贸易战困境中的美国豆农

蔡婷贻

12月13日对美国大豆农民无疑是18个月以来最难得的一天。

伊利诺伊州农户协会（Illinois Farm Bureau）欢迎12月13日中美贸易谈判达成阶段性协议的消息，发表声明指出，该州农民非常希望能重新找回因为贸易战而失去的出口需求，并且希望接下来还有更多的好消息。

美国农产联合会会长杜瓦尔（Zippy Duvall）发表声明指出：“美国农民和农场主非常希望能回到全球业务;自从贸易战以来，中国从美国农产品的第二大市场变成第五。对中国和其他国家重新打开贸易大门是帮助农民和农场主重回独立自主的关键，农民宁愿种植而非依赖政府的贸易补助。”

自2018年6月中美贸易战开打，中国宣布对美国大豆征收关税之后，美国豆农就几乎没听过好消息。先是因为贸易战出口大幅下滑，导致大豆价格大跌，接着2019年初中国市场受到非洲猪瘟疫情影响，全球大豆需求直线下滑。更糟的是2019年春天雨水不断，导致播种推迟，到了秋天再度因为多雨致使收成推迟，收成率严重下滑，不少豆农因为冬雪，至今还有部分大豆未完成采收。

一边面对着因为贸易战造成的市场份额减少，一边遭遇着气候变迁引发的水患，美国豆农过去18个月经历了近十年来的最大挑战。不只美国农场申请破产的案例明显上升，自杀率也出现新高。

伊利诺伊州立大学农业经济学教授欧文（Scott Irwin）對《财经》记者指出，美国大豆对中国出口是否能回到贸易战前的水平将是接下来的首要观察指标。

不过，部分分析师已不表乐观。“我对贸易协议能在未来几年对豆农带来长期利益感到怀疑，主要因为非洲猪瘟在亚洲、俄罗斯和东欧国家的扩散导致全球需求下滑。”INTL FCStone首席商品分析师萨德曼（ArlanSuderman）对《财经》指出，“全球猪只已减少将近三分之一，但是北美和南美仍在积极地扩大种植大豆。”

失去中国市场的焦虑

让美国大豆业界忐忑不安的是中国消费60%的全球大豆，其中80%来自巴西和美国;巴西多年来追赶美国产量，对美国大豆业而言一直如芒刺在背。因为2018年的贸易战，美国对中国的大豆出口出现过去15年来第一次衰退。

2000年-2017年，美国出口中国农产品总额增长了700%，大豆在其中占最大份额，2017年达52%。但是由于中美贸易战，美国2018年出口到中国农产品总额仅为92亿美元， 甚至还不到2017年195亿美元的一半。

中国国内市场对进口大豆的依赖始自上世纪90年代。随着经济进一步开放改变的饮食习惯，国内消费粮油和蛋白质都大幅提升。根据分析，国内生产的大豆主要用于生产豆类制品，如豆腐制造，以及酱油酿造等。多年来因商业效益低于稻米、小麦等主要粮食作物，国产大豆的产量始终未能提升。进口大豆用于榨油和生产猪饲料。每1000公斤大豆可以压榨出180公斤大豆油、800公斤豆粕;90年代时，中国每年用于大豆油和豆粕的大豆分别只有100万吨;2007年-2017年中国使用的豆粕增加了4000万吨，榨油增加770万吨。

中国2001年加入世贸组织时，将进口大豆关税设定在3%的低点，相对于菜籽油的9%、大豆豆粕的5%，被认为是为了大量进口大豆而进行的安排。从加入世贸组织后到2017年，中国进口大豆增加8000万吨;中国的大豆消费在2002年超过欧洲居于全球首位之后，到2017年已是欧洲的6倍。

中国大豆市场是美国农业圈耕耘多年的结果。根据统计，从1995年到2018年，美国种植大豆的土地增加了43%，种植小麦的土地减少31%。杜邦集团旗下位于艾奥瓦州的先锋国际良种公司，为了满足中国市场需求，在过去20年针对大豆成立数个大豆研究中心和种子生产机构;通过改良大豆种子来提高其对不同农地和气候的适应性。至去年为止，大豆以390亿美元位居美国农作物产值第二位，仅次于产值达515亿美元的玉米。美国大豆出口在过去20年呈翻倍式增长，2017年-2018年间出口超过5400万吨。尽管中美面临贸易战，美国农业部仍预估，2018年-2028年期间，中国大豆进口将缓慢增长3800万吨。

2018年7月中国开始对美国大豆征收25%进口关税，美国大豆产业受到摧毁式打击。2018年大豆总种植面积约为5.4亿亩，生产1.38亿吨大豆;2018年-2019年出口中国大豆下降预估为53%，以每蒲式耳9美元的价格计算，美国豆农过去一年在出口市场减少了49亿美元的营业额。

为了弥补农民损失，美国农业部去年8月引用1935年美国大萧条时出台的农业调整修正案（Agricultural Adjustment Act Amendment）提拨120亿美元补助农民损失;今年7月底再度加码160亿美元，对大豆、养猪户、奶农以及红莓（Cranberry）农户进行补助，依地点不同以每英亩15美元-150美元计算。

农民团体也寻求拓展其他市场，尤其是欧洲、中东和北非。美国大豆出口协会首席执行官苏健（Jim Sutter）就对《财经》记者指出，该协会利用全球市场调整寻求更完整的全球布局，过去一个商业年度中，美国出口欧洲的大豆就增加了31%。

但是这些新增的份额都难以弥补美国豆农在中国市场的损失。伊利诺伊州立大学教授欧文就指出，这种说法和做法只是自我安慰式的在“困难的情况下带上笑脸”。

美国豆农面临的挑战，不只是贸易战，2019年气候并未眷顾美国农民，加上多年累积的农民收入结构问题，不少农民面临破产，少数甚至因此走上绝路。

贸易协议能缓解困境吗？

豆农的困境反映在美国农场联合会（American Farm Bureau Federation）7月发布的报告上。联合会针对农民和农场的贷款情形分析发现，农场主2018年以来违约状况出现六年来新高。到6月底为止，美国西南部的农业州申请破产的件数都达到新高，其中最高的州为威斯康星州，接着是堪萨斯和明尼苏达州。联合会的分析指出，目前农民的困境有农民收入下降、天灾频发、贷款越积越多等原因，再加上贸易战，农民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

“过去18个月真是非常困难。”明尼苏达州大豆协会主席斯鲁内卡（Tom Slunecka）对《财经》记者指出。他进一步解释，天灾和贸易战确实让他身边的人经历了破产甚至自杀。

他以数十年经验分析指出，这次农民面对的财务困境是自1980年以来最严重的情况，但不同的是“40年前银行利率很高，这次没有类似的问题”。再者，这次申请破产的农民不像1980年把所有财产都抵押进去贷款最后一无所有，“至少这次农民只是离开这个行业重新开始。”

影响收成的气候，自去年以来也让农民的困境雪上加霜。因为连续大雨，密苏里河暴涨冲坏了沿岸堤防，导致以艾奥瓦州为主的农民面临严重亏损。不少农民至今仍在重建农田，同时开上农具车协助重建堤防。

赶上春天播种的豆农后来又遇上了别的气候异常现象，严重影响收成。“大豆播种日期在中西部仍然是影响收成的第一要素，今年播种晚是非常不幸的;先是特别湿接着又干旱，影响也很大。”俄亥俄州大豆专家林西（Laura Lindsey）指出。

因为气候和贸易战带来的需求不振，多年来轮流耕作玉米、大豆和麦子的农民至今迟迟都不敢决定明年要种植哪项作物，早就错过了9月份购买种子的最佳时机。

艾奥瓦州豆农协会发表的声明也存在着对来自巴西的竞争对手的焦虑。“必须指出的是，（中美）第一阶段贸易协议的签署不能改变对（美国）豆农已经造成的严重资金损失，失去消费美国三分之一大豆产品的市场达18个月，其所造成的影响将无法在短时间弥补，特别是另一个南美洲产地也正在生产中。”

支持特朗普的农民投票率始终高于其他行业，2016年因为受到农民支持得以入主白宫的特朗普是否能再得到美国农民的支持，无疑将成为2020年大选的重要变量。

根据统计，2016年来自农业州75%的选民投给了特朗普，但是今年以来不少农民对特朗普政府的政策感到愤怒。

“我不能投给他，我得保护我的生意。”2016年投给特朗普的俄亥俄州大豆农夫格里布斯（Christo Gribbs）宣告他不会再支持特朗普。他指出，因为贸易战，2018年他的大豆价格下跌了20%。

不过，普渡大学的研究显示，78%受访农民仍相信贸易战最后会对美国农业有利;另一个调查Farm Pulse Survey 也显示，特朗普在美国农民间的支持度仍高达79%。

“大部分美国豆农是保守选民，他们偏好特朗普总统的大部分政策，但是他的貿易政策让他们非常紧张。”欧文对《财经》记者指出。

斯鲁内卡指出，中美达成第一阶段协议，让不少农民可以制定下一年的耕种计划，不过他也担心中国市场的真实需求受到非洲猪瘟多大的影响。“我们希望中国同业知道，我们能体会到非洲猪瘟造成的损失给他们带来的痛苦……我们也会尽我们所能生产出最好的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