姐妹行埋莫打斗，封封利是压龙头，龙头龙尾添福寿，唱过你平安到白头。”“今日又试向各位拿个人情，吵嘈下各位贵客嘅发财耳，往日唱南音，今日就唱龙舟。祝各位横财顺利，一帆风顺，东成西就。老者听过就添福添寿，后生听过就出人头。”

龙舟歌的声腔“高昂跌宕，诙谐有趣，富有宣泄效果。唱词以七言韵文为基本句式，四句为一组。腔调简朴流畅，富有乡土气息，宜于叙事抒情。”[1]龙舟歌不时会被其他说唱艺术所吸纳和运用，如粤剧、粤曲中的曲牌“龙舟歌”“龙舟”便出自龙舟歌，粤语评书也会将其列入特定场景中进行说唱。

龙舟歌唱本来源难考，部分来源于木鱼书歌词，部分来源于艺人自编自唱，也有部分受不少北方流传下来的词曲或者文本影响改编而成。目前看到的龙舟歌唱本多为清末民国初广州成文堂、五桂堂等印刷厂的刻本及铅印本。龙舟歌的内容广泛、包罗万象，从传统的戏剧曲目，民间流传的传说故事，到最新的时事新闻都有：“有神话、传说、寓言类，如《八仙贺寿》、《金星戏窦》、《仙姬送子》等；有历史故事类，如《昭君和番》、《王允献貂蝉》、《凤仪亭诉苦》、《大闹梅知府》、《霸王别姬》、《蒙正谢灶》、《贵妃醉酒》、《三聘孔明》等；有爱情故事类，如《西蓬击掌》、《金桥问卦》、《柴米夫妻》、《云英问病》、《桃花送药慰相思》、《杨翠喜忆情郎》等；有慨叹人生坎坷类，如《老女叹五更》、《赌仔回头金不换》、《怨嫁迟》等，有描写社会问题类，如《东兰返村》、《朱买臣得志》、《碧桃锦帕》等；还有娱乐性、知识性一类，如《七夕赞花》、《解携篮》、《花木思娇》等。”[2]辛亥革命前后，出现不少由革命人士创编的龙舟歌如《缫丝女自叹》、《广东禁赌纪念歌》、《庚戌年广东大事记》等。

另据广州番禺文史研究者屈九撰文回忆，唱龙舟的人员大多是专业人士，却也有非专业人士，即如遇逢年过节时，一些平日耕田的，或在市镇内打散工的贫苦人家出来“客串”一把，有的会举着一杆绑着榕树叶、桔果、红包、铜钱的青竹，上门逐家逐户唱，名曰“唱桔树”——大约木雕龙舟的制作成本比较高，“客串”艺人自然不会下这个大本钱。虽然是客串，但是唱词唱腔并不含糊，如：“一棵桔树到你门来，睇见你五福临门大打开，朝鱼晚肉真可爱，唱过你门前大发财。”一般人家听到这些吉利话，总会给唱者赏点小钱或者米饭。但有些唱者遇到一些一毛不拔的财主时，可能会多赠唱一首不吉利的龙舟歌，如：“唱到你门前蝇（读“英”）咁静，保佑你一家大细死×清。养鸡养鸭用厘戥称，养牛养猪入得桂林埕。你哋少爷读书多病症，姑娘未嫁又添丁，老爷犯事会响监中坐，太太平安用吊颈绳。好嘅唔灵丑嘅应。”唱完之后就一溜烟地跑掉。如此看来，唱龙舟能流传于世，不仅是文学魅力缘故，而是语言的实力体现[3]。

篇首的龙舟歌名曰《倒卷珠帘》，是龙舟歌唱本中的经典作品，粤剧传统剧目《山东响马》中文觉非饰演的“广东先生”曾演唱过此歌，央视热播大剧《走向共和》中，孙中山哼唱的龙舟歌也为此歌。词中的“颠颠倒倒”，指事情不顺或言行无条理，不可置信，见《二刻拍案惊奇》卷十七载：“彼此夙缘，颠颠倒倒，皆非偶然也。”由内容可知，《倒卷珠帘》应是一首颠倒歌，颠倒歌类似于打油诗，也似民谣一类。其特点是把日常所见的事物或者规律颠倒，让闻者意想不到。颠倒歌的内容荒诞不经，但词语浅白，幽默风趣，在各地均有流传。最早如东汉《抱朴子》记载的一首：“举秀才, 不知书。举孝廉, 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 高第良将怯如鸡。”秀才本来应该饱读诗书，不料却是腹内空空；自己被推举为道德模范，竟和父母分居；自号清贫却是浊如污泥，住着大宅子的良将竟胆小如鸡。这些颠倒歌内容不同，但是性质大概一样，如关中一带流传的颠倒歌：“泥瓦匠，住草房；纺织娘，没衣裳；卖盐老婆喝淡汤；种田的，吃米糠；炒菜的，光闻香；编席的，睡光炕；做棺材的死路上。”如山东单县的颠倒歌：“东西路，南北走，顶头碰上人咬狗。拾起狗来砸砖头，又被砖头咬了手。老鼠叼着狸猫跑，口袋驮着驴子走。”山东曹县的颠倒歌：“颠倒话，话颠倒，石榴树上结樱桃。蝇子踢死马，蚂蚁架大桥。丫丫葫芦沉到底，千斤秤砣水上漂。我说这话你不信？老鼠衔个大狸猫。”这些词语不多，均讽刺了不合理的社会现象，表达了民众强烈的不满情绪。颠倒歌除了在民间广受欢迎，也得到相声或者文学创作者的青睐，如马季说过一则经典的相声《颠倒话》，河南作家李洱在其小说《石榴树上结樱桃》中导入了一则颠倒歌。

后世研究多认同龙舟歌是具有较高的民间文学、古典文学、音乐等价值，特别是在运用古典文学方面，认为龙舟歌广泛运用诗歌创作的赋比兴手法，多用夸张、讽刺、谐音、比喻、拈连等修辞手法，讲究使用押韵的赋、韵文等体裁。由《倒卷珠帘》也可以看出一斑。短短二十余句中，除去开头的“颠颠倒倒，倒到颠颠”和后面“世间岂有倒卷珠帘”三句外，其余词句几乎浓缩了古典文学修辞手法，鲸鲨上岸、狮虎下海等每一句均可以说是夸张，也可以说是讽刺、比喻，而在运用了“佢、嗰、虾公、踎、去眠、蛤乸、搞唔掂”等粤语方言后，让这则龙舟歌立显风趣诙谐，朗朗上口。民俗学者段宝林曾说颠倒歌看起来似乎没什么意义，但联系实际看，可以隐约体会到它的讽刺性。如从《倒卷珠帘》看，嘲笑社会的不公现象和《抱朴子》记载的颠倒歌所描述的基本一致。

可惜的是，龙舟歌唱本曲目丰富，唱龙舟艺人识字不多，多为口耳相承，因此实际流传唱下来的词曲并不多。目前虽有地方将其列入非遗项目，但如今传唱的土壤已经缺失，加上职业的唱龙舟艺人不复出现，可见前景仍堪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