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我的余生 等你一句“别来无恙”

2019-01-08 05:20文/梅
家庭生活指南 2018年12期
关键词:李萍编织袋缝纫机

文/梅 吉

不想让他瞧不起

李萍离婚的时候27岁。

那是2000年,别人都在千禧之年欢天喜的结婚,她却是灰头土脸的离婚。

结婚三年,没能被搞大肚子,原因还是她的,李萍便悲剧地被人家踹了。

不管哪个年代,一个女人生不了孩子,都是个挺大的败笔。刚离婚那段时间,李萍情绪受了不小影响。

李萍在肥料厂的编织袋车间工作,按扎袋子的件数计工资。

那天,她把缝纫机的针距调错了,自己根本没有意识到。当她把几百个袋子扎完,送到质检员陈建伟那里,还是陈建伟发现的问题。

陈建伟当时没吱声,等下班人都走光了,他才叫住李萍:“李萍,你稍等一会儿。”

李萍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找出她那份袋子,给她指指针距。李萍算是熟练工,压根想不到自己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陈建伟你是没事找事吧?她正想发作,但一看到袋子上自己的编号,傻眼了。出了一堆废品,这个班白上了。

陈建伟说:“你还愣着干啥,还不赶紧拆了重新做,就这样都要做到半夜了。”李萍拆袋子,陈建伟踩缝纫机。一个拆,一个扎,配合得很默契。

说起来,他们俩认识也有六个年头了。当初陈建伟还追过李萍一阵子,李萍没看上他。

李萍和陈建伟在编织袋车间,都是踩缝纫机的缝纫工,也都是朝不保夕的临时工,不定哪天就被赶走了。

哪个女人嫁个男人,还要为明天能不能吃上饭担惊受怕。即便陈建伟对李萍一心一意,李萍还是狼心狗肺地拒绝了。

她必须找个端着铁饭碗的正式工。哪成想,这铁饭碗没吃上几年,被自己给吃砸了。

后来,陈建伟娶了个家在农村的老婆,日子过得还算安逸。他踏实肯干,没两年从缝纫工变成了质检员。职务变了,性质却还是临时工。

李萍心情挺复杂,虽然她感激陈建伟帮她的忙,但之前他俩有那档子事,现在她又离了婚,陈建伟不定在背后怎么嘲笑她。这样一想,刚刚涌上来的那点感激之情,又被她压了下去。

俩人干了半小时,居然谁都没说一句话。也许为了调节尴尬的气氛,陈建伟冷不丁问了一句:“李萍,你想过将来干啥没?”

李萍愣怔了一下,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我要开服装厂,我要当大老板。”

陈建伟停下手里的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是的,自卑和骄傲绞缠着李萍,她才不想让陈建伟瞧不起呢。

记得和她有关的所有事

那件事之后,李萍和陈建伟的关系还和从前一样冷淡。她是她的缝纫工,他干他的质检员,唯一的接触就是李萍交工,陈建伟收件,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让他们重新有交集的,是因为一件小事。

那天早上,李萍没来得及吃早饭,踩着缝纫机的脚使不上劲儿,脸色煞白,额头上冒虚汗,整个人直想往地上栽。以前她就贫血,这是低血糖了。她的缝纫机上,放了一个搪瓷缸子。李萍抬起头,陈建伟已经转身走了。他给她端来的是一杯白糖水。那么大一个厂房,几十号工人,陈建伟一眼就看出来李萍的身体不舒服。隔了没几天,车间主任突然宣布,从这个月开始,车间拿出小金库的钱,给大伙加顿餐。有些女同志为了减肥,连早饭都不吃,万一在车间出点啥事,他这个主任可担不起责任。厂房里欢呼声一片,临时工也是人啊,能有这待遇很满足了。有人说,这是陈建伟向主任提的建议。质检员有够得上和领导说话的优势。

李萍想起那天陈建伟递给她的那杯白糖水,心里涌起一股清甜。

车间派专人,每天从食堂买回包子鸡蛋、豆浆油条,放在厂房的大门口,让工人们自己取。有次,李萍去的晚了,筐里只剩一个煮鸡蛋。她拿起来看看,正准备丢回去,陈建伟端着两个包子站在她身后。“呦,还有鸡蛋呢。我拿包子换你的鸡蛋行吗?我记得你吃鸡蛋过敏,你也吃不了呀。”陈建伟说的客客气气,却让李萍意外。这么些年了,他居然还能记得她吃鸡蛋过敏。其实,他不仅记得她吃鸡蛋过敏,他几乎记得所有和她有关的事,包括她贫血。所以,上次他才能及时发现她低血糖。李萍的脸微微红了一下,把鸡蛋递过去,却慌的忘了拿包子。陈建伟追在她身后,“包子也不要了!”李萍拿起包子,心跳突然变快了。从那次之后,不管李萍多晚去取饭,筐里总是会留两个包子。

欠他一份人情

肥料厂的生意好不好,编织袋车间最先有动静。只要他们加班加点连轴转,厂里一定是有了大单子。

像李萍他们这种缝纫工,拿钱都是按件数来算,大伙都喜欢干这种活儿。可是一赶急活,缝纫机容易出状况。李萍缝纫机的皮带突然断了。时间已经是晚上十二点多,修机器的师傅早就下班了,她自己又不会修,坐在那里干着急。陈建伟发现不太对劲儿,走过来还没来得及问啥,李萍满脸焦急地说,皮带断了。这点小事,难不住陈建伟。他从工具柜里找来一根新皮带,三下五除二换好了。李萍长松了口气,“谢谢你,陈师傅。”这句客气的陈师傅,既生分又陌生,一下拉开了他们的距离。陈建伟愣住,他嗯一声,掉头走了。

那批急活赶完后,车间给每人发了五十块钱的奖金。李萍觉得这点钱里,有欠陈建伟的一份人情。

如果不是他帮忙换皮带,她上哪儿完成任务,更别提拿奖金了。她想着给他送点儿啥才能安心。

五十块钱能买到什么呢?而且,她也不想和他的关系搞得多近乎。毕竟她一个离婚女人,还是因那种原因离的婚,总有点小自卑。

那天刚到车间,李萍递给陈建伟一袋子糖果,“陈师傅,我朋友从北京带回来的一点糖果,给你家孩子拿回去尝尝吧。”陈建伟内心一阵激动,“谢谢你啊。”一低头,看到李萍的手里拎了一大袋子花花绿绿的糖果。并不是特意送给他的。那天车间里所有的人都吃到了李萍发的糖果,只有陈建伟那一袋子,价钱比别人的贵,还是李萍特意一个个挑出来的,产地全都是北京。还了陈建伟这份人情,李萍觉得心里踏实了。连和他说话,都能理直气壮似的。

有个女师傅有口无心地开了句玩笑,“李萍,你这发糖是啥意思,是不是准备结婚了?”

李萍才离婚不过一年,这不是往人家心窝子里捅刀子嘛。说话的人自觉失了口。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场面瞬间冷了场,难堪的要命。

“都别开玩笑了,赶紧把手里的活干完,主任中午要请大伙儿吃饭。”陈建伟出面打了圆场,气氛再次活跃起来。

中午主任请吃的饭李萍没有去,她找个借口回家了。不想让人有所察觉,也不想让陈建伟误解特殊对待,李萍想了半天才买了大伙都能吃到的糖果,却搞成了这样。她觉得是自己没长脑子,为什么偏偏买糖果呢。

她的自卑没逃过他的眼睛

这天,李萍刚上班,有人和她说,陈建伟他老婆病了,好像是恶性肿瘤。

李萍心里一惊,难怪今天没见到陈建伟,一般他都来的很早。她望望质检组陈建伟平时坐的位置,一声叹息。

陈建伟的老婆没有工作,自然也不会有医保报销这一说,费用全部要自理。这对一个普通的工薪加农民的家庭来说,是个巨大的负担。车间发起了为陈建伟家属捐款的活动。他们那时工资一个月四五百块钱,表达点心意就行了,与昂贵的药费比简直杯水车薪。别人都是五十,一百,主任也就捐了二百,李萍捐的却是五百。所有人都很诧异,李萍干嘛要捐这么多。连主任也不可置信地看了李萍几眼,把她的名字记了下来。流言就是从这时候传起来,李萍还是去厕所无意中听到的。有两个车间女工,一边蹲厕一边闲聊。“你看李萍一下捐那么多,啥意思?是说明她钱多,还是衬托咱们没爱心,把主任都比下去了,有必要那么拔尖嘛。”另一个接话:“这你还不懂啊,李萍为什么离婚?因为她是不会下蛋的母鸡,陈建伟有儿子啊,不用她再生,等那边女的一翘辫子,她就直接接班了。你没发现嘛,陈建伟总给她留包子,别当人都是傻子,谁看不出来啊……”

站在厕所门口的李萍,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气得手都哆嗦的。她没想到一个捐款还能引起这么多的是是非非。人言真是可畏呀!

她和陈建伟有什么呀?什么都没发生过,只不过他可能同情她,给她端过一杯白糖水,为她留了几次包子,帮她修过皮带。却早就在别人嘴中勾搭成奸了。

越是畏惧流言,越是想撇清关系,越会招来流言蜚语。车间主任说要找两个工人代表,和他一起去医院探望陈建伟的家属,顺便把捐款带过去。有人立即提议,让李萍去啊,她捐的最多。

李萍不愿意去,但她怕什么,清者自清。她最终一赌气,和主任一起去了医院。陈建伟憔悴了不少,整个人像塌了架,连腰都好像弯了下来。看到李萍能来,他倒是感到挺意外。病号睡了,他们只在病房站了站便走了。李萍躲在主任后面,甚至连陈建伟老婆的脸都没能看清楚。送他们出来时,主任安慰了陈建伟几句。陈建伟挺看得开:“谁也不知道人在哪里栽跟头,不是想躲就能躲得掉的。谁也不想生病,谁都想过好日子。所以,”他突然看着李萍说,“凡事不能往心里装,谁都不比谁矮半头。”李萍的心咯噔一下,她的自卑从来没有能逃过他的眼。

因为要照顾病号,陈建伟再也没来车间上过班。肥料厂的效益每况愈下,编织袋厂都快没活干了。闲着没事干的女人,喜欢聚堆嚼舌根子。李萍和陈建伟的关系,往往成了她们的下酒菜。还传的有鼻子有眼,不仅仅是留两个包子的问题了。更有甚者,说陈建伟老婆就是因为他俩的事气病的。嘴长在人身上,你永远管不了。李萍已经习以为常,反倒气不起来了,因为她的心思不在这里,她得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

流言还没来得及编出新的花样,编织袋车间解散了。

一天,主任突然宣布,李萍他们这些临时工都被辞退。正式工都发不下来工资了,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临时工。没了工作,别人都在骂娘。李萍早看好的项目,第二天她就在家附近摆了个缝纫摊,给人裁裤边、修拉链,顺带还改改衣服。机会总是青睐有准备的人。那几年街上裁裤边的摊位少,李萍的手艺好,接到的活儿也多。生意慢慢安稳下来,一个月的收入,比上班时还要多几倍。没过两年,听说肥料厂垮了。临时工又怎样,正式工又能怎样,最终不都是个丢饭碗。还是凭自己的手艺,永远不会失业。

李萍为自己曾经的执拗感到可笑。如果当初她不是执拗地要找个正式工结婚,说不定命运又会变个样。

38岁的时候,有人给李萍介绍了一个离异男人。条件挺好,工作稳定,有孩子,不用她再生养。李萍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她有过婚姻,有过工作,一直觉得有了这些便能稳稳当当过一生。谁知道小心翼翼地保来保去,还是把婚姻和工作都保丢了。她这才发现,靠着自己挣来的,才是一辈子靠得住的安稳。她也搞不清楚,自己心底是不是藏着某个隐隐的希望。倒是时常想起,那次陈建伟在医院时,说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谁也不比谁矮几分。这句话,在李萍人生最黑暗的那段时光,为她燃起了一点希望和勇气。

又过了些年,街道规划整改,李萍租了间小门面,还是做裁缝店。都是附近小区的老顾客,生意依旧不错。直到有一天,马路对面新开了家裁裤边的铺子。平白多了个竞争对手,李萍心里还挺别扭。

有个顾客和她说,那边店铺的裁缝是个男的,现在会踩缝纫机的男的可不多见。李萍正在裁一条牛仔裤边,一剪刀下去,差点剪歪了。晚上关了店门,李萍特意走到马路对面的裁缝店。

那个男裁缝正在忙着整理一天收到的衣服,每件衣服都井然有序地写着编号。像当年在编织袋车间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还不到五十岁,头发却是白了不少,每条皱纹里都写着生活的艰辛。家里有个病号,又欠下那么多外债,这些年一定没少吃苦头。

生活对他们这些人,一向狠了点儿。

陈建伟一转脸,也看见了李萍,没表现出来多惊讶,只是点了点头,“你来了。”语气平淡的像和一个老朋友打招呼,仿佛这十几年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等李萍坐下来,陈建伟才慢悠悠地说:“我也是才听说你在这附近开的店铺。”他没说出口的话是,他真的是找了她很久很久,就像他喜欢了她好久好久。他是为了她,才把店铺开在这里的。

不是所有藏匿于心的私情,都不堪入目

当年那些流言的伤害,李萍没有和以前厂里的任何人联系过。陈建伟找她找的挺费力。

他拿出一个信封,递到李萍手里,“我家那口子,没挺过三年就去了。大家当时凑给我的钱,我都一一还了,这是你的那五百。”

原来他找她,只是为了还这五百块钱。李萍的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我和你一样,欠不了别人的人情。”陈建伟说。

那次,大伙拿李萍发糖果的事开玩笑,陈建伟说主任中午请客替她解了围。表面上是车间主任请的客,但李萍知道实际上是陈建伟私自掏的腰包。她看见陈建伟去找主任报销,主任训斥他,“你小子现在可以啊,敢替我当家做主了。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请大家吃饭啊!”由于花销超支太多,主任只给他报销了三分之一,剩下的陈建伟自己负责。

李萍心里过意不去,陈建伟为了给她圆场,白花了那么多钱。

她原本是想把这五百块钱私下给陈建伟,怕他好面子拒绝,再撕扯起来不好看,才想着捐款时一起捐了。谁知道不但扎眼,还扎到了一些人的心。

那五百块钱里,有她对他的歉意、感激,还有点不能言说的情份。陈建伟什么都明白,却从来没有捅破。他是想给她的自尊心留些余地。

李萍刚走出陈建伟的店铺,就听到陈建伟隔着马路喊,“你的服装厂啥时候开业,别忘了赏我口饭吃啊。”李萍笑了,她的话他都记得。不是他记性多好,只因说的那个人是她。就像他对她的好和情,她都懂。

有多少次,她看到他偷偷地藏起两个包子,等她去拿之前赶紧放进筐里。又有多少次,他把她送给他的那包糖,拿出来看了又看,没舍得吃一颗。后来别人收拾他的私有物品,发现那包糖都化了。

正因为这些懂,她才突然和他生分起来,和他拉开了距离。有些事情向前一步就是错,有些情多一分就是悔。

不是所有藏匿于心的私情,都不堪入目。哪怕远远望着,不去靠近,不去打扰,只要对方好,就足够了。

诚然时光易老去,他们善良的秉性一直都在。2018年的街头,李萍和陈建伟隔着那条马路,眼睛早已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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