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直
郭宇航整個人瘫在椅子里,手搭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晃着脚。
“哎呀,过个好年吧。”说这话时,他斜着眼瞄了瞄不远处的另外三支战队,嘴角挂着克制不住的微笑。
自从在佛山意外战胜夺冠热门蓝翔后,你总能看见他这么笑。哪怕是队友张世俊一边啃着盒饭里的鸡腿,一边指责他打得不对。
“你就不应该那么上,知道不?”
“是是,你说的都对”,他甩开身子,在队友附近走来走去,“哎呀,把蓝翔都赢了。”
当来自全国各地的27支战队聚集在昆明时,各种各样的传说一个接着一个地冒了出来。长沙的DGM、山东的蓝翔、上海的TG、成都的JL……
在圈子里时间长了,随便一打听,就能知道每支队伍的底细。DGM和蓝翔是公认的职业队,夺冠的热门。成都的JL更是不容小觑,虽然他们不说,但每个人都知道他们有着不弱于职业青训队的实力。
哈尔滨WA战队只是在黑龙江很强。好在,WA一场接一场地赢了下来。
到达杭州时,朱昀泽的记忆还停留在两周前。在昆明结束了27进16之后,他和队友们一起去了丽江,“自助排骨,19块钱一位,都是肉,随便吃。”
“还有小啤酒。”张世俊在边上补充。
几个人的兴奋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们五个人是WA历届最强的阵容,走到全国八强也是历史最好成绩。本来想借着出来打比赛的机会四处走走,但没想到自己能够战胜职业队蓝翔,来到杭州,进入最终的四强。
这是朱昀泽第一次参加线下大赛,难免有些心虚。战胜蓝翔之前,他曾以为“对面五个都是爹。”晋级四强后,他改口为:“都是弟弟。”
这次比赛,他同样接过了队友的信赖,保证把对手都当成“弟弟”打。
决赛前的彩排间歇,一天没怎么吃饭的张世俊有点饿,于是到隔壁的自助式餐厅里溜达。他背着手、探着头路过一个个售卖的窗口。
等他空着手回来的时候,坐在一旁的郭宇航问:“你咋啥也没买呢,我也饿了,寻思问问你咋样呢。”
“买你XX,我看那个东坡肉挺好吃,但一看价签上面有个2,我就回来了”,“肯定20多,不能是两块,太XX贵了。”他边说边笑起来,好像在为自己的小聪明得意。
“贵你XX。”郭宇航说完也笑了出来。
晚饭过后便是抽签环节。当工作人员习惯性地找到队长张宏宇时,张宏宇带着坏笑指着于闯:“他去他去。”
其他人也都上来拍着于闯的后背,“能不能过个好年啊,就看你了。”
原来,出发前一晚,于闯做了个梦。在梦里他们抽到了YM,“当时给我高兴坏了,乐醒了。”四强队伍里,黑龙江WA最希望遇到武汉YM,因为成都JT和长沙DGM都是职业队。哪怕战胜夺冠热门蓝翔已经是意料之外的收获,他们还是希望运气能够站在他们一边,走得更远。
之后的几分钟里,屋子里其他四个人问我,看没看过腾讯新闻上做梦中彩票的新闻。“就是一个男的,做梦梦见一串数字,醒了就去买,完了中了五百万。”
“你放心,一会儿背影(于闯,游戏里的ID叫背影刺客)回来,要是真抽着YM,他肯定哈哈哈哈。”朱昀泽模仿着于闯特有的尖笑声,其他人也跟着模仿起来。
不一会儿,于闯回来了,虽然故作镇定,但带着掩饰不住的笑容。看着于闯,有那么一瞬间,所有人都想问,但都不敢问,想笑,但又不敢笑。
于闯慢慢打开那张已经被攥皱的纸条,上面写着:“武汉YM战队。”
叫好声刚要出现,张宏宇赶紧掩着嘴,压低声音说:“快关上门,快关上门。”
郭宇航从手机里找出总决赛的海报,放大,指着YM,“大声念出来。”
所有的疲惫、紧张好像在一瞬间都释放了出来。
不一会儿,郭宇航又瘫在了椅子上,这一次,他看上去有点累,头靠着椅背左右晃动,半眯着眼不停地说道:“过个好年啊,过个好年。”
说话声音本来不大的张宏宇转身拿起背包,用更轻的声音说:“回去睡觉了。”
张宏宇最开始组建WA只是出于无聊。对于电竞,他只知道WE和Sky。直到今天,他也一再拿同一个例子鼓励自己的队员们,“你看WE那时候,一个月1500,不包吃不包住,你看看人家现在。”
大专毕业后,因为CAD用得好,他意外地进了水利局。回忆起这件事时,他一再强调幸运,因为“进这些地方,都得找人。”水利局的待遇在哈尔滨已经算很好,但他觉得自己不适应公务员沉闷的工作环境,做了一年多就辞职了。
恰好这时,大大小小的《王者荣耀》比赛开始出现,比赛里肾上腺素提高的感觉解决了他内心的沉闷。张宏宇开始带着两个徒弟辗转各个赛场,并在过往城市赛的现场找到了郭宇航和张世俊,形成了WA铁三角。
之后的三年里,总有老队员退出,新队员进入。后来,在《王者人生》这款APP上,铁三角找到了高星的于闯和朱昀泽,组成了他们口中最强的WA。
2018年的时候,张世俊在虎牙,于闯在触手都开始了自己的主播生涯。开始的几个月,底薪、礼物和陪玩加在一起能有过万元的收入。随着直播任务逐渐加重,收入逐渐变少,两人都想找点别的出路,也都感慨:“没赶上好时候。”
张宏宇直播得更早,稍有名气。2018年,他在企鹅电竞播了一段时间,但也基于同样的原因现在很少直播了。在直播的时候,他认识了同为主播的女朋友。
相比之下,郭宇航在直播上坚持得更久。成为主播之前,郭宇航炒过一段时间比特币。有一次在地铁上,因为几秒钟的信号不好,他眼睁睁地看着手中的比特币跌落下去,5万块钱瞬间没了。“当时都哭了。”提起这事儿,张世俊总喜欢补充这一句。
现在,每次比赛开始前,郭宇航都将直播地址发在直播间里,每次都有几个粉丝在网上给他加油。
每次到新城市前,他总是和队友夸下海口,要去见见自己的女粉丝,但每次也都止于“这个老妹儿看起来有点眼熟。”
相比之下,朱昀泽只是单纯喜欢玩游戏。初中毕业后,在当医生的妈妈的安排下,他去了卫校,学康复。张宏宇找到他时,他正在一家医院实习。当被问及请假时间长会不会耽误实习时,他说:“反正也留不下来。”之后去哪,他觉得母亲肯定安排好了。
虽然每个人口中都说进四强已经很满足了,但回到哈尔滨后,大家还是凑在一起,开始了第一次正规的线下训练。他们找了一家手游馆,每个人出了200,充了1000的会员。“充1000送1500”,“不好意思干坐着”,五个人每天从中午一直打到半夜。
张世俊因为老家在肇东,于是和郭宇航住在他姐姐家。朱云泽也让在儿童医院当医生的妈妈帮着请了更长的假。
3:0战胜武汉YM后,郭宇航说:“年是能过了,再支棱支棱,看看能不能过个好年。”
总决赛开始前,WA和JL在同一间屋里候场。他们都对彼此说:“你们厉害你们厉害,肯定3:0。”
总决赛的舞台上,WA的五名队员站在光柱里,主持人一个一个地介绍过去,连平时走路有点驼背的郭宇航也直起身子来。被现场氛围感染的张世俊微微昂着头,内心里摩拳擦掌。
带着登场时的激动,在之后的比赛里,张世俊一次又一次地入侵对方野区;又企图通过单杀为己方创造优势,赛前礼貌的问候早已抛在脑后。走在中路的于闯和成都JL的中单“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整场比赛下来,中路成了爆发战火最多的地方。频频赶来支援的张宏宇总要把对面赶回塔下才肯收手。
但胜利的天平还是不受控制地偏向成都队。
当成都队用累积起来的优势进攻上路时,郭宇航不肯退缩在塔后,总坚持等到队友到来。
唯独朱昀泽,在和对方射手的较量里,从地图的中线逐渐被打回了塔下。第二局双方英雄互换后,他仍旧没能扳回一城。
赛前的话一语成谶,朱昀泽和整个WA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自信被成都JL战队用3:0打得粉碎。
甚至在面对失败带来的困境时,成都队后面站着王坤毅,而他们后面只有一块大屏幕,屏幕上五个人端着手臂站在一起,再往上一点写着:“哈尔滨WA。”
站上最终的领奖台时,张世俊还皱着眉头和朱昀泽说着什么,但拿起亚军的牌子,他还是开心地笑了出来。
那牌子上写着:“亚军 30000元”。
“小烤鱼走一走”,佛山结束后没几天,郭宇航发了一条朋友圈,配图是第七届王者荣耀城市赛总决赛的海报。之后的一天里,张宏宇、朱昀泽、于闯、张世俊都发了同样的朋友圈。
两年前,一次在杭州比赛后,WA找到了一家烤鱼店。他们记不清那家店在哪了,只记得在西湖附近,旁边有个希尔顿酒店。烤鱼店是个不起眼的小平房,但很好吃。他们想打完比赛再去吃。
最终他们没能找到那家店。郭宇航拿着颁奖时一米多长的亚军牌子,跟着队友走进了另一家烤鱼店。于闯陪着朱昀泽走在队伍最后面,一直在开导他。平时话多的朱昀泽一路沉默着。
吃饭的时候,郭宇航一直在看手机。他在找自己的照片,“还行,照挺帅。”
“哎呀,骂起来啦。”原来,总决赛的时候,成都队的支持者和哈尔滨队的支持者在直播平台上吵了起来。
“完了,给哈尔滨丢脸了。”朱昀泽吃得心不在焉,还不能舒缓失败带来的负面情绪。
“行了,别郁闷了,你没看给DGM的人都打丢了吗?”张世俊在边上调侃。输掉四进二的比赛后,在季军的争夺中,DGM的上路和中路选手都不见了踪影。
只有当于闯提到想找家俱乐部打职业时,朱昀泽才话多起来。他也想去,等回家他得和妈妈商量一下。很明显和子承母业做一名康复医师相比,他现在更想去打職业。他没说的是,如果母亲能安排自己进医院,那也不差这一两年。
“阿俊行,你还差点儿。“张宏宇在一旁说道,“但阿俊一直不想打。”
一直低头吃饭的张世俊忽然抬起头:“打。”
“不是可以参加那个KPL选秀大会吗,有人要,我就去,一个月几千块钱,好吃好喝就行。”从回去做直播,到想走出去试试,面对新的可能的选择,张世俊没有退缩。“实在不行再回去直播呗。”
第一轮抽中并战胜YM让WA几个人开心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们听说冠亚军能获得参与KPL选秀大会的资格。但实际上,赛事主办方更愿意将KOC称为一个选手可以展示自己的舞台,“职业战队肯定会看,你打得好,自然会有人邀请你去。”
成都JL战队的经理却说,如果不是在职业场上的失利,他们不会来打城市赛。“这个是业余场,职业俱乐部都不怎么关注的。”
聊着聊着,于闯突然想找他们之前认识的一个KPL某俱乐部的工作人员,看看能不能帮着联系联系训练的事儿。只要不要钱,不给钱也行。
张宏宇提到辽宁有家俱乐部找到他,想让WA的几个人过去训练。他还在托人打听这家俱乐部的背景和虚实;但和这些年轻的队员相比,94年出生的他想回去找个工作。
虽然这是WA最好的一年,但也可能是WA最后一年了。
他不知道能干啥。本来他想考一张电竞裁判证,但打听之下,发现整个东北三省都没有机会。
他觉得珠海是个有机会的城市,想去看看。但也只是想想,因为自己和女朋友刚在哈尔滨用直播的积蓄买了房和车,更何况,自己的女朋友没有道理地愿意在哈尔滨生活。
前段日子,他听说“国家给辽宁拨款150万支持发展电竞”,他拿着这事儿找到了一个在哈尔滨体育局工作的姐姐。得到的答复却是:“搞乒乓球都没钱,电竞更没戏。”即便如此,年底的时候,哈尔滨市政府要在一个活动上给WA颁奖,据说哈尔滨市长会亲自去。
所有人都很期待再次站上领奖台。
“东北电竞以后就交给别人了。”郭宇航故意用相对老成的语气说。回到家,他要用这块亚军牌子替换掉之前的牌子。他的家里有很多这样的牌子,来自大大小小的比赛。
吃到一半,张世俊把手机贴在耳朵上,嘿嘿傻笑。“我妈跟我奶都看了,说我打得不错。回去给我炖排骨。”
瑞雪兆丰年,WA第一次线下训练的第二天,哈尔滨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