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文萍
平安夜里,下了一场小雪,因为有圣诞老人,孩子们喜欢这个西方的节日。在这个小城市里,沿街的橱窗上贴着圣诞老人和麋鹿图案,街角还有圣诞树和彩色拉花。
夜慢慢静了下来,喧闹的孩子们都回家睡觉了。只有远远的地方,还传来“铃儿响叮当”的音乐声,衬得夜晚更安静。
小街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雪花,一双破旧的皮鞋踩着走了过来。皮鞋的主人是一个老乞丐,看上去有六十多岁,或者年纪更大。他穿着一件女式的红色大棉袄,帽子上还有一圈白色绒毛,衣服有点小,但是可以保暖,显然是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看上去有些滑稽。
老乞丐往前走着,路过一个打烊的面包店,看到橱窗里的红糖发糕和千层酥,咽了咽口水。面包店的门帘唰地落了下来,遮住了一切。他只好继续往前走。
突然,一个小男孩出现在他面前。
小男孩好奇地歪着脑袋:“你是圣诞老人吗?”
老乞丐茫然地看着他,显然听不懂。
小男孩上前拉住老乞丐的手:“你穿着红色的棉袄,肯定是圣诞老人,你跟我回家吧,我让爸爸给你煮一碗牛肉面!”
老乞丐吓了一跳,局促不安地想缩回手。他抬头一看,前面是一家兰州牛肉面店,窗玻璃上热气腾腾。老乞丐的肚子又响了。
小男孩使劲拉着他往前走:“快走吧,爸爸妈妈会很高兴的。”
一碗香喷喷的牛肉面出现在脑海里,老乞丐鬼使神差地跟着小男孩走进了面店。进门后,看到了一对青年夫妇。夫妇看到老乞丐,显然一愣。
老乞丐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自己这么邋遢,竟然跑进了人家店里,这下怕是要挨揍了。他脸涨得通红,习惯性地哈了哈腰,就想转身离开。
男人却突然说:“小宝,快请圣诞老人坐下啊!”
小宝听了这话,高兴地把老乞丐按到凳子上:“圣诞老人,你一定要在我们家吃饭,好吗?”
老乞丐愣了,像坐在钉子上,不安地看着这一家人。女人笑笑,转身进了厨房。
男人笑着对老乞丐说:“小宝每年都盼着圣诞老人,今年终于盼来了,您一定在我们家吃碗面。”
老乞丐挤出一丝笑容,笑得比哭还难看。
一会的工夫,女人端出一大碗牛肉面,放在老乞丐面前。劲道的面条,清澈的肉汤,面上还铺着几片白萝卜,一小撮蒜苗,还有几片厚厚的牛肉,上面浇着芝麻辣椒油。
老乞丐的眼睛顿时挪不开了,肚子响得更厉害,什么也顾不上了,拿起筷子就大口吃了起来,一会又端着碗呼噜呼噜地喝汤。
男人对妻子說:“美兰,再给老人家盛碗面汤来。”
老乞丐好久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饭了,胃里热乎乎的。
美兰说:“林涛,让老人家住在客房吧。”
小宝高兴地拍着手:“圣诞老人要是住在我们家,我明天一定会收到礼物的!”
老乞丐以为自己在做梦,难以置信地看看美兰,又看看林涛。
林涛说:“好,就请圣诞老人今晚住在家里吧。您放心,被褥都晒过了,屋里有暖气,很暖和的。”
外面的寒风又起,听起来让人有些胆寒。老乞丐不由缩了缩脖子,怔怔地点了点头。小宝见状,放心地跑去睡觉了。老乞丐像梦游一样,跟着林涛进了里屋。简单干净的房间,舒适的床,还有一个独立卫生间。
林涛说:“老人家,你叫什么名字?”
老乞丐讷讷地说:“人家叫我……老齐。”
林涛点点头:“老齐,今晚你就放心住着。都是小宝,就喜欢那个圣诞老人的故事,看见你穿着红棉袄,把你当圣诞老人了。卫生间有热水,你洗洗,早点睡吧。”
老齐不知该说什么:“谢谢,谢谢,你们是好人。”
林涛笑笑,转身出去带上了房门。
林涛回到店里。早就打烊了,美兰在柜台上翻账本。
看到他出来,美兰提了个小茶壶放在桌上,也过来坐下。美兰关心地问:“是他吗?”
林涛喝了口茶:“是他,后脖子上那块水滴形的红色胎记,我一直记得。”
美兰说:“可是过去这么多年了,那时候你还小……”
林涛陷入了回忆。
美兰说:“愿意的话,你就再讲讲吧,之前你也没跟我细说。”
林涛沉思着说:“算起来,有十五年了。那时候我十五六岁,是个叛逆期的半大小子。你也知道,我妈走得早,我爸那年又给我找了个后妈,后妈带着个弟弟。后妈和她儿子都看不惯我,总是欺负我,最后连我爸也总是打我。那一天,为了一点小事,我爸又拿皮带抽我,我不知怎么怒火中烧,夺过皮带,狠狠地抽了我爸几下。后妈在一边又哭又叫,惹得街坊四邻都来看。我爸拿凳子砸我,让我滚,说没有我这个儿子。”
美兰轻轻地拍拍林涛的手背。
林涛咬咬嘴唇,继续往下说:“我就摔门跑了,一口气跑到了护城河边,骑在桥栏上,就想着一头扎进河里算了。可是坐了半天,看着黑黢黢的河水,我还是没敢跳。就在这时候,突然一只手牢牢钳住了我的胳膊。”
美兰问:“是他吗?”
林涛点点头:“我一回头,是个流浪汉,四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邋里邋遢,但精神还挺正常。他把我拉下来,说小兄弟,别想不开,先下来再说。那时候深秋了,我只穿了件汗衫,在桥栏上骑了半天,都冻麻了。脑子晕乎乎的,跟着他到了桥洞里。那时候,在路灯下,我看到他后脖子上有个水滴形的红色胎记,特别显眼。”
林涛又喝了口茶:“他打开麻袋,给我吃了半个饼,半只馒头,喝了点水。他说,只要活着,就没啥过不去的坎。他又把他的破棉被抖开,盖在我的身上,和我一起躺着,一会就打起了呼噜。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觉得他身上难闻,反而热乎乎的,让人感觉暖和。听着他的呼噜声,我心里忽然就很踏实,想起刚才要跳河,一阵后怕,不一会儿也睡着了。”
林涛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美兰问:“然后呢?”
林涛说:“第二天一早,我醒了,他已不见了,破棉被还盖在我身上。我口袋里,竟然多了一把零碎的钱。我眼睛湿了,站起来,走到了县里的火车站,用这些钱买了一张去兰州的车票。我到兰州投奔了舅舅。舅舅和舅妈是好人,可怜我,收留了我,让我在他们的拉面馆干活,有空我又去职业学校念书。这些年,我在兰州学会了拉面手艺,又学着做小买卖,攒了些钱。舅舅去世后,我就又回来了。”
“我爸见我有了点出息,我那个弟弟又不争气,想认回我。我拒绝了,心里对他一点感情也没有。但是那个流浪汉,我一直心怀感激,回来后我一直寻找他,可再也没找到人。我有最坏的打算,可能他已经不在了。后来咱们结婚,有了小宝,现在日子也越来越好。就在两天前,我突然在街上发现了他,虽然十几年过去了,样子记不太清了,但后脖子上那块胎记,我永远都忘不了。”
林涛的情绪有些激动。美兰笑笑说:“所以,你就骗小宝,说那个老爷爷是圣诞老人,今晚要是住在家里,他就能得到神秘礼物?”
林涛有点不好意思:“我总不能去大街上拦人吧?只好先想这么个办法,把人请过来再说。”
美兰问:“人今晚是住下了,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林涛小心翼翼地看着妻子:“我家也没有老人了,我想让他……老齐在咱们店里打扫个卫生,把他留下。你愿意吗?”
美兰想了想:“要是没有老齐,也许今天就没有咱们这个家了,听你的。”
林涛感激地笑笑,握住了妻子的手。
第二天早上,小宝在床头上发现了一只新篮球。
他高兴地抱起篮球,跑到店里,看到老齐:“谢谢圣诞老人,我收到你的礼物了。我长大了也要向你学习,把礼物送给很多小朋友。”
美兰笑着说:“好了好了,快吃饭上学。”
一会儿,几个同学来约小宝上学,几个男孩子一溜烟就不见了。
林涛给老齐盛了豆浆,拿了几根油条。他和美兰也坐下吃饭。老齐昨晚洗了澡,看上去干净了些。他显然有点习惯了,大口吃着油条。
美兰问:“老齐,这些年你一直在咱们城里吗?”
老齐咬着油条,含含糊糊地说:“没,我才来了一年多,原来我一直住在乡下。”
美兰愣了一下:“那你原来的家呢?”
老齐叹口气:“都是我那个不孝儿子,前年娶了媳妇,嫌我腿脚不好干不了活,把我赶出来了。我没办法,一路讨饭来了城里。”
美兰和林涛对视了一眼,显然都有些意外。
林涛又问:“我看到你后脖子上有块红印子……”
老齐气愤地说:“都是我那个混账儿子,前年动手打我,朝我身上泼了杯热水,这不烫出了个大疤。”
林涛的眼神黯淡了下来,倚在了椅背上,半天说不出话。
老齐呼噜呼噜地喝着豆浆。
美兰轻轻地拍拍林涛的手。
林涛回过神来,叹口气:“老齐,咱们这也是缘分。要是你愿意,今后在我店里帮帮忙,管吃住,咋样?”
老齐愣愣地抬着头看他,忽然笑了笑。
美兰问:“行吗,老齐?”
老齐说:“我知道你们是好人,不过还是算了。不瞒你们说,我不干活,讨饭也能够吃的,四处溜达着习惯了,在一个小屋里待着,还觉得闷得慌。我吃完就走了,我这么埋汰,你们没法做生意。”
林涛的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
美兰也叹口气,往老齐手里送了两百块钱:“那不勉强,谢谢你哄小宝高兴。”
老齐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过来塞进了口袋里。老齐又穿上那件女式红棉袄,习惯性地哈哈腰,脸上挂着谄媚的笑:“你们发财,我就走了。”
看着老齐的背影越走越远,林涛脸上的神情越发落寞。
美蘭轻声说:“这个老齐不是你要找的人。不过也好,你看他这个样子,也不像那位好心的大叔吧。也许那个帮你的人在另一个地方好好生活呢,别多想,做生意了。”
林涛点了点头。
外面飘着小雪,又到了夜晚。
一间废旧工厂车间里,横横竖竖地睡着一些流浪者。
老齐倚在墙角,喝着半瓶捡来的烧刀子,喝得脸红红的。一个年轻的流浪汉坐在他身边,也接过瓶子灌了两口。
老齐醉着说:“小孙,你少喝这东西,不好。”
小孙看着他:“齐叔,你跟我讲的这事,那林涛夫妻俩都是好人,又愿意收留你,你干吗不留下呢?以后有吃有喝,还不挨冻。”
老齐苦笑着摇摇头。
小孙又问:“那林涛说的那个十几年前帮过他的人,到底是不是你?”
老齐停了几秒:“是我。”
小孙一拍大腿:“那你救了他,他愿意收留你,这不是正好吗?你又不欠他啥!”
老齐说:“夜里我听见他们夫妻俩说话,才想起来当年要跳桥的那个半大小子。他要留我,可是我有什么脸面留下呢?”
老齐的声音激动了起来:“他家的小宝,跟我说,要向我学习,把快乐带给小朋友。你说,我值得学习吗?我从四十多就出来讨饭,虽然腿脚不好,但是找个活吃个馒头还是能找着,讨饭讨惯了,变得游手好闲,就这么晃荡了一辈子。你说,我有什么脸面住在人家家里,我哪里配?还面对着一个……把我当圣诞老人的小孩?”
小孙的表情也黯淡了下来。
老齐从口袋里摸出二百块钱,拍进小孙手里:“孩子,你听叔的,明天拿去买件衣裳,洗个澡,去找个正经活干。别像叔似的,活了一辈子,最后……最后都不敢承认自己是谁……”
老齐把头埋进膝盖里,像小孩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
小孙怔怔地看着他。半晌,咬咬牙,把钱揣进了衣兜,大踏步走出了这个狭小杂乱的车间,消失在了夜幕中。
外面的雪铺了满地,看上去洁白无瑕,让人心底一片干净。
(插图/陆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