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蒙
长期隐姓埋名、鲜为人知被誉为中国“核司令”的程开甲院士离开我们一周年了。
程开甲是著名理论物理学家、核武器技术专家。他是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研制的开拓者之一,是我国核武器试验总体技术的设计者和创始人之一。他创建了中国核试验研究所,开拓性的设计、参与和主持了首次原子弹、氢弹、导弹核武器和增强型原子弹不同方式的几十次核试验。“空投、平洞、竖井、朔风、野地、黄沙,戈壁寒暑成大器,于无声处起惊雷!一片赤诚、一生奉献,一切都和祖国紧紧相连。黄沙百战穿金甲,甲光向日金鳞开!”这是2018感動中国人物对程开甲的颁奖词。
程开甲从读小学,读中学,读大学和在英国爱丁堡大学深造,一生获奖无数。他曾经荣获国家科技进步奖特等奖、一等奖,国家发明奖二等奖,但最引人瞩目的是五项大奖:1999年,荣获党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授予的“两弹一星”功勋奖章;2013年,荣获党中央、国务院颁发的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2017年,荣获中央军委颁授的“八一勋章”和荣誉称号;2018年,国家在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之际,被授予改革先锋称号;2019年,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被授予“人民科学家”国家荣誉称号。集国家级最高荣誉五项大奖于一身者,程开甲当属中国第一人。
然而,程开甲对于获得这些大奖,每一次都有自己的诠释和独到解读。
1999年9月18日,荣获“两弹一星”功勋奖章时,他说:“写在立功受奖光荣榜上的名字,只是少数人,而我们核试验事业的光荣属于所有参加者。因为我们的每一次成功都是千百万人共同创造,我们的每一个成果都是集体智慧的结晶。”
2014年1月10日,荣获2013年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时,他说:“我是代表研究所和基地的全体指战员和曾为核武器事业做出贡献的全体同志们接受奖励的。功劳是大家的。我们的核试验是研究所、基地所有参加者,有名的、无名的英雄们在弯弯曲曲的道路上一步一个脚印去完成的。在核试验的历史中,有很多人做了非常有价值的工作,我们应该给他们摆摆功。”
2017年7月28日,荣获国家首次颁发的“八一勋章”和证书时,让我们仿佛看到了程开甲在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里,在祖国核试验获得成功时眼中涌满激动与兴奋的泪水,想到了他曾经对记者说过的话:“我永远忘不了过去中国被人看不起、受人欺侮的滋味。有了原子弹,中国人才真正挺直了脊梁。我们为核武器事业而献身,为的是让我们的祖国能硬邦邦地站在世界人民面前。今天,我们做到了!”
2018年12月18日,党中央、国务院在人民大会堂隆重召开“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大会”。会上,表彰了改革开放不同行业的100位杰出代表,核武器事业的开拓者程开甲获得改革先锋称号。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创新的事业呼唤创新的人才,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人才越多越好,本事越大越好,知识就是力量,人才就是未来。我国要在科技创新方面走在世界前列,必须在创新实践中发现人才、在创新活动中培育人才、在创新事业中凝聚人才。”对于这一点,程开甲在世时曾经深有感触地说:“只有创新才能获得真正的成功。”
其实,我与程开甲院士还不仅仅是职务、地位、学术上的差别,仅年龄就相差三分之一世纪,而且属于学科跨界。但是,不论核武器,还是导弹、火箭、卫星,有一个共性,这些领域的成果都被称之为国防利器、国之重器!正是因为这样,2017年程开甲获得国家首次颁发的“八一勋章”和证书后,受《知音文化广场》之约,他们想让我写一篇对《创新·拼搏·奉献——程开甲口述自传》的书评时,我就在想,无论从哪个角度讲,我都没有资格对《创新·拼搏·奉献——程开甲口述自传》这本著作做评论。但当我翻开这本书后便越看越认真,越看越受感染,欣然为他们写了读后感。
如今,程开甲院士离开我们一周年了,我认为,怀念他最好的方法是追思他的奋斗足迹,让更多人了解和学习他几十年如一日对事业的追求,弘扬这位老科学家做事一丝不苟、兢兢业业的励志精神。
庆幸一生能为祖国尽力
在《创新·拼搏·奉献——程开甲口述自传》的开篇语中,程开甲写道:“走过了97年,非常庆幸能为祖国尽力,能实现‘奉献的人生价值。”
程开甲1918年8月3日出生于江苏吴江盛泽镇,他的大学学业是在日本帝国主义侵华战争的流亡中完成的,他在英国爱丁堡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后,于1950年毅然回到百废待举的新中国。几十年来,除核物理、原子核物理业内外,外界几乎没有人知道程开甲这个名字。直到1999年9月18日,党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在人民大会堂召开表彰大会,为程开甲颁发“两弹一星功勋奖章”后,程开甲这个名字才名扬天下。接踵而来,获得2013年度国家最高科技奖,获得2017年“八一勋章”后,程开甲的名字开始深入到人们钦佩的行列,而此时程开甲已经走过了人生90年的历史长河。
而就是这位百岁老人,他从未停歇自己一生追求的事业,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在陪伴他不离不弃的黑板上推导公式,验证数据。程开甲将共和国的核武器事业与自己的创新、拼搏、奉献人生紧密相连。他自从1963年第一次踏入号称“死亡之海”的罗布泊,到后来回到北京从事高层科学技术委员会的工作,在茫茫戈壁工作生活了20多年。在这20多年里,程开甲作为我国核试验技术的总负责人,他成功地参与并主持决策了包括我国第一颗原子弹、氢弹、增强型原子弹、两弹结合以及首次空投,首次地下平洞和首次地下竖井试验在内的30多次核试验任务。
半个世纪以来,他结合核装置爆炸机理,进行了深入研究与计算,为核武器的设计与改进、核装置性能的诊断与发展提供了重要依据。他开创了中国核爆炸及其效应理论,为核武器战场应用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为了国防事业,他在核试验领域默默坚守,隐姓埋名近40年。
纵观程开甲的一生,为国防奉献,为事业奉献,为共和国繁荣强盛奉献,生命不息,奉献不止,正如他93岁高龄时,写下视为座右铭“人生价值 在于奉献”的条幅。程开甲隐身在无人区20多年里,在核武器的研制和试验中,开创、规划领导了抗辐射加固技术新领域研究,定向能高功率微波研究,撰写了我国第一部《固体物理学》专著,提出了普遍热力学内耗理论,推导验算完成了狄拉克方程,提出并发展了超导电双带理论和凝聚态电子理论。而天天与数据打交道,工作中的每件事情都与理论推导、验证有关系,几十年里却没有为个人名誉公开发表过一篇论文。这些默默无闻的辉煌和成就,不仅仅是科学探索,也绝对是淡泊名利的奉献,也实现了他一辈子内心坚持“荣誉是集体智慧结晶”的诺言。
在悼念程开甲的一篇文章里我看到这样一句话:“人生爱国第一,必然开拓大事业;人生伟大人格,必然大气作为;人生奉献为上,必然成就卓越。”程开甲院士离开了我们,但一个科学家一生能够做到事业、作为、卓越的完美,他一定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他的精神、他的内涵必然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你的名字无人知晓你的功绩永世长存”
程开甲是一个纯粹的科学家,是一位为祖国核武器事业做出了重大贡献的杰出的科学家,而纯粹的科学家是不求名利的。程开甲对于这些崇高荣誉的诠释:“我只是一个代表,功劳是大家的。各项国家级的奖励是对整个核武器事业和从事核武器团队的肯定。我们的核试验,是研究所、基地所有参加者,有名的、无名的英雄们在弯弯曲曲的道路上一步一个脚印完成的。”
《创新·拼搏·奉献——程开甲口述自传》一书中,有多处文字会使读者受到心灵震撼,他口述的文字虽然淡定,但会使读者内心深受感动。
“在地下核试验早期,我先后多次进入开挖后的平洞,目的就是要亲自掌握第一手资料,对平洞试验方案做到心中有数。因为洞内极其恶劣的高温、高放射性和坍塌危险,大家极力劝说不让我进去,我是一定要坚持进入核武器爆炸后的现场。我曾经进过爆炸后的测试走廊,进过测试间,进过坑道,也进入到核装置爆后的爆心。每看到一个新现象,我对地下核爆炸现象和破坏效应都会有新的认识,与只听汇报的感受大不相同。每次进洞,都会有新收获,进而对试验方案有进一步的考虑和设计。”
普通大众对核武器的认识,大多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美国用飞机向日本广岛和长崎投放原子弹后造成的毁灭性破坏。后来,冷战时期核大国的核竞赛将核武器以讹传讹,更是让人们谈核色变。理论上讲,核武器爆炸,不仅在微秒级的瞬间完成核反应,释放巨大能量,而且,在核武器爆炸周围迅速形成极高的温度,快速压缩周围空气使之急速膨胀,产生高压冲击波。地面或空中核爆炸后空中形成火球,发出极强的光辐射,还产生各种射线和放射性物质,辐射的强脉冲射线与周围物质相互作用,造成电流的增长和消失过程又产生电磁脉冲。这些不同于化学炸药爆炸的特征,使核武器特有的强冲击波、光辐射、早期核辐射、放射性沾染和核电磁脉冲等会对人体造成潜伏性的永久杀伤和破坏。
程开甲是研究核物理,从事核武器设计、制造的科学家,核武器对人体的伤害他比谁都清楚。然而,在真正的核爆炸过后,“我们穿身防护服,戴上大口罩、手套、安全帽,拿着手电筒,当从已被核爆炸严重挤压得直径只有80厘米、10多米长的测试廊道爬过去进入核装置爆心时,只见四壁布满被高温高压烧炼的黑色玻璃体和满地的破碎石块,什么都没有了。”
20世纪70年代初期,为了快速获得第一手实际资料,程开甲提出地下核试验爆炸后立即展开现场挖掘。完成这项任务,要经历“三高一险”,既温度高、压力高、放射性强度高,爆炸产生的强大冲击力使周围岩石破碎,掘进施工中稍有不慎,极易出现突发性塌方危险。程开甲这位将军科学家,无畏个人安危,明知有风险,偏向险中行,一次又一次冲向核爆炸现场,一次又一次闯入核爆炸的爆心,却躲过了一次又一次险情,一次又一次得到了看似得不到的真实数据。
为了能够实时掌握核试验情况,“还记得一次竖井核试验,为察看竖井核试验爆后爆心的地表现象,核装置刚一爆过,我即直奔爆心地面表层现场。随身携带的一支钢笔样的放射性剂量探测笔尖叫不停,虽然也会担心强核辐射影响身体,但我得到了第一手的感性认知,至今仍觉得非常值。”
确实,那次跟随程开甲的警卫员驱车同他赶往爆心时,听到身上辐射剂量器超标“哔哔”作响报警,警卫员忍不住问:“首长,您就真的不担心身体受辐射?”程开甲语速极快但坚定地说:“哪有不担心的道理,但我更想掌握第一手的实际情况,我更擔心核试验的结果,那也同样是我的生命呀,难道你说我能不去!”
众所周知,强核辐射会置人于死地,人们对核辐射望而生畏。1945年8月美国陆军航空军在日本广岛市和长崎市投放原子弹后,巨大蘑菇状烟云确实马上将城市沦为火海焦土,尽管70多年过去了,噩梦依然无法让人摆脱。1986年乌克兰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核泄漏,数十万当地居民被迫搬离家园,这么多年过去,禁区内原先人类活动的印迹俨然被大自然覆盖,据说,除了偶尔不时窜过的受过核辐射变异的老鼠,那里依然是一片死寂的荒原。
程开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算他不惧怕核辐射,但经过核爆炸冲击波的地质、地形、地貌变化却无法认知,随时都会发生不测。 战争年代的冲锋陷阵被称之为生死置之度外,这种核试验现场的举措,比战争年代冲锋陷阵的硝烟更浓,胆魄更烈!也许是程开甲对核武事业的挚爱感动了上苍,他受了那么多次、那么大剂量的核辐射,竟然健康地度过了百岁人生。
人才队伍既是事业的需要也是创新和使命
15年前的一天,核研究某部请程开甲为大家讲述当年我国进行第一颗原子弹研制、试验的艰苦创业历程时,程开甲首先讲道:核武器试验,在各国都历来是一项代表国家尖端的事业,尖端事业一定也是创新事业,这项事业需要人,需要有技术、有能力的人组成强有力的队伍去完成。研制、试验原子弹没有人才队伍是万万不行的。因此,程开甲在完成上级赋予任务中,始终把认真选人、精心育人、合理用人放在首位,始终把技术队伍的培养建设视为当然使命,首先注重人才是科学研究的第一要素。
在技术科研队伍建设方面,程开甲非常明确地提出:
第一,要抓好技术队伍的思想素质训练,要培养他们具有为国献身的精神,让技术人员牢记祖国和人民对我们的信任和对事业的期待;
第二,要抓好业务素质的提高,养成刻苦钻研科学技术的习惯,搞科学研究要具备既不能个人英雄表现,也不能随波逐流、随声附和,并且谨记科学试验不能抱有任何侥幸心理;
第三,要树立“试验任务第一”的意识,发扬大力配合的协作精神,建立将兴趣、志愿、专业等个人想法都服从于试验任务需要之下,使每个人都清楚自己所担负的光荣使命。
这也是程开甲为核试验后续建设留下的宝贵遗产。
“千里马是在茫茫草原的驰骋中锻炼出来的,雄鹰的翅膀是同暴风雨搏击中铸成的。”程开甲一直忘不了钱三强对于技术队伍建设讲过的这句话。
程开甲在言传身教带队伍、培养人才方面不仅有勇气,而且敢创新。为首次核试验立下大功的测量核爆炸冲击波的钟表式压力自计仪,就是程开甲鼓励当时的几名年轻大学生因陋就简研制的。我国第一台具有高难度的强流脉冲电子束加速器,也是程开甲当时大胆交给年轻人去攻克完成的。不过,程开甲在信任和放手年轻人大胆攻关的另一面,他对研究的问题布置后并不放任,他对工作是个急性子,经常是第一天刚布置的事情,第二天就急着询问答案,常常还没到规定的时间就急着要听汇报,要讨论结果。有一次,一位骨干技术负责人头一天晚上向程开甲提出一个想法,结果第二天早晨一进到办公室,程开甲就拿着稿纸找他说,你昨天的想法,我昨天晚上也认真琢磨了,这是我考虑后帮你计算的过程,你看看跟你的思路一样不一样。在程开甲的领导下,研究所既有浓烈的学术氛围,又有强烈的实干意识,还有团结协作的科研环境。
程开甲的书里有这样一段话:“说起罗布泊核试验场,人们都会联想到千古荒漠,死亡之海,提起当年艰苦创业的岁月,许多同志都会回忆起搓板路、住帐篷、喝苦水、战风沙。但对于我们科技人员来说,真正折磨人、考验人的却是工作上的难点和技术的难关。我想,我们艰苦奋斗的传统不仅仅是生活上、工作中的吃苦耐劳,更重要的是刻苦学习、顽强攻关、勇攀高峰的拼搏精神,是新观点、新思想的提出和实现,是不断开拓创新的进取精神。”
时至今日,从事核武器试验的人员一茬换一茬、一代接一代,所有与他有过交集的中科院、中物院、有关高校和部队的人们都一致认为:程开甲对我国核武器的设计、改进理论的深入研究,对我国核试验基地尤其是基地研究所的组成和技术队伍建设、培养,对试验现场核装置的测试、安全、防护和工程技术的深入研究攻关等方面起到了关键作用。在我国核武器研制、试验、发展的全过程中功勋卓著,为我国战略核武器的建设做出了巨大贡献。
在共和国核武器试验日趋成熟,成果丰硕之时,程开甲的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实践也获得累累硕果。他领导研究的多项成果填补了国家多个空白。在程开甲的参与带领下,脱颖而出了10名院士和40多位技术将军。而这10名院士和40多位技术将军,个个都成为这个领域的学科带头人,这种滚雪球似的人才队伍建设发展,也应该是程开甲对祖国核武器事业某个方面的独特贡献。
戈壁沙石马兰草,神圣事业马兰谣
程开甲一生担任过许多学术职务和行政职务。20世纪60年代始,他先后担任过南京大学物理系副主任,核武器研究所副所长、副院长,核武器试验研究所副所长、所长,核试验基地副司令员,国防科工委科技委常任委員,总装备部科技委顾问等。但他头脑里压根就没有过自己的权力、权威这些概念。他扎根新疆核试验基地几十年,年年月月、时时刻刻,满脑子都装满了祖国核试验的那些事情,在核试验方面,不论大的原理性方案,小的电源、电缆、设备转接盒以至于封装螺丝钉,他都会事无巨细挂在心上,而对自己的办公条件、家庭住房、儿女就业这些问题,却总是抛在脑后,他是一个典型的心系大家、舍弃小家的科学家。
在怀念程开甲院士之际,我想到20世纪90年代初的一件往事。那年的初秋时节,有一架从北京飞往新疆核试验基地的专用飞机。我们搞卫星、火箭的一行几人,正好要去新疆某地执行任务,便搭乘了这架专机一同前往。上了飞机后才发现,坐在这架飞机上的人不同于以往我们执行卫星、火箭任务时专机上满目熟人,而这架飞机上除了我们几个搞航天的以外,一个个都是生面孔。当飞机在空中平稳后,坐我旁边的一位身穿便装的女士与我搭话方知,她从小在新疆核试验基地成长到当兵,读大学,毕业后在基地医院当医生,后来转业地方工作回到北京,他们家就住在我们办公楼下面的宿舍区,这次去基地是休假探望丈夫,再聊下去,她叫程建玉,被我猜中她是赫赫有名的科技委程开甲委员的小女儿。没想到的是,我们从新疆完成任务回到北京后没多久,程建玉的丈夫任万德奉命从核试验基地调到北京总部机关,我们俩在司令部机关同一个部,他任核武器试验处处长,我任卫星火箭试验处处长。
这位程开甲的小女婿任万德,高高的个子聪明帅气,自山东入伍来到基地结束新兵训练后,便分配到基地副司令员兼研究所所长程开甲身边工作,小伙子手脚勤快、办事灵活,一有空闲时间便按照程副司令员的吩咐看书、学习。功夫不负有心人,学习深造机遇降临到任万德身上,他幸运地来到武汉一所海军军校,专攻核试验基地所需的交直流电气系统。学有所成的任万德毕业回到基地后,起初在研究所科技处计划科当参谋。科技处那可是个要害部门,专门负责核武器试验的方案制定、组织实施、数据分析、任务总结,并且负责对参试测量系统进行标定、验证和查漏补缺等。任万德在科技处从参谋干起,一路升任基地司令部办公室副主任、钻探大队长,来到北京总部机关后历任试验处长,军事训练局长、军队院校副校长,总部机关后勤部正军职少将部长。而他那位毕业于军医大学的夫人程建玉,当年由于程开甲从新疆回到北京身边无子女照顾,主动申请转业,按照转业军官的正常程序,默默无闻地一直在北京朝阳区的一所福利院工作。转业当初,凭借程开甲的职位、影响力和政策待遇,只要程开甲张口说一声,安排军医大学毕业的女儿在北京本单位医院里工作,也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但女儿随同父亲在新疆大漠戈壁几十年后回到北京,程开甲硬是没有张这个口,以至于女儿程建玉在那个不起眼的小单位安心本分工作到退休。
其实,程开甲也有他浪漫的一面。他家里摆设虽然简单朴素,环顾客厅、居室四周,几乎没有几件像样的家具、家电,但房间醒目的地方摆着一架钢琴,那是一架伴随程开甲几十年的旧钢琴,这既是家里唯一的奢侈物品,也是程开甲休闲时抒发疲劳的好伴侣。难怪媒体上曾经传出程院士101岁时端坐钢琴前弹奏《新年好》乐曲的视频,确有其事,那是2018年春节,母校浙江大学派专人来家给程院士拜年时,程院士一时开心兴起,欣然打开琴盖,先用手指划过琴键发出一串美妙音符,接着依然指法灵活地弹出悠扬欢快的曲调,令各位年轻的校友赞叹不已。
我与任万德在一个部工作,我们工作关系和个人交情都非常好,但我们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谈论过工作以外的事情,所以,任万德来到我们部后几个月,我竟然不知道他是程建玉的丈夫、程开甲的女婿。他家里的那些秘密,我还是从与任万德一起共事的老战友邱学臣那里得知的。
邱学臣1972年底从河南入伍来到核试验基地研究所,在程开甲任所长的研究所从事试验室电源系统操作。后来邱学臣从四川大学核物理专业毕业后,与任万德在研究所科技处同一个办公室一起当参谋。邱学臣比任万德早几年调到总部机关时,我从西昌卫星发射中心刚调来一年多,我们在一个部工作的时间比任万德还要长。
邱学臣告诉我:“程委员平常话语不多,但属于性子很急的那种领导,他操着浓重的家乡口音说话语速很快,我在他领导的核试验研究所工作了长达15年。调到北京后,从参谋、处长一直升到副部长、副局长,直至退休一直分管核试验方面的工作。工作之便经常有机会见到老首长,尽管没有得到老领导的特殊关照,但在基地十几年的核试验历练的深厚感情,逢年过节只要有机会,总会去看望老首长。撇开领导关系,我们之间绝对是上下级战友间的那种纯真感情,尤其是我已经退休后的这些年。”
邱学臣自述:是程开甲这样的老领导言传身教感化、鞭策着我们。本人从事核武器试验技术、组织管理和研究36年。其中在总部机关核试验组织管理部门的20年间,组织起草、承办了上报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外交部的所有关于核试验的文件,参加了我国大气层、地下平洞、地下竖井等核试验任务。走出国门考察了许多核试验设施,对核武器的发展、试验怀有深厚的感情。
邱学臣说:当今,回忆与发扬光大核试验光辉历程的一个有效方法,就是借当今网络纵横的便利,写、编、抄、贴成美篇呈献给微信朋友圈。他自己搜寻,广大战友从四面八方主动呈献,还有从战友们的私人像夹里找到了隐名埋姓几十年默默无闻的战友,用“小美”将戈壁荒漠上的一粒粒“戈壁沙石”、一簇簇“马兰草”,一颗颗“无花果”,一部部“马兰谣”与铸就大国钢铁长城的神圣事业联系起来,用“国家使命”将核试验基地的英雄、院士、将军、基层官兵及职工们一起融于“艰苦奋斗,无私奉献”的马兰精神中。他的这个照片美篇,从开始汇编一鼓作气已经编到了23集,这23集里的千余幅照片,配以照片说明和抒情章节、诗作,不失为以程开甲为代表的核试验群体广为告知的时代美篇。
后来,由于工作关系,我们几人从一个部陆续分开,但巧合的是我和邱学臣、任万德分开很多年后,最终分房子时,却又同时住在了一个小区。我们在院子里偶尔相遇,相互之间总是有说不完的话,说来说去还是那些哥們儿间个人情感话,那场景绝对是一种战友情深。
邱学臣说起老领导那整个一个滔滔不绝。邱学臣说:“程委员80华诞、90华诞,都是我悄悄主动召集几个从新疆回到北京的老战友,在很小范围给程委员热闹、热闹,祝个寿,其实也就是聚在一起吃个便饭,无拘无束叙叙旧、聊聊天,乐和乐和。程委员100华诞时,正好刚刚荣获国家首次颁发的八一勋章,出生成长于新疆基地已经长大成人的核二代孩子们,聚在一起为百岁老人祝寿。程委员去世的噩耗可以说我是最早知道的,我当时虽然心情沉重,但第一想法就是能为老首长做点实事。于是我即刻联络不能前来北京,与我有联系的500多位老战友,代表他们为老首长送上大家的哀思和悼念。”
在八宝山革命公墓举行的告别活动结束后,邱学臣满怀深情收录了100幅照片,制作了《元勋院士 功高德劭》的照片微信美篇,将首长、战友们连日来吊唁、追思以及八宝山告别活动的照片,配以“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的歌曲,发送到现代化的自媒体群,寄托对程开甲院士的哀思。随即,邱学臣代表500多位老战友赋诗一首,聊表对这位德高望重老首长的怀念:
悼念程开甲院士
功高德劭唯程公,
梦圆人瑞驾鹤行。
天地同哭送忠魂,
大漠丰碑刻功名。
英名彪炳史册 久仰后人
“艰苦奋斗,无私奉献”是核试验基地一代又一代奋斗者几十年来奉守的精神,基地代号马兰基地,由此成为人人熟知的马兰精神。程开甲院士身体力行将马兰精神践行一生,在他100华诞之际,提笔书写了“马兰精神万岁”的条幅!
程开甲一生都以一个普通科技工作者自居,他始终认为,一代又一代人为了祖国的核武器事业“艰苦奋斗,无私奉献”,他们的默默攻坚克难,他们的信念和坚守,他们的满腔青春热血,将会永远传承。共和国的核武器铸就的丰功伟绩,归功于伟大的祖国,归功于伟大的人民。千千万万名马兰人,如同一粒粒微不足道的原子。当原子在一定条件下汇聚反应在一起时,就能够爆发出比原子弹更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足可以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巨大的能量,核物理科学把这种汇聚反应称之为核聚变。创造中国原子弹、核聚变的马兰精神,永远值得祖国和人民铭记和弘扬。
几十年来,人们提到我国核试验基地都会想到马兰和马兰花,很少有人知晓红山。实际红山是基地的大本营,程开甲领导和参与的核武器试验的诸项重大决策和各项重大技术方案都出自这里。然而,那时的工作环境和办公场所,是从半地下的干打垒地窝子开始的。程开甲作为研究所领导,他与全体官兵同吃同住同工作,率领科技人员在核试验场执行任务期间,一起喝苦水、吃风沙、住地窝棚。尤其晚上醒来大小便都在戈壁荒漠中解决。最恐惧的是冬天的夜晚真有撒尿用棍豁,拉屎用脚踢的说法。
在马兰基地拼搏、奋战过的将士们,对那片蘑菇云升起的戈壁大漠,个个都有心灵洗礼般的眷恋。有一位从那里走出来的战友是这样描绘自己心情的:在我国核试验基地、核武器研制单位成立60年之际,我的一颗赤心却不由自主地从北京飞向大西北,回到大戈壁,走进大荒漠,追忆蘑菇云。那里有我见证的祖国最辉煌的历史,那里有我奋斗过的足迹,那里有我核试验历练过最圣洁的心灵,那里有我最纯情的战友和长眠于那片净土的核试验忠魂。
11月21日上午,“两弹一星”元勋程开甲遗体告别仪式在八宝山革命公墓举行,告别大礼堂门口,来自社会各界的悼念送别队伍长达数十米,告别现场庄严肃穆,送别人员情绪悲痛,花圈如云,挽联如瀑,为程开甲院士送最后一程,向这位国家功臣致敬。
去年我在《创新·拼搏·奉献——程开甲口述自传》一书读后感的结尾处写道,年过九旬的程开甲院士,也许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也许几十年历练的刚强性格,以至于只要天气好,他就会走下轮椅活动腿脚。时至今日,依然在他的核试验理论中行走、在小黑板上演算,陪伴他的这块小黑板是他理论与实践相结合最好的工具,也许他站在这块小黑板前,往日入蘑菇云、鉆爆心、爬平洞的奇景可以迸发灵感,融入枯燥深奥的理论方程……程开甲的这些行为都让我们深为感动与敬重。
因为严格遵守保密纪律,以前,程院士从不向圈外人谈及参加核武器研制和试验方面的任何信息,这次因为《20世纪中国科学口述史》丛书编委会,以挖掘和抢救史料为急务,搜求科学家亲历回忆类史料,推动20世纪中国科学史的研究,出版《创新·拼搏·奉献——程开甲口述自传》的机遇,我这个对于核领域而言的“圈外人”,才得以聆听到程院士讲述核试验和戈壁滩上惊心动魄、感人肺腑的故事。
在撰写怀念程开甲院士的这篇文章的过程中,我又有幸与程开甲的老部下,从事核武器试验几十年,与我一起共过事的战友、老朋友一起缅怀程开甲院士。只要聊到程开甲,从他们的口气、语速、声调,无不显露出对老首长的怀念。这里,我特意将核试验基地烈士陵园的碑文作为本篇文章的结尾,以示纪念和哀悼程开甲院士以及所有参与祖国核武器研制、试验的马兰将士!
【碑文】这是一块沉睡了千年的国土,又是一块挺起祖国母亲脊梁的热土!自一九五八年组建核试验基地以来,中国在这里成功地进行了一次次原子弹、氢弹、导弹核武器试验。瞬间的辉煌铸造了共和国的和平盾牌,也为社会主义中国成为有重要影响的大国争得了地位,更激起了饱受外国列强屈辱的炎黄子孙的自尊与骄傲!安葬在这里的人们,就是为创造这种惊天动地业绩而献身的一群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他们来自大江南北、长城内外,靠着对国防科技事业的一片赤诚之心,有的在试验现场壮烈牺牲,有的在建设基地中以身殉职,有的在抢救国家和人民生命财产中英勇捐躯,有的在平凡的岗位上积劳成疾悄然逝世,还有的则是为支持这项事业而栖息在这里的父老妻儿……他们的生命已经逝去!但后来者懂得正是这种苍凉与悲壮才使“和平”二字显得更加珍贵。安息吧!前人所钟爱的事业将继续下去,直到世界宁静之日;他们曾参与创造的“艰苦奋斗、无私奉献”的马兰精神,已为后来者继承和发扬;他们的英名将彪炳史册,久仰后人!让我们记住那个年代,记住长眠在这里的人们!为中国核试验事业而献身的英烈们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