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柳
灯谜是中国传统节庆文化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古时人们会在元宵节时阖家出游,赏灯猜谜。而如今,无论是正月里的元宵节,还是农历八月的中秋节,许多地方都会组织猜灯谜的活动,为节日助兴。灯谜雅俗共赏,妙趣横生,具有浓厚的节日色彩,历史更是源远流长。
灯谜的变革与传承
灯谜有一个古雅的学名,叫作“文虎”,而它的历史源头最早可以追溯到夏代——当时已经出现了一些相关的歌谣。通过暗示隐喻的方式来描述事物,是灯谜的前身。
春秋战国时期,暗示隐喻的修辞手法进一步发展。礼崩乐坏,群雄并起,士大夫游走于列国之间谋求前程,在向君王进言献策时,常常会使用较为委婉的方式,以增强说服力,避免祸端。在诸子百家留下的文章典籍中,也忠实地记录下了一些暗藏机锋的对话。此时,富有隐喻色彩的歌谣进一步发展,成为“瘦辞”“隐语”,这些同样是后来灯谜文化的源头。秦汉及三国时期,字谜从口口相传的歌谣变成书面化的创造,而人们猜谜解题的兴致一直未减。三国时期,就有将谜语写到纸上供人猜度的娱乐形式了。到了南朝,诗人鲍照作“井”“龟”“土”三个字谜,并将其收入诗集中,“谜”字的称谓终于定型。
刘勰在《文心雕龙·谐隐》中以高度概括的方式,总结了这种文体:“自魏代以来,颇非俳优,而君之嘲隐,化为谜语。谜也者,回互其辞,使昏迷也。或体目文字,或图像物品,纤巧以弄思,浅察以炫辞。义欲婉而正,辞欲隐而显。”
相传名士杨修就有一段关于猜谜的故事。一天,曹操和杨修路过曹娥庙,见庙中石碑背后有“黄绢幼妇,外孙齑臼”的题字,据说这是东汉文学家蔡邕对碑文的评语。但是,这八字评语晦涩难懂,无人能解。杨修才智过人,很快看出了碑文的玄机。原来,黄绢为“色丝”,即“有颜色的丝绸”,可以组合成“绝”字;“幼妇”是少女,组合成“妙”字;外孙是女儿之子,组合成“好”字;而“齑”是捣碎的姜蒜,“齑臼”是指捣烂姜蒜的容器,是“受辛之器”,组合成“辞”。四字放在一起,就是“绝妙好辞”。
不过,灯谜真正定型,是在经济发达的宋代。当时社会繁华富裕,城市娱乐生活渐趋丰富,出现了专供娱乐之用的“瓦舍”。经济发展促进文化的繁盛与普及,当时的许多士人都擅长制作灯谜,灯谜也成为他们彰显才华和趣味的方式。在每年的元宵节,大家都将写了灯谜的字条贴在精致的纱灯之上,供往来行人阅读、竞猜,妙趣横生,灯谜就此成为节日里最亮丽的风景线。作为一种雅俗共赏的娱乐形式,灯谜受到了各阶层人士的广泛欢迎。《武林记事》中描述了当时的情境:“以绢灯剪写诗词,时寓讥笑,及画人物,藏头隐语,及旧京诨语,戏弄行人。”
据说北宋王安石曾经与朋友一起在元宵节猜谜,王安石的谜面是“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朋友听了,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又抛出了一个谜题:“东海有条鱼,无头亦无尾,去掉脊梁骨,便是你的谜。”两人相视,了然而笑。原来,两道题的谜底都是一个“日”字。
明清时期,灯谜文化进一步发展,形式内容也变得多样化。明代狂士徐渭,有一年元宵节去杭州西湖看灯。其中有一盏灯上写着半个对联:“白蛇過江,头顶一轮红日。”这个灯谜颇有难度,既要求猜出谜面所指的物品,又要求对出下联。徐渭在旁边写下“乌龙上壁,身披万点金星”,便扬长而去。他走之后,围观的人细细琢磨,才想出上下联的谜底应该分别是油灯和杆秤。
而在清代中叶以后,灯谜不仅蔚然成风,还催生了一种新型职业——专职谜师。辛亥革命后,灯谜更是形成了南宗北派两种风格,但因为制作谜题的大多是文人,过度讲求风雅,排斥俚俗,有时反而阻碍了灯谜在民间的普及。
灯谜的结构与猜法
灯谜制作的基本规则很简单,猜法却灵活多变。传统的灯谜,由谜面、谜目和谜底三个要素共同组成,想要成功猜出谜底,谜目是最重要的提示。谜目涵盖所要猜射事物的属性、分类范围和数量,并简洁易懂,没有歧义,人们可以依循其中的线索,顺利找到答案。灯谜的另一个重要规则是,谜面和谜底不可以有重复的字,否则就犯了“露春”的禁忌,这又叫“底面相犯”“面底相犯”“犯面”。
灯谜的常见猜法,包括拆字法、会意法、增补法、减损法、半面法等。正是这些方法的灵活运用,让灯谜生发出巨大的生命力与创造力。拆字法,又叫字形分析法、增损离合法,顾名思义,是利用了汉字自身可以拆分拼接的特色,变化字形,求得谜底。用这个方法制作的灯谜,设计巧妙,韵味深长。据说离合法发源于汉代盛行的谶纬之学。东汉末年,民间流行着一首童谣“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千里草”中隐藏一个“董”字,“十日卜”隐一个“卓”,解出谜底,便是“董卓当死”的预言。类似的制谜方法,被广泛运用到了后世的灯谜中。比如,谜面是一个“汕”字,打一地理名词,谜底就是“分水岭。”也有复杂一些的案例,如谜面是“如今分、别在断桥”,打一《红楼梦》人物,将“如”字和“桥”字分别拆开,重新组合,就得出了谜底“娇杏”。
会意法是让猜谜者直接从谜面上的语句,通过联想来推敲谜底,有时谜底是比较明朗的“本义”,更多的时候则是比较隐晦、需要探索的“隐义”。如谜面是“二弟俱亡,朕安忍独生!”打一句七言唐诗,那么,只要从谜面中看出这是三国时刘关张的故事,就可以得出谜底是李商隐的诗句“关张无命欲何如”。再例如,谜面是“书山有路勤为径”,打一文学史词语,那么由“路”而推演出“道”之后,就可以发现谜底是“文以载道”。相比于拆字法,会意法需要更强的联想能力,也比较考验猜谜者的知识广度。
增补法与删减法,多是在谜面文字的基础上,增加或拆分出某个字或者偏旁,另出新意。增补法的灯谜中,有一个非常有趣的例子,以“太公”来打《水浒传》中的两个人名。在猜谜时,不可直接从字面上理解,而是需要发挥联想能力,在“太公”二字之间增补一个“史”字,于是就出现了“史进”“时迁”两个人名。除了增删,还可以在字的结构上直接进行改动,如谜面是“玉”,打一常用词语,谜底就是“主动一点”,构思巧妙,令人会心一笑。
灯谜的制作,讲求内涵与趣味,尤其注重文化底蕴。在佳节的文字游戏之中,灯谜让人们感受到传统文化和中国文字的魅力,寓教于乐,代代传承。
灯谜的故事与情怀
猜灯谜是元宵佳节的传统活动,在古典小说、诗文中屡见记载。对猜灯谜最为生动、深刻的描述,莫过于曹雪芹的《红楼梦》。《红楼梦》中元春回家省亲,回宫后让太监送来宫灯灯谜,又让每人制作一个送回去,于是贾府上下都开始兴高采烈地制作灯谜。书中的灯谜,既展现了每个人的性情,也喻示了每个人的命运。
元春的灯谜谜面是“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谜底是爆竹,贾政在其中读到了不祥之兆,而这也恰好印证了元春富贵不长久的未来。惜春的灯谜谜面是“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莫道此生沉墨海,性中自有大光明”。众人看了,猜出谜底是佛前的大海灯,这既展示出惜春寡淡的性情,也预示了她未来在抄家后遁入空门的结局。宝钗的灯谜谜底是竹夫人,而谜面中有“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的语句,这也精准地暗示了她后来与宝玉的婚姻无法长久,中道分离,落得寡居的结局。黛玉的谜底是“更香”,谜面起笔便是“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写尽了“世外仙姝”难有立足之处的命运。而宝玉的谜面是“南面而坐,北面而朝。象憂亦忧,象喜亦喜”。四字一句,颇有禅意,谜底又是“镜子”,道出后来家业破落,繁华不再,终于照见本心本性的事。
在《红楼梦》中,出自不同人物之手的灯谜各具特色,余韵无穷。而灯谜的谜面则多直接使用诗词,如果抛开猜谜的因素,其实是非常精巧的咏物诗。最难的一点是,作者在诗中寥寥数笔便寄托深意,为之后的故事情节发展埋下伏笔,取得了前后呼应的效果,令读者回味无穷,不得不让人感叹作者用心之妙。
元宵节是中国人的一种文化情怀,许多诗词都写到了元夕出门观灯的热闹场景,如南宋辛弃疾的著名词作《青玉案·元夕》,“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衣香鬓影,人潮如织,在这样的场景中赏灯、猜谜、谈笑,想必是古人日常生活中最悠闲美好的场景之一。
如今,古人所看重和擅长的诗词曲赋已经逐渐淡出了日常生活,乏人传承,而元宵节的灯谜却因为趣味性与雅俗共赏性,得以一直发展,延续至今。不过,传统文化本属同源,每一个支流脉络的发展,都可以帮助我们追本溯源,重新体验传统的魅力所在。每当我们怀着期待和享受的心情度过元宵佳节,一起观赏花灯和猜灯谜时,我们都在承接着源远流长的传统文化,并为它增添新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