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本刊评论员 吴 彬
杭州电子科技大学社会学系讲师
我们常说,中国用全球7%的耕地,养活了全球22%的人口。当然,根据最新的统计数据,中国人口数量占比已经下降为18%,不过这依然是人类历史上史无前例的挑战;而反观美国,用全球10%的耕地养活了不到5%的世界人口〔根据官方统计数据,当前,中国总人口约为13.9亿,耕地总面积约为124万平方公里(18.6亿亩);美国总人口约为3.3亿,耕地总面积约为168万平方公里(25.2亿亩);世界总人口约为76亿,耕地总面积约为1723万平方公里(258.4亿亩)〕。然而,我们千万不要忽略了劳动力的因素。美国的农业从业人数约为340万人(美国农业部农业统计服务中心:《2017美国农业普查报告》,2019年4月),占人口总数的比例只有1%,但却养活了3亿多美国人。在假设粮食自给率100%的前提下,通俗地说,一个美国农民可以养活97个美国人;相比之下,一个中国农民只能养活不到5个中国人(根据《中国统计年鉴2018》,中国农村人口总数约为5.8亿人。一般按农业劳动力占农业人口50%计算,则中国农业劳动力为2.9亿人或者略多一些)。
根据最新的美国农业普查结果,美国共有农场约204万个,农场平均规模为441英亩(约合2677亩)。这意味着,平均每个农场的从业人数不足2人,换言之,绝大部分农场的全职农民仅农场主和1名工人。至此,我们不禁要问,这区区300多万的美国农民(农业从业者)是怎么养活了3亿多美国人,同时还使美国成为了全世界首屈一指的农产品出口大国?换句话说,美国的农业发展究竟有什么独特的优势?可以认为,美国农业的强大主要体现在先天和后天的两大优势之上。
一方面,美国拥有得天独厚的农业自然条件。美国的国土面积为937万平方公里,其中海拔500米以下的平原占了国土面积的55%,耕地面积则有25亿多亩,占国土总面积的18%。而且,约70%以上的耕地都是以大面积连片分布的方式集中在大平原和内陆低原,且土壤以草原黑土(包括黑钙土)、栗钙土和暗棕钙土为主,有机质含量高,特别适宜农作物生长。比如,在密西西比河及其主要支流流域,有面积约120万平方公里的黑土区(面积大于我国松辽流域的东北黑土区),是美国粮食作物的主产区;而加利福尼亚州600多公里长的中央谷地(Central valley)(盆地地形)则是全球最富饶丰腴的农业区之一,盛产果蔬,其水果产量占了全国的半数以上。
此外,美国还拥有全世界最大的淡水蓄水层——奥格拉拉蓄水层(Ogallala Aquifer),覆盖面积达45万平方公里,浇灌了中西部8个农业大州。
因此,美国拥有着全世界最大的农业种植带,可以最大程度地发挥自然条件的优势。独特的地理环境和富饶的国土资源为美国成为全球农业最发达的国家提供了必要的先天条件。
另一方面,美国的农业科技水平发达。科技水平是国家实力最本质的标志,当今世界科技水平最高的国家显然是美国。科技的进步也引发了美国农业生产的革命,纵观历史,农业科技始终领衔和贯穿美国农业的整个发展过程,对推动美国成为世界第一农业强国起到了关键的主导作用。
美国秉承“科研+教育+推广”的“三位一体”体系,建立了由农业部科研机构、赠地大学的农业科研及推广机构和私人企业科研机构等三方面组成的农业科学技术体系。而且,美国非常强调农业科学技术的公益性,农业技术有一半的研究工作是由政府资助的公共研究机构进行的,而另一半则由私人企业进行。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开始,美国农业研发投入平均每年都以8%的速度增长,农业科研对农产品产值贡献率超过了80%,是典型的产学研结合型科技创新模式。
其中,农业机械化水平的大幅提升是农业科技水平最显著的体现,确保了在人少地多的情况下农业生产效率的极大提升。从一定意义上讲,美国农业的发展其实是农业机械化的发展。在任何农场中,机械化设备的种类之多都令人咂舌,有各种深松机械、播种机械、植保机械、联合作业机械和沟灌、喷灌、滴灌设备等,基本实现了从耕地、播种、灌水、施肥、喷药到收割、脱粒、加工、运输、精选、烘干、贮存等几乎所有农作物生产领域的机械化。因此,美国农民的日常劳作情形是,坐在带有空调的各类舒适的农机驾驶舱中,边听音乐边干农活。
当然,除机械化水平,美国农业一直领跑全球还有一个重要的助力,那就是信息化技术。这也是为什么要称之为“新农业”的原因。美国是世界上第一个进入信息化社会的国家,目前,信息化技术已经渗透到了美国农业生产的方方面面,直接促成了美国“精准农业”的兴起,进一步降低了美国农业的生产成本,提高了农业的生产效率和农产品的国际竞争力。例如,依托当前世界上最大的农业信息系统AgNet,美国农民能够及时、完整、连续地获得市场信息,并以此准确调整其农业生产和农产品销售策略,使之具有针对性,有效地减少了盲目经营的风险。同时,可以利用农业遥感技术(RS)、地理信息系统(GIS)和全球卫星定位系统(GPS)实现农作物的精确化种植。在畜禽养殖方面,则通过无线射频身份识别系统(RFID)做到禽畜饲养的精准化管理。
目前,多数农场已经形成了“计算机集成自适应生产”模式,即将市场信息、生产参数信息(气候、土壤、种子、农机、化肥、农药、能源等)、资金信息、劳动力信息等集中在一起,经优化运算,选定最佳种植方案。在作物生长过程中,根据当地不同地块小气候的变化,进行自适应喷水、施肥、施药,以保持良好的生长条件,使农业生产形成良性循环,达到风险最小、利润最高的目的。
诚然,优越的先天条件加上后天优势,美国农业的强大原因可见一斑,但是,言归正传,我们千万不要忽略“人”的要素。正如马克思把生产力的构成概括为3个基本要素,即劳动者、生产工具和劳动对象,具体而言,是指具有一定生产经验和劳动技能的劳动者、以生产工具为主的劳动资料以及引入生产过程的劳动对象。当然,随着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简单劳动已经开始转变为科学应用的过程,而生产过程的科学化必将引起生产力结构的巨大变化。或许在未来,随着农业生产自动化、智能化水平的提升,不断析出剩余劳动力,甚至有可能完全实现无人化,但就今后较长一个时期而言,劳动者依然居于生产力构成的主导地位。
随着传统农业向现代农业的转变,呼唤着具有较高文化素养,掌握现代农业技术技能,适应市场竞争,以大农业为主要职业,以农业收益为主要收入来源的新型职业农民。相比前几代的农民,现在的美国农民绝对称得上是多面手,既是农学家,又是气象学家,要懂高科技,更要懂经济管理,甚至金融对冲交易。
那么,作为多面手的美国农民是不是新农人呢?严格来说,“新农人”这一概念在国外并不存在,事实上,这是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农业从业者的称呼,新农人与国际意义上的新型职业农民大体对应。或者更准确地说,新农人是新型职业农民当中的前沿群体,尤为注重以创新的生产方式从事农业经营服务,所谓“新”则主要体现在新理念、新技术以及新组织方式的采纳应用。
当然,不论是新型职业农民还是新农人的培养,与一国的农业教育水平密不可分。一直以来,美国对于农业人才的培养可谓不遗余力。在内战之后,联邦政府通过了莫里尔法案(Morrill Act of 1862),规定每个州按议员人数可以获赠一块国有土地,州里可以将该土地出售,其收入必须用于建立一至两所以农科为主的赠地大学(Land Gra-nt University)。在这一法案的指导下,美国仅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在全国建立起了近70所赠地大学,现在,这个数量已经达到了130多所,当然,这些农学院大多已经发展成为综合性大学(其中比较有名的如德州农工大学、密歇根州立大学)。美国通过赠地大学,充分利用高校人才密集、设备先进的优势,集中大量人力物力广泛开展有针对性的农业教学科研工作,培养了农业现代化所需要的大批实用型人才。
在美国密苏里大学访学期间,笔者曾经在一个农业经济学专业本科班级里做了一个小调查,询问他们毕业后的就业选择。令笔者感到惊讶的是,在36人当中,有17人选择回家继承农场或成为农场经理人,8人选择去涉农企业工作(如杜邦、孟山都),5人选择继续深造(申请研究生项目),3人选择去农业行政管理部门,2人选择去科研推广机构,1人不确定。这些学生绝大部分都是“农二代”,选择继续当农民的比例接近半数。当然,充实到政府农业管理、科研、推广机构以及涉农企业,在一定意义上也是在从事“大农业”工作。
应该说,这么多高学历的“农二代”愿意回家接农民爸妈的班,除兴趣因素,还因为美国的农业并不是弱势产业,而是一个高科技、高效率和高收益的行业。据美国农业部统计,2017年,美国农户的平均年收入达11.3万美元,远高于其他一般家庭(8.6万美元);而且,农户收入中值(一半家庭收入在此之上,一半在此之下)为7.6万美元,一般家庭为6.1万美元,也就是说,农户的收入高于一般家庭1/4多〔美国农业部经济研究中心:《美国的多样化家庭农场》,经济信息报告(EIB)第203号,2018年12月〕。简而言之,美国农业生产的盈利性从根本上保证了农业的吸引力。
另外,从年龄结构上看,美国农民的平均年龄已经从1997年的54岁增至2017年的57岁,约62%的农民为55岁以上,35岁以下的青年农民占比不到10%(美国农业部农业统计服务中心:《2017美国农业普查报告》,2019年4月)。从表面上看起来,美国农业似乎也存在劳动力青黄不接、后继无人的问题。事实上,造成当前美国农民老龄化的原因主要有两个:
一是老一辈农民在向后推迟退休年龄。美国人平均退休年龄是65岁,但大多数农民工作时间更长,只要身体健康,在新技术和新农机的帮助下,农业生产并不需要多少体力。大多数农民可以一直耕作到70多岁。比如,在美国的家庭农场中存在一种为数不少的退休农场(Retirement farms),即家庭农场的经营者已达到退休年龄并声称已经退休,但仍在继续从事小范围的农场经营活动。
二是越来越高的农业成本将许多有志于农业创业的农民挡在了门外。除农业生产的高投入,还有一项更为关键的成本——遗产税。为防止农田过度集中在少数人手中,“农二代”需要缴纳高额的遗产税才可以继承家庭农场。当然,遗产税免征额约500万美元,税率为40%。假如要继承一块350英亩的农场,价值约455万美元,子女不必缴纳遗产税,但一块1000英亩农场的价值就将高达1300万美元,子女如想继承这块土地,需缴纳约520万美元遗产税,大部分“农二代”的做法是变卖部分土地。
当然,正如前文提到的,美国的新农人们参与农业不一定非要直接从事农业生产(当农场主),有许多人选择进入农业技术研发机构、农业合作社和农产品贸易企业等,以多种方式参与农业供应链。
从本质上而言,美国的现代农业其实是农业工业,是一种高度工业化的农业。为此,美国农业的发展也面临着许多制约因素,比如:偏重高度机械化带来的巨量能源消耗问题,化学药品的过度使用带来的污染问题,基因改造技术的大量应用带来的潜在安全风险问题等。因此,借鉴美国农业发展的经验和教训,除要学习探索一种适合中国实际情况的机械化、信息化以及智能化的现代农业发展道路,或许“新农业”也隐含着一种回归“传统农业”(生态农业、有机农业)的路径。
实际上,随着近年来我国对信息化社会、智慧社会的建设不断推进,农业领域的数字化、智能化改造已经走在了世界前沿。比如,在2017年央视大型纪录片《超级工程》第3季第1集“食物供应”中提到,在新疆库尔勒地区,一群平均年龄不到25岁的新农人已经利用自备程序遥控无人机进行植保作业。相比最传统的人力背罐喷洒方式,以及后来的拖拉机喷洒方式,甚至最现代化的飞机喷洒方式,植保无人机极大地提高了农药的喷洒精度和均匀度(无人机飞行高度可以低至农作物上方1米以下),亩均喷洒药量极大降低(只需约800毫升),有效降低了农药残留,而用水量更是减少了九成。而且,在卫星导航技术的支持下,无人机已经可以摆脱遥控器的操控,实现不分昼夜地全自主飞行,而RTK技术(实时动态差分法)可以使得植保作业精确到厘米级别,有效解决了漏喷、重喷等以前非常棘手的问题。当然,无人机技术在农业领域的应用,不仅仅只是植保服务,在土地确权、农作物病虫害监测等方面也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与此同时,从工业化农业重新回归“农业”,这也是现代农民与农业公司的差异化竞争策略。新农人们可以带领着中国农民(尤其是小农)通过发展基于现代农业科技和互联网支撑的新型生态农业、有机农业,掀起一场新的农业绿色革命。2019年5月上映的一部美国纪录片《最大的小小农场(The Biggest Little Farm)》就讲述了这样的一个故事:只为坚持对爱犬的承诺(为它提供一个更好的家,让它能够自由奔跑、放飞自我),怀揣着田园情怀,一对生活殷实的中产阶级夫妻(分别是纪录片制作人和美食博主)跑到加州乡下买了一个被荒弃已久的农场,开展了一场重新回归自然的后现代农业试验。经过7年的努力,他们种植了上万棵果树,200多种作物,并畜养了各种动物,成功打造了一个从经验和学术上来说不太现实的自洽的“农场生态系统”。
回到中国,总体而言,农业生产方式也已经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当前,我国农业科技进步贡献率已达58.3%,粮食作物耕种收综合机械化率已经超过80%;质量兴农、绿色兴农加快发展,农药化肥使用量实现负增长;手机已经成为农民的新农具,农民坐在家里划划手机就能了解技术和市场信息,甚至可以控制浇水和施肥(《韩长赋总结70年农业农村发展经验和五大历史性成就》,新华网,2019年9月27日)。可以预见,中国农业正在逐渐走出一条农业技术含量高、生产效率高、生产能力强的适度规模经营之路。同时,随着社会主义生态文明、美丽中国和美丽乡村建设的推进,生态农业的发展也迎来了战略机遇期。因而,高素质的农业种养人才和经营管理人才,尤其是其中最为活跃、最具潜力的新农人,作为发展新农业的前提和基础,必将迎来重大的发展机遇并将在乡村振兴中发挥关键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