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若鱼
台风来的时候,温衡正在陶小西的家里,两人坐在木地板上一人捧着一瓣儿西瓜,盯着电视机,看的是一部法国电影,名字叫《两小无猜》,里面的男孩和女孩正在玩一个游戏,他们让对方做一件事,问对方敢不敢,对方必须说敢。
电影还没播完,陶小西的爸爸进来拔掉了电视机电源,说台风来了。
这个城市的夏天,几乎每周都有台风,有时候狂风暴雨,有时候不痛不痒。温衡的家住在谊爱路的最东边,而陶小西的家住在最西边,距离有些远,所以温衡决定待在陶小西家等台风结束再回家。
他们俩趴在窗台上,隔着玻璃看窗外奔走的行人和烤鸭店拉下卷闸门的老板,台风已经逼近这里,头顶上黑压压的乌云越来越低,大雨轰然落下。
“学狗叫,敢不敢?”温衡学着电影里女主角的口吻,挑衅地问他。
陶小西迟疑了片刻,还是硬着头皮说敢。
正在往屋里搬花盆的陶爸爸看见儿子在学狗叫,冲过去将他拎起来一顿暴打。
鼻青脸肿的陶小西朝温衡得意地笑,一笑起来又疼得龇牙咧嘴,温衡笑一笑,看着窗外的台风。她最不喜欢台风了,等长大以后,她一定要去没有台风的城市生活。
她七岁的时候,就是像一场这样的台风,飘在头顶的乌云,狂风和暴雨,她爸爸出海的渔船再也没回来。等台风过去以后,她每天会去港口等爸爸的船,可是她只等到一顶归岸的毡帽,她认识那是爸爸出海前戴的。
台风和暴雨在傍晚终于停歇,可是当温衡回去才发现,她家的房子没了。
那个用木头搭建的,小得像工地上临时住所一样的家,被台风撕成了一堆破木头,温衡站在这堆木头前,没有哭,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突如其来的灾祸。她蹲下来,在一堆木头里,寻找还没有被损坏的东西和她的存钱罐,就像在她命途多舛的生命里,寻找渺小的希望。
这一年,温衡只有十五岁。
温衡从谊爱路搬走的那天,陶小西骑着他新买的自行车去送她。
从小到大,陶小西的自行车后座只有温衡坐过,他带她去海边驱赶潮汐蟹,带她去香蕉林偷香蕉,或者偷偷爬上顶楼看日出。谊爱路的居民们没有人不认识他们,总是看见他们骑着自行车呼啸而过,笑他们两小无猜。
自从温衡家的木房子塌了以后,奶奶被接去福利院,而她只能被住在隔壁县城的姨妈接走。陶小西从来没想过在考大学以前会跟温衡分开,虽然不过是隔壁城市,但是他却一直认为谊爱路东西两头就是他跟温衡的世界,现在这个世界却被扩得无限大,也许一不小心他就会弄丢了她。
温衡的姨妈已经上了船,温衡从陶小西的自行车上下来,低着头说了一句再见,声音干涩沙哑。温衡站在甲板上后,船就开动了,她望着岸上的陶小西喊了一句。
“跳下去,敢不敢?”
“敢!”
陶小西丢下自行车,扑通一声就跳进海里,吓得岸边的大人们都朝他跳下的地方跑来,温衡望着他掉下去时荡起的水花,数着123,果然冒出一个黑脑袋,她嘴角一扬,陶小西的水性她了如指掌。
当陶小西从海里爬上岸时,温衡乘坐的船已经开到一百米开外了,他只看得到船上的温衡橘红色运动服的颜色。
那一会儿,他很难过,他想温衡一定也很难过。
温衡看着越来越小的陶小西,她不是真的想让他跳海,她只不过是不想这么近距离得跟他告别。
因为温衡觉得,依依不舍地说着保重挥着手,不如利落地转身,等待下一次相逢。
温衡离开时没有留下联系地址,陶小西去福利院找她奶奶也打听不到,他真后悔当时只顾着难过,忘了要她新换的手机号码。
上高中以后,温衡从旅行杂志上得知了一个叫做可可西里的地方,听说那里有成片的草原跟成群的藏羚羊,永远都不会有台风。她想,以后一定要跟陶小西去一趟。自从离开以后,她几乎每天都会想起陶小西,晚上也会梦见自己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
春节的时候,她用攒了很久的零用钱回去看奶奶,一并去看陶小西。她在陶小西的家门口等了很久,到傍晚才等到他,以及坐在他自行车后座上的女生,长长的头发,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漂亮又可爱。
陶小西一路跟女生说笑,到温衡跟前才看到她。
“温衡,你怎么回来了?”陶小西一脸惊喜,两眼放光。
温衡摸摸短到耳垂的头发,余光瞟了一眼女生的长发,然后仰起脸说:“回来看看奶奶,顺道来看看你。”
温衡发现半年不见,陶小西长高了,嗓音也变粗了,女生还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陶小西顺着温衡的目光,才恍然大悟似的介绍了女生。
“她是我同桌,刚搬来谊爱路。”
女生笑着跟温衡打招呼,她只是礼貌性地点点头,陶小西让女生先回家。女生刚走,温衡也抬脚要走,却被陶小西一把拉住。
“不是来看我吗?”
“这不看了嘛。”温衡有些赌气地说。
陶小西像以前一样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拽着温衡进屋。
晚上陶小西的爸妈见到温衡都很高兴,特意买了周老五家的老鸭汤,四个人坐在客厅像家人一样有说有笑,但老鸭汤的香味却熏得陶小西眼眶泛红。从前,她跟爸爸也很喜欢吃这家老鸭汤,每周爸爸不出海的日子,他们都会去买一锅来,父女二人跟奶奶围着一锅汤吃得很酣畅淋漓。那样的幸福和温暖,已经离她好远好远了。
陶小西留温衡过春节,可是她想起那个长发女生,违心地拒绝了。在离开之前,温衡终究还是觉得心里难受,她走时指着他那辆自行车。
“这辆车不准载其他女生,敢不敢?”
陶小西怔了怔,但还是郑重其事地说了一句:“敢!”
温衡转身走进车站,想起那锅温暖的老鸭汤顿时泪如雨下。
这次在陶小西威逼利诱之下,温衡留了姨妈家的地址。
也许是出于对那个长发女生的耿耿于怀,也许是对陶小西家那一锅老鸭汤的温暖感到嫉妒,温衡突然不太敢去见陶小西了。有时候她会回去看奶奶,也曾徘徊在谊爱路,但是却忍住没去找过陶小西。
她给陶小西留了地址,她以为他会去找她,可半年来他竟一次也没去。
那时候她想,也许从她离开谊爱路开始,她跟陶小西就走上了两条永远不会交叉的平行路,他们的人生旅途再也不会有交集,曾经她偷偷想过要嫁给陶小西的想法,也变得无比可笑。
高三那年,温衡正在房间复习功课,姨妈敲门进来。
“阿衡,你有上大学的想法吗?”姨妈问的虽然委婉,但温衡知道她的潜台词,从她上高三以来,经常听到姨妈跟家人的谈话,说起她上大学的学费问题,对温衡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纵然温衡自尊心强,可是她想起陶小西,却还是摆出笑嘻嘻的脸说:“当然有啊,不上大学以后怎么办啊。”
其实她想的是,不上大学怎么配得上陶小西呢。
姨妈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温衡早就打算好等大学毕业后好好工作还姨妈的人情,可是姨妈到底没能给她这个机会。
“阿衡你也知道,姨妈家也不富裕,你两个哥哥都在上大学……”姨妈说:“阿衡,女孩子读这么多书也没用,不如早点出去打工吧。”
温衡停下手里的笔,看着姨妈的脸色从委婉变得强硬,她突然觉得很难过,可是她又能说什么呢?
也许是姨妈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过,转而眼眶一红说起温衡妈妈的悲惨命运来,眼泪成串的掉下来,哭着哭着还会瞅一眼温衡。可温衡对她的妹妹,也就是自己的妈妈,没有半点感觉,据说是产后抑郁症,温衡还没满月她就跳了海。
温衡在这个世上最亲密的两个人都死于大海,所以她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海和台风,如果有可能,她一定要去没有台风的地方生活。
最终,温衡没能敌过自尊心和姨妈的眼泪,在高考前一周退学,她把一箱子的书丢给路边的乞丐,走了一条没人的路,笑着笑着就掉了眼泪,然后蹲在地上哭得天昏地暗。
她知道她会考得很好,所以她才不愿意去面对,因为她曾和陶小西约定要考同一所大学,现在她只能失约了。
温衡打电话给去福利院找奶奶,一听到奶奶的声音,她就哭了出来。
“奶奶,那天我跟陶小西一家人喝着老鸭汤的时候,就决定要好好读书,找一份体面的工作,那样才有资格融进那个温暖的家。可现在,再也不可能了。”
奶奶在电话那头说了很多安慰的话,可是温衡只顾着哭,只顾着说话,她说她跟陶小西的过往,从小时候一直说到长大,每一个细枝末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一直说到手机的电量耗尽,温衡还对着无法接通的电话不停地说,直到泪流满面。
自从家里的房子没了以后,温衡一想起陶小西就觉得自己还不算孤苦无依,可是现在她连去找他,在他身边待一会儿的勇气都没有了,她也从心里明白。
她跟陶小西这辈子只有两小无猜的开头,没有与子偕老的结尾了。
温衡说了无数句谢谢后,就从姨妈家搬走了。
她用做暑期工的钱买了一张去上海的火车票,和用姨妈最后一点怜悯心换来的一堆营养品送去福利院,然后去了上海,在静安区一家餐厅做服务员,开始了新生活。
一年后,温衡因为工作努力被升为领班,她很快适应了魔都,适应了社会,适应了没有陶小西的生活。只是在午夜梦回,梦见还是孩子的陶小西时,她会觉得无比想念他。她不知道陶小西的自行车座上后来是否有坐过其他女生,不知道陶小西考去了哪所大学,又是否有了喜欢的姑娘,因为这一切的不知道令她沮丧,甚至到无法正常工作,所以她决定回去一趟。
温衡特意在夏天回去,陶小西正好暑假在家,一见她就冲过来将她一把抱住,嘴里全是责骂的话。
“你到底跑哪里去了!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啊!你知道不知道我天天晚上睡不着觉!你知不知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到底怎么回事!……”陶小西说到最后还是语气软软地说了一句:“你还好吗?温衡我好想你……”
温衡感受到陶小西的手紧紧地揽着她的肩膀,这种感觉让她觉得自己不算那么孤独,她紧张得不敢呼吸,真希望能永远栖息在陶小西的怀抱里,温暖且安稳。陶小西说,那段时间他一直被爸妈逼着学习,没去找她,后来高考结束后去找她的时候,她却已经走了。
温衡心口微热,但却不知如何回答,只咧嘴笑笑说:“《两小无猜》的结局你看了吗?”
陶小西摇摇头,于是,两个人坐在木地板上捧着一瓣儿西瓜看着电视机,仿佛回到多年前的夏天。
当温衡跟陶小西看到《两小无猜》最后的结局时都愣了许久,电影中最后一个敢不敢的游戏,却换来他们如此凄婉的结局。陶小西红着眼眶说太惨了,早知道不看了,但是温衡却说,相爱的人以这种方法死去,真是她听过最浪漫的事。
那天晚上,温衡住在陶小西家的客房里,许久都睡不着,她跑去陶小西的房间,看着他沉睡的脸,心里生出一丝难过,也许她跟陶小西再也回不到小时候了。
陶小西睡得死,鼾声震天响,完全没察觉到温衡在身旁,她不舍得把这样的温暖错过,趴在一旁的凳子上浅眠,到破晓时分又悄悄回去客房。
回上海前一天,陶小西陪温衡去福利院看奶奶,奶奶却已经患了老年痴呆,认不出她的孙女了。温衡无奈地塞给她一些钱,又千恩万谢地拜托护士好好照料。
临走那天,陶小西问她能不能不走,温衡无奈地笑了笑说,这里已经没有她的家了。
“我家就是你家。”陶小西心直口快地说。
“那你会娶我吗?”温衡漫不经心地问。
陶小西迟疑了一下,温衡笑着上了车,但心里却无比难过,他那么优秀,怎么会愿意娶她呢?他会担心她,也许只是顾念一起长大的缘分罢了,毕竟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喜欢。
又过了一年后,温衡辞职离开上海。
她还是像从前一样惧怕台风,所以她要去远离台风的地方,于是她想起从前在杂志上看过的可可西里,想起那里的无人区与藏羚羊,她决定给陶小西和自己最后一个机会。如果没有她想要的结局,她就彻底离开那座城市,再也不回去了。
她从手机通讯录里找出陶小西强迫她保存的手机号码,发了一条短信过去。
“一起去可可西里自杀,敢不敢?”
等了两天,陶小西也没回复,在温衡抵达可可西里才收到他的回复。
“对不起,我不敢。”短短的六个字,让温衡的希望破灭了,她关掉了手机。
九月可可西里的山风冷得她发抖,她望着远处连绵不断的草原想,她当然不会真的要他跟她一起死,只是出于女生天生爱考验的本性。
她想要的爱情,就是要有《两小无猜》那样悲壮和对爱视死如归的勇气。
在可可西里的一周里,温衡去了传说中的无人区,去了巴颜喀拉山顶看日出,走的那天她才打开手机,陶小西没有再发来任何消息,她最后一点希冀也破灭了。
她打算去世界上更远的地方漂泊,一辈子都不要再看见台风和海,也不再见陶小西。
温衡到火车站时可可西里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她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呆,就在这个时候她的手机响起来,一接通就听见陶小西的嘶吼。
“温衡温衡,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没事……”温衡刚刚冷却的心在陶小西的嘶吼里又热了起来,陶小西在电话里深呼了一口气,接着又是对她各种责怪,怪她又一个人跑掉,还警告她不准轻生。
最后,陶小西说他就在可可西里的火车站,温衡突然就流了泪,心一寸寸变暖,回过头在人群里寻找她的陶小西。
找许久都没看到,温衡以为他骗人,正要生气地挂电话,却听到陶小西在电话里大喊:“温衡!我爱你!温衡!我爱你!”
这句话不仅从听筒里传来,还在整个火车站回荡,温衡循着声音望去,许久才在火车站的月台上看见穿着橘红色羽绒服的陶小西,他的目光也正穿过人群,抵达她的眼眸。
陶小西说温衡的手机一直关机,他已经在火车站等了四天了,连夜晚也不敢走开,他还刻意穿了扎眼的橘红色羽绒服,只是为了让她一眼就能在人群里看见他。
温衡鼓起20年来积攒的所有勇气,穿越人群往陶小西跑去,雪越下越大落满了他们的肩,他们的发,以及他们的青春岁月。
其实他们潜意识里早就知道,从许多许多年前开始,他们就注定了是要互相陪伴的人,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年来谁也没有跟其他人恋爱过,谁也没有遗忘过谁。
温衡想,如果这样也算白头,那也很浪漫。陶小西把温衡抱在怀里,一直抱了许久他才缓缓地说。
“一直都是你问我敢不敢,现在让我问一次吧!陪我一起去圣马可教堂结婚,敢不敢?”
温衡在那一瞬间泪流满面,嘶哑着嗓子说过了一个“敢”。
温衡知道那是他们小时候看一本威尼斯画册时说过的玩笑话,原来他一直都记着并且当了真。他们决定回那座属于他们的小城,温衡看着一望无际的草原感慨。
从今以后,她哪也不去了,她要守在他身边,看岁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