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学森
有一条流淌了30年的河流横亘在我生命的中间,她同南方一个大都市有关,同一支部队有关,她那边记录我的青春,这岸则显现我早生的白发。不知道自己生命里何时注定了一个南方城市,为什么她那样纠缠我折磨我,让我欲罢不能又无言以对,让我长时间对她难以忘怀。后来我终于明白,是我的最初的情感献给了她,我的青春献给了她,她的俏丽、清绮,因多雨而拥有的水样气质,让她增添了对我心灵的沁润。在我众多的粗犷的憨厚的勇武的木讷的战友们面前,我是轻易不敢表现这种情感,但是今天我必须大声喊出来,上海,你知道吗,我想你了,时时刻刻!
2015年6月,上海警备区通信站几个曾经的领导和战友热心地发起一个“上警通信线路分队”的战友联谊会,我仿佛是听到了军号声,那是一个军人听到了部队的召唤啊!这个军号声我已经等待了30年,而这30年里充满了多少人生的苦痛、委屈、忍耐,也记录了多少惊喜、快乐和希望啊。25日下午4时,我从济南西郊高铁站启程踏上我的寻梦之旅,在高铁上,与我的过去有关的几个地理名词交替在脑海里浮现,虹桥路2260号、靠近黄浦江的龙水路、我退伍时的广粤路52号,甚至巨鹿路675号作协大院内的爱神普绪赫雕像,这一切景象前呼后拥地向我走来,又随窗外的景物快速向后倒去。4个小时后列车驰入虹桥站,虹桥曾是我军旅生活的第一站,但是,去哪里再寻昔日的影子?阔大豪华的车站让我迷失了方向,上上下下几次甚至找不到要找的出口,战友已经派车在南10出口等我们,在几次电话的呼叫指挥下,我们终于坐上接站的车子,开车的小伙子车开得很溜,穿立交行高架,快速向市区飞驰,只是我不知道他的行车路线是不是虹桥路,我试图寻找的程家桥,农展馆为什么看不到,虹桥路2260号更是无影无踪。
临近午夜,老战友陆平驱车把我们送到警备区云峰宾馆,在接近静安寺时我蓦地看到窗外闪过的南京西路路牌,那一刻我心跳加速又不能做任何表达,我只能坐在那里默默看着窗外,试图寻找熟悉的一切,但什么也没有了,唯一不变的路牌还记录着我曾经的记忆。转业上海的战友张祥伦像个幽灵一样午夜打来电话,问休息了没有?他说他就在我们住的宾馆附近,我和同行的老乡窦金山抓紧请他上来,原来他酒后送了好几拨客人,送完时正好途径云峰便打来电话。多年不见的老友海阔天空聊起来不知不觉到了三时许,我们谁也没有睡意,祥伦竟提议出去找个小馆再喝点,喝酒我不感兴致,出去转转倒符合我探寻旧梦的心理。
云峰出来沿北京西路往西走一百米就到了万航渡路,万航渡路107号曾是我通信站的原址,只是近几年才搬到远郊的天马山。这地方曾是少时的绮丽梦想,当新兵时我们最喜欢被安排出差执行个勤务什么的,因为勤务可以到市里来,有时可以到万航渡路,因为这里是站部所在地,是我们的机关,更重要的是这里有一个连的女神,通信站的话务女兵十分养眼。
大上海是个多雨的城市,我在上海的5天时间,几乎每天阴雨不断。这使我又不由地想到我的北方家乡,那是个干旱的鲁西县城,因为少雨又地处平原,因而整天尘土飞扬,天空呈灰暗状。尽管她没有重工业,只是一个以农业生产为主的大县,但蓝天白云也是难得一见的景象。26日上午,我一人在雨中悄悄离开云峰开启了我的寻梦之旅第一站:广粤路52号。广粤路是我三年部队生活的最后一站,我就是在这里退伍,彻底离开这座城市,广粤路地处虹口区西北部,我的营区52号院北面有一座大土丘样的东西,据说20世纪80年代初期是警备区一个靶场,当兵时我同战友曾去过那里寻找子弹壳,在那土丘上我们随便用手一抠,就有子弹头显现出来,只是杂草丛生,子弹头锈迹斑斑,可以想象这里曾是庄严而神圣之地,戴钢盔箍红袖章的值班士兵小红旗一摆,枪声大作,硝烟弥漫。上海是座快速改革开放迅疾繁荣发展的城市,本已偏僻的广粤路四周人群越来越密,建筑也越来越高,靶场的功能显然不合适了,随着靶场的废弃,代之而起的是林立的建筑群,是商业经济的符号在广粤路密集呈现。
去广粤路的路上,我找到记忆中多次乘坐的21路电车,本记得这路車终点站是鲁迅公园,想不到一直可以坐到广粤路了,只是在途中我特别留意甜爱路,对甜爱路的关注起意于上海女诗人张烨写于1984年的一首诗《车过甜爱路》,我极喜欢,我知道这条富有文化历史寓意的小路承载着诗人的过多心事,我为此也写过一首《想起甜爱路》,今天抄上,请读者朋友欣赏:
有时候真怪,就像今晚
莫名其妙就突然想起甜爱路
19岁的我常坐21路电车
驰过这条小路
那个秋天经常下雨,
路旁法国梧桐叶子被风吹落
躺在湿漉漉的地上
汽车的车轮碾过
一点声响也没有
那时我朴素得就像雨中
落下的一片梧桐树叶
我的诗歌刚刚萌芽
新鲜得若刚贴上的一张海报
还有我的懵懂的初恋
我时常的忧郁
都随岁月飘零进那场绵长的雨中
现在想起甜爱路
才感觉那条小路
很静,很短,很诗意,很抒情
刚想回味一下那种迷醉的感觉
21路电车售票员
那清脆的声音就在耳畔响起:
前方到站21路终点站
请乘客下车走好
我的诗歌肯定没有张烨的好,但我是因张烨的诗歌而喜欢甜爱路的,写此诗也是应和她的《车过甜爱路》,也是对她的答谢。甜爱路给我的欣慰和愉悦没有持续太久,我便到了广粤路,只是到了广粤路再找不到熟悉的一切,30年前的52号是个很大的院子,门口是个警卫室兼收发室,每天上午10时许我都跑过来等一封信,那时我在经历一场绝望的爱情,结局已经明晰,但我仍固执地期盼一种完整的结束仪式,所以在整个即将退伍的下半年,我情感处于空白的迷茫的阶段,写诗的前景也看不到希望,于是我急于要退伍。我的退伍是一种解脱和逃离,因为我的整个青春岁月被上海这座城市拦腰截断。现在52号号牌也不复存在,原址已物是人非,好像改成了警备区空余房产管理处,我没再往里面去,这种景象促使我快速离开,因为这样的失望尽管很彻底,但疼痛终究会消失,假如情景依然如往日,我的心中隐痛会伴随我一生。在离开广粤路时我在心中轻轻地说:别了,广粤路,此生我不会再来。
下午我乘15路公交车抵达徐家汇,进行我的第二站龙水路的探访,龙水路是靠近黄浦江边的一条路,1984年5月我的连队从虹桥路搬至这里。记得连队搬家这天正赶上美国总统里根访华,里根的车队从虹桥机场经过虹桥路2260号我们连队门口一路向东驰去,沿途戒备森严,车队威武气派。我们对龙水路相当失望,这里用荒凉形容一点也不为过,院子破败不堪,荒草密布,东侧是上海水泥厂,每天享受浓烟滚滚的熏陶。我们这些北方来的战士也忍受不了南方雨季的潮湿带给我们的股癣,每人晚上睡觉时都会拼命抓痒并往身上涂一种叫甘露癣的药水。但后来所有失望都被黄浦江的美妙所取代,营区前100多米就是黄浦江,每天晚饭后战士们都会三三两两地漫步江边,或坐或立看那在江上川流不息的大船。有一些外籍的万吨轮也经常出现,船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旗帜,有时我们对着船上的水手大喊一声:哈喽。我更多的时候是坐在江边的石板上望着江水发呆,想着自己的心事,想诗歌与爱情,想我的鲁西故乡。那个时候我读泰戈尔和惠特曼,在风里经常飘走我断断续续的吟诵。还有一件有意思的事,夜里我们时常外出执行抢修任务,一夜的劳作没能阻止大家的年轻血性,往往下车就直奔球场,痛痛快快打一场篮球,然后洗漱休息,这一觉醒来大概是午后了。
龙水路当然也改变了模样,她早不是军营了,我们连队迁至广粤路后,这里先是成了部队后勤部门同地方合作的一个洗衣粉生产基地,再到后来成了一家石油仓储转运中心了。在我们营房原址上看到的是一座居民楼,原来的篮球场竖起众多的大型油罐,往南再走就是黄浦江了,江边打起了围墙,有阶梯可攀到观景台。在台上终于看到了黄浦江,那种腥咸的味道依旧,隔江遥遥望去,昔日荒寂的浦东如今也是高楼林立,一派盛景。江上不时有船穿过,不过没发现外籍船只。啊,30年前同我们打过招呼的外籍水手你在哪里?你当然不会记得在江岸上同你招手的那个瘦瘦的士兵。
虹桥路是我参加完战友联谊会后才有机会访问的,那天依然有雨,从静安寺乘57路公交车抵达程家桥,然后慢慢向2260号走去,我不愿走得太快,我愿慢慢品味。上海农业展览馆就坐落在我们连队西侧,但这次我没有看到,连队原址早就变成王朝大酒店了,我住过的西班牙式小楼也改成新滨铁板烧。我们在这里虽然驻扎时间不长,但她是我初识上海的第一站,在这里我接到《萌芽》寄给我的第一封诗歌留用通知,年底《萌芽》杂志在封二显著位置刊发了我的处女作 《十八岁的宣言》,在这里,我初识了上海著名青年诗人赵丽宏,在这里我读着舒婷的《双桅船》和徐刚的《诗海泛舟》奋力探索着新诗的大门。可以说,我虽然依然是个小兵,但从思想上已经完成了从一个农家子弟到对艺术有良好认知的城市青年的华丽转身。在此我贴上一段寻访当天的微信状态来表达我的心情:虹桥路是我上海栖息地的第一站,在这里我懵懂地初识并喜欢了这座城市,她记载了我全部的青葱岁月。据说2260号曾是孔祥熙的私人花园,肯定充满了历史、政治的综合因素,因而她显得神秘美妙。在这里我背着军用挎包——里面装着我的军旅诗歌——乘57路公交车去延安西路200号的《萌芽》杂志社,费力地轻叩上海文学的大门。谢谢上帝,1984年我的处女作《十八岁的宣言》诞生,兴奋之余我变得更加脆弱,因为文学的神圣让我更加渺小,在这里我还体验到“害你最深的往往是你最喜爱的”这句话。从此陷入文学的泥潭,导致人生的悲苦愈演愈烈。我的多情还表现在看到虹桥路2260号那一刻险些泪崩,我找到了院内西侧那幢小楼,指着一楼的某个窗子,幸福得像个孩子,对陪同的友人说:快看,30年前我就住在这里。
上海远郊的佘山兰笋山庄是这次战友联谊活动的下榻地,30年前我们服役时,这些山大都有部队驻扎,有些山都被掏空以备战时之需,佘山就是其中一个。佘山地理环境优越,有佘山国家旅游度假区、佘山国家森林公园等。我认为更重要的是一种情感的寄托和心灵的回归,因为这里是我们的组织根脉——通信站所在地。
27日下午2时,在山庄的三楼会议室,来自五湖四海的跨越三十年的老兵联谊会启动仪式开始了。160多名老兵在突然的军号声中屏住呼吸,大家保持着一个立正的姿势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我看到有人眼睛迷蒙了,我自己的眼泪也不争气地滚落下来。这曾经无比熟悉的军号相隔30年再度响起,那一幅幅画面又在眼前涌现,操场上的演练,排着整齐的队伍奔赴食堂,睡梦中被起床号声快速惊醒,紧急集合号后我们的紧急出动。而这一切空白了这么多年,就像被父母遗失的孩子再次回到母亲的怀中,离开父母多年的心酸、委屈,独自忍受的痛楚和心灵伤痛使我再也无法按捺情绪的暗流。啊,老部队原谅我吧,战友们理解我吧,今天我是回归的游子啊!
丁春阳,是1964年入伍的老兵,是我入伍第一年的通信站主任,1985年就转业回到原籍,这次他以超过花甲的年龄回归到大家中间,在台上显示他的健朗,一个标准的军礼已让所有的老兵们掌声如潮。韦学明,1971年入伍,曾任通信站副主任,20世纪90年代中期離开部队,他是这次活动的主要发起人,但由于工作繁忙,在开会的头一天才从澳大利亚飞回上海,连家也没回,从机场直奔兰笋山庄,迎接战友的陆续归队。李海波,是唯一的现役军人,现任通信站六连连长,他的年轻英武让我们十分羡慕,不由地回忆起自己的过去,他陪同我们来到天马山通信站驻地参观他的营区,一些在此地服过役的老兵激动异常地说:看那里的池塘还是我们当时挖的呢,看那座楼的原址就是我住过的平房啊。上海地处水乡,境内河道纵横,天马山周围农田也是河汊密布,我的丰富情感和敏感特质更应该和上海成为一体,但悲剧的是我错失了她,成为一个同她擦肩而过的过客。
上海几十年一直保持着大都市的华贵尊严,卓尔不群的气度,以靓丽风姿屹立黄浦江畔。上海的部队也保持着永远的年轻活力,她是骄傲的,从战场来到都市,经历灯红酒绿的洗礼,成为烙印明显的现代城市军队。有变化的是我们这些老兵,从青春年少到成熟中年,再到睿智老者,最后成为步态蹒跚老翁。岁月无声地刻录着变化的轨迹,她如一条大河,承载着悲欢也承载着寂寥,这次重聚也只是在河流的这边遥遥地观望彼岸,观望曾经的年轻,曾经的欢笑,因为那一切如同远去的列车越来越远,剩下的是无法改变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