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义对西方考古学的建构
——女性主义与性别考古

2019-01-06 17:32
中国人民大学学报 2019年4期
关键词:考古学女性主义考古

魏 坚 孙 丹

性别考古(Gender Archaeology)是通过考古遗存来阐释古代社会两性的社会功能及其差异、并对其进行建构的研究领域,它关注古代不同社会里男性与女性的活动、权力地位的相对变化以及背后的象征意义,继而研究社会发展中性别关系如何与其他社会因素,如阶层、年龄、族属、家族、宗教等方面相互影响[注]Darvill, Timothy.The Concise Oxford Dictionary of Archaeolog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p.237.。性别考古于20世纪80年代初在美国兴起[注]其实,最早是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考古学者们于1979年开始组织专题研讨会,进行寻找古代女性的研究,但是该次会议影响力微弱,而且论文集直到1987年才出版,因此,考古学界通常将发表于1984年的《考古学和性别研究》(Archaeology and the Study of Gender)一文视为性别考古研究的开山之作。,最初处于学科的研究边缘,经三十余年的发展,目前已经成为西方考古学重要的研究领域之一,并深刻地改变了考古学者的认知思维和阐释模式。

性别考古在20世纪女性主义思潮的强烈影响下才逐渐发展起来,此前考古学研究中并没有一个领域像性别考古一样受社会思潮影响如此之深,它积极地改变了考古学的认知模式,因此本文在考察时代背景及科学发展的基础上,着重讨论女性主义思潮对性别考古研究的启示,以促进我们反思中国考古学的研究。

一、性别偏见与社会性别——性别考古何以产生

性别考古的产生与女权运动及女性主义理论的整体发展密不可分[注]马太·约翰逊:《考古学理论导论》,122页,长沙,岳麓书社,2005。,第二次女性主义运动浪潮深刻地影响了考古学,激发了性别考古研究的产生。20世纪80年代,女性主义考古学家对考古学的知识建构提出了两方面的批评:一是对过去社会的解释中存在的男性主义偏见,二是在当代考古实践中的性别偏见,导致得出有性别偏见的认知。这种批评并非只是考古学的反思,诸多学科如历史学、人类学、灵长类动物学、心理学以及自然科学等学科的女性主义学者,于20世纪70年代开始讨论学术研究中的不平等和男性偏见,涉及研究目标、研究问题、研究方法和理论等诸多环节,继而分析这种有偏见性的研究如何建构了现代的学科成果。

这种集体性的反思其实得益于当时轰轰烈烈的社会思潮。20世纪60年代开始,第二次女性主义浪潮盛行,它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的民权运动和反战运动、法国1968年的学生运动及新左派思潮等相伴而生。该浪潮将思维拷问的触角延伸至“权利”背后的“权力”之上[注]潘萍:《西方女权主义发展浪潮的逻辑梳理》,载《湖南社会科学》,2016(4)。,着力探讨男女不平等的深层根源[注]易彬彬:《当代西方女性主义视野下的社会性别概念研究》,12页,湘潭大学2007年硕士学位论文。,分析父权制作为一种文化建构的观念和社会机制,如何造成和维护着性别不平等。

具体到当代考古的实践中,显然男性的优势远远高于女性,在考古学的发展历程中,最有价值的工作,如研究和关键的发掘工作岗位几乎都是男性的身影,而女性考古工作者寥寥无几,而且往往是从事没有太高价值的辅助性工作。这种性别比例的不平衡是否会影响考古学科知识的构建?如果对男性和女性赋予同等的工作机会,考古研究是否会更客观[注]Gero, Joan.“Gender Divisions of Labor in The Construction of Archaeological Knowledge”.In Dale Walde and Noreen D.Willows (eds.).The Archaeology of Gender.Calgary: University of Calgary Archaeological Association, 1991, p.98.?男性和女性考古学家研究的问题往往视角不同,人类学家在田野调查中,从选择联络人、设计研究问题、分析数据都会参考性别的因素[注]Strasser, Sabine, Kronsteiner, Ruth.“Women In the Field: Reflections On A Never Ending Journey”.In Teresa del Valle (ed.).Gendered Anthropology.London: Routledge, 1993,p.166.,而男性人类学家在对某个土著部落进行研究时,常常会选择部落里的男性作为调查、收集数据的主要对象,这样获得的民族学材料和成果并不具备客观性,无法全面反映所调查的社会,最终形成带有性别偏见的学科知识。因此,女权考古学家积极揭示、纠正考古学文献、学术思想和整个学术界以男性为中心的偏见[注]李宁利:《史前考古遗存的性别代码——欧美性别考古的研究及启示》,载《考古与文物》,2010(4)。。对民族学、人类学的反思,也促使考古学家们展开新的民族学调查,或者重新评估以前的民族学成果,同时在应用时采取更为审慎的态度。

如果考古实践中存在着一定的性别偏见,那么它构建出的考古学科知识无疑也具有片面性。20世纪80年代之前,考古学在研究古代社会女性的生产活动、社会地位和社会贡献等议题时,进行的推测有时并无扎实的依据,并且严重低估了女性的贡献,从而形成了被普遍接受的认知:人类早期进化史上,男性因为从事狩猎活动,为家庭提供肉食而成为家庭的供养者,在维持族群的生计方面更重要;在原始社会里,那些推动社会发展、进步的重要技术发明都是由男性创造的,而女性对人类的意义便是作为妻子和母亲,被限制于家庭活动中[注]Washburn, Sherwood L.“The Evolution of Hunting”.In Richard B.Lee and Irven DeVore (eds.).Man the Hunter.Chicago: Aldine, 1968, p.303.。就如在20世纪的社会中,男性从事的活动通常属于“公共领域”或“文明”的,而女性只是在家庭领域内和生殖活动上有所贡献,被视为是“自然的”,女性在社会中处于从属地位[注]Ortner, Sherry B.“Is Female to Male as Nature Is to Culture? ”.Feminist Studies, 1972,1(2).。这些解释体系是对自然秩序的扭曲理解[注]徐志宏:《女性主义与科学哲学》,28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并试图证明压迫性的社会关系在人类演化早期阶段就开始了。

这种倾向的解释占据了以往考古学研究的主流地位。20世纪80年代以来,女性主义人类学家和考古学家开始质疑以往的解释,并努力采用更为科学的研究——应用“社会性别”的分析框架,去讨论人类进化史上女性的生产活动与社会贡献。1984年《考古学和性别研究》(ArchaeologyandtheStudyofGender)一文发表,批评了考古学科中的男性中心偏见,首次将“社会性别”引入考古学。而“社会性别”的分析范畴是第二次女性主义浪潮的重要贡献,不仅对传统学科中以男性为主的单性别理论产生了巨大的冲击,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各个学科去修正和完善自己的理论体系。“性(sex)”,即生理性别,指男性或女性等,是由生物学所决定的,并能通过骨骼鉴定得以确认,而“性别(gender)”是社会建构形成的,即社会性别,指两性在社会、政治、经济和意识形态领域中的角色和作用,它包含一种系列价值意识,不仅是个人的一种属性,还是制度和符号系统的一种属性[注]徐志宏:《女性主义与科学哲学》,13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将“社会性别”引入研究中,激发了考古学者重新审视、重视女性在人类历史中的角色与社会地位,拒绝简单地以生物性别来定义两性在社会和家庭中的角色。考古学者重新讨论古代社会具体历史情境中的性别分工、性别角色等问题,尝试探讨女性的能动性及女性在技术创新中的贡献[注]Margaret Conkey and Joan Gero (eds.).Engendering Archaeology: Women and Prehistory.Oxford: Blackwell,1991;Rita P.Wright (ed.).Gender and Archaeology.Philadelphia P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1996;Cheryl Claassen and Rosmary A.Joyce (eds.).Women in Prehistory: North America and Mesoamerica.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1997;Susan Kent.(ed.).Gender in African Prehistory.Walnut Creek CA: AltaMira Press, 1998.,尤其是寻找人类进化早期阶段史前社会中女性的贡献。女性参与政治的议题亦被关注,早期曾被广泛忽略的女性在仪式与宗教中所扮演的角色也进入了研究者们的视野[注]王天玉:《西方人类学的社会性别与权力研究述评》,载《安徽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1)。,这些讨论都与第二次女性主义运动对平等问题的关注相合。

女性主义理论不仅推动各学科对研究和实践的反思,女性主义科学哲学还激发了研究者们在更高层次上——认知论层面的思考,质疑科学的中立性和客观性。一直以来,科学占据着言论的权威地位,所有人都相信科学具有中立性,但后结构主义思潮的出现及对实证主义的质疑促使人们开始反思科学的中立地位问题,女性主义理论的兴起更是推波助澜地加深了对科学中立性的怀疑:科学研究真的具有“科学性”吗?受到政府基金资助的研究项目如何确保科学性?女性在科学研究中如何被边缘化或者说女性学者的研究为何经常被视而不见[注]Sandra Harding.Whose Science? Whose Knowledge? Thinking from Women’s Lives.Milton Keynes: Open University Press, 1991,p.19.?

随之而来的问题是,科学研究里为什么会出现以上这些本身就有错误的预设?女性主义经验主义(feminist empiricism)认为这不仅在于实践中不够客观,而且在根源上涉及认知论的客观性问题[注]Wylie, Alison.“Good Science, Bad science, or Science As Usual? Feminist Critiques of Science”.In Lori D.Hager (ed.).Women in Human Evolution.New York: Routledge, 1997, pp.29-56.。考古学文化资料中为何女性角色被低估?根本原因可能并非考古数据的限制,而是因为考古学家们在研究中应用的研究范式不够客观,因而有必要修正考古研究中这种带有偏见的研究机制。第二次女性主义运动带动了考古学界的反思,批评了在向公众传播考古研究成果中的性别偏见,开始重视女性考古工作者的工作与研究,重新定位学科发展史中女性考古学家的贡献,挑战男权主义占统治地位的研究机制。

二、权力与认同——性别考古的蓬勃发展

“社会性别”的分析范畴被引入考古学后,考古学研究开辟了一个质疑与创新的新领域。20世纪90年代,第三次女性主义浪潮席卷学术界,考古学积极吸收这次浪潮中各理论流派的成果,促进了性别考古研究领域的拓展和认知论的改变。性别考古研究受到研究者们更高的关注和青睐,到2000年已经有超过500篇研究文章发表,而且逐渐在考古界的主流期刊上占有一席之地[注]Gilchrist, Roberta.Gender and Archaeology: Contesting the Past.London:Routledge, 1999, p.6.。

除了数量上的衡量外,性别考古在研究目标、研究方法、研究议题等方面也都有了长足的发展。在肇始阶段研究者们致力于寻找古代社会中女性的身影,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则着重思考在社会权力演进的过程中,男性与女性的权力博弈以及性别认同形成的过程。从史前平等社会演化到复杂社会的过程中,一方面,随着政治权力的逐渐集中,男、女性的社会地位以及社会权力如何变化?在不同经济形态的社会中(狩猎采集社会、游牧社会、农业社会),不同的性别分工是否引发了社会角色和社会地位的改变?性别观念在社会权力中如何博弈并维持着社会的稳定?另一方面,性别认同在古代社会是如何构建的?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随着时间、空间的转变和生命历程的进阶,我们能否认识到一个人具有丰富的性别身份和认同?性别考古的视角能够证明,实际上早在14000年前,在法国南比利牛斯山各个遗址的人们就运用不同的石器制作、修理技术,来表达性别认同,同时进行社会地位的博弈[注]Dobres, Marcia-Anne.“Archaeologies of Technology”.Cambridge Journal of Economics, 2010,34(1);Dobres, Marcia-Anne.Gender in the Making:Late Magdalenian Social Relations of Production in the French Midi-Pyrenees.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1995, p.340.。

性别考古研究议题的多样性和深刻性都离不开第三次女性主义浪潮的启发。第三次女性主义浪潮开始于20世纪90年代,女性主义理论本身也在发展,极具多元化,这次浪潮催生了后现代女权主义、心理分析女权主义、第三世界女权主义和生态女权主义四大理论分支,各个流派的理论观点有所差异,但是具有基本的共性,有别于第二次女性主义浪潮理想浪漫的“权力平等观”,第三次女性主义浪潮主张的是“差异平等观”——即在承认性别差异的基础上,关注如何以正当的方式理解性别差异,尊重、保护两性的差异[注]潘萍:《西方女权主义发展浪潮的逻辑梳理》,载《湖南社会科学》,2016(4)。。如何理解社会性别、性别角色的差异以及一个社会建构性别认同的策略?后结构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女性主义的代表人物——朱迪思·巴特勒(Judith Butler)提出,社会性别仍然存在着内在的局限,因为社会性别仍然嫁接在生物学性别之上,而“女人”是一个不确定的概念,不只是“性别”(gender),乃至“性”(sex)都是被文化构建的。

因而第三次浪潮激烈反对第二次浪潮中的本质主义和结构主义,转向寻求理解性别“差异”,不仅仅是男性与女性之间的差异,还将社会性别与其他社会因素联系起来探讨性别权力和性别认同的形成过程[注]Meskell, Lynn M.Archaeologies of Social Life: Age, Sex, Class, et Cetra in Ancient Egypt.Oxford: Blackwell, 1999.。这也是女性主义立场论的应有之义,继女性主义对科学的客观性进行批判后,女性主义立场论(standpoint theory)逐渐认识到科学研究中保持多样化立场以及交叉法的重要性,“女性”这一身份也与不同的社会因素,如性、性取向、年龄、种族、族群、阶层等交织在一起,形成不同的身份认同,不能再简单地视为一体[注]Rubio, Sandra Lozano.“Gender Thinking in the Making: Feminist Epistemology and Gender Archaeology”.Norwegian Archaeological Review, 2011,44(1).。因此,20世纪90年代开始,性别考古研究还重新考虑性、性别、性取向的关系,大量文章聚焦于探寻性和性别在不同社会和一个人在不同的生命阶段中被构建的差异[注]Meskell, Lynn M.“The Irresistible Body and the Seduction of Archaeology”.In Dominic Montserrat (ed.). Changing Bodies, Changing Meanings: Studies on the Human Body in Antiquity.London: Routledge, 1998, pp.139-161.。这种研究取向拓展了学者们对考古学材料的理解,尝试构建一个更为全面、客观的古代社会面貌。

社会性别或性倾向是否由生理或文化来定义,已经不再是问题的重中之重。更重要的是,怎样阐释生理、认知差异,它们在不同社会、文化中有什么变化?每个文化对性别的定义如何影响个人的思想和身体以及社会的权力结构?研究人类早期两性权力变化的历程也是考古学能够贡献出部分学科研究成果之所在。

20世纪90年代以来,西方的性别考古研究成果丰硕,讨论古代社会生产分工、权力关系和社会结构的代表性著作有Sarah Milledge Nelson 主编的GenderinArchaeology:AnalyzingPowerandPrestige(1997年),Tracy Sweeley主编的ManifestingPower:GenderandtheInterpretationofPowerinArchaeology(1999年),Kelley Hays-Gilpin和 David S.Whitley 主编的ReaderinGenderArchaeology(1998年)。这些论文集里的作者大部分为北美地区的考古学者和人类学家,他们的学术思想受过程考古学理论的影响较大。而欧洲学者受后过程考古学影响颇深,因此学者们比较关注性别意识、性别认同的构建等议题,代表性成果有Roberta Gilchrist的专著GenderandArchaeology:ContestingthePast(1999年), Marie Louise Stig Sørensen 的专著Gender Archaeology(2000年), Jenny Moore 和Eleanor Scott主编的InvisiblePeopleandProcesses:WritingGenderandChildhoodintoEuropeanArchaeology(1997年)。需要强调的是,这种趋向并非完全绝对的,尤其是在近年来,随着考古学实践的发展,这两种取向的研究有所融合,代表作有Sarah Milledge Nelson主编的HandbookofGenderinArchaeology(2006年),Diane Bolger主编的ACompaniontoGenderPrehistory(2013年)。

三、考古学的反思——与其他社会科学的对比

相比人类学、社会学等,考古学的反思迟滞了将近二十年,女性主义对考古学的建构影响才初显出来,我们需要从考古学的理论、研究方法和考古实践三个方面来思考考古学学科变化缓慢的根源。

首先,考古实践是最直接的原因,因为从考古的研究材料中寻找过去女性活动的难度,远远高于人类学、社会学等。人类学、社会学可以对当代社会进行调查,评估女性的贡献与价值,而考古材料则无法直接、全面地反映古代女性的活动与贡献。比如考古遗存中女性使用的有机物工具多难以保存,女性参与的社会生产活动也多无踪迹可循。因此,其他社会科学可以直接质疑、挑战“男权中心”的理论,而考古材料则较难以研究女性和性别[注]Wylie, Alison.“Gender Theory and the Archaeological Record: Why is There No Archaeology of Gender?”.In Margaret Conkey and Joan Gero (eds.).Engendering Archaeology: Women and Prehistory.Oxford: Blackwell, 1991, pp.31-54.,这也是早期性别考古研究更多地借鉴民族学成果的原因之一。

另外,相比人类学职业实践而言,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女性考古学家,尤其是有地位的女性考古学家较少,群体力量薄弱,性别考古研究的文章难以被重视。即使到现在,从事性别考古研究的大部分仍然是女性考古学家。无论是在研究实践中还是学科的认知论层面,去质疑、挑战一直占统治地位的男性中心意识,探索更科学的性别考古研究方法,并形成有效的声音还道阻且长[注]Wylie, Alison.“Good Science, Bad science, or Science As Usual? Feminist Critiques of Science”.In Lori D.Hager (ed.).Women in Human Evolution.New York: Routledge, 1997, pp.29-56.。

其次,在研究方法上,因为体质人类学的发展,考古研究中时常涉及对出土的人骨进行性别鉴定,长期以来这种对生理性别研究的认同与依赖,导致考古界对社会性别理论接受缓慢[注]Gilchrist, Roberta.Gender and Material Culture: the Archaeology of Religious Women.London: Routledge,1994,pp.3-4.,而社会性别的分析框架正是女性主义研究的核心概念。

最后,从理论发展来看,20世纪60年代,女性主义浪潮轰轰烈烈,影响诸多学科,但西方考古界正兴盛着过程考古学的研究范式,而过程考古学的研究理论削弱了考古学者主动对性别考古议题的关注度。过程考古学寻求文化发展的普遍规律,重视较为宏大的议题,轻视那些在微观层面中影响社会发展的因素,并且忽视人的能动性[注]虽然目前过程考古学受到其他理论的质疑与挑战,但它将考古学从文化历史考古学阶段的桎梏中向前推进,发展出来了严苛的方法论,强调文化系统与文化变化的研究,去理解文化演化规律,曾经并继续深刻影响着考古学实践。参见伦福儒:《考古学:关键概念》,217页,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过程考古学的早期开创者路易斯·宾福德(Lewis Binford)甚至认为考古中研究性别这种议题不太可靠[注]Wylie, Alison.“Gender Theory and the Archaeological Record: Why is There No Archaeology of Gender?”.In Margaret Conkey and Joan Gero (eds.).Engendering Archaeology: Women and Prehistory.Oxford: Blackwell, 1991, pp.31-54.。在当时考古学界研究理论的影响下,早期有关性别考古的研究文章很少能够发表在考古学主流刊物上。

随着女性主义浪潮在社会运动和学术实践中的深化,加之后现代主义与后过程考古学的质疑与批评,在继批判男性中心偏见、寻找过去的女性之后,性别考古才开始真正建立、形成研究方法和理论,在考古学研究中的认同度也逐渐增强,并开始影响考古学研究和知识的构建。

四、启示与思考

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西方考古学从强调科学技术逐渐转向重视人文取向[注]陈胜前:《理解后过程考古学:考古学的人文转向》,载《东南文化》,2013(5)。,性别考古研究者们同时也汲取着众多其他社会科学理论,如实践论(practice theory)、惯习(habitus)、生命史(life history)等理论,性别考古在研究阐释方面逐渐取得新进展,在考古学研究中的认同度也在日益增强,开始影响考古学研究课题的设计和对原始社会研究成果的构建。

目前,性别考古研究的学者们对女性主义的态度有所分化。有些学者排斥过度运用女性主义理论,认为一个非女性主义的性别考古更科学、更少偏见[注]Moore, Jenny.“The Visibility of the Invisible”.In Jenny Moore and Eleanor Scott (eds.).Invisible People and Processes: Writing Gender and Children into European Archaeology. London: Leicester University Press.1997, pp.251-257.。而女性主义科学哲学家艾莉森·怀利(Alison Wylie)认为,得益于其严苛的方法论,女性主义才能够提高考古的客观性[注]Wylie, Alison.“Doing Archaeology as a Feminist”. Journal of Archaeological Methodand Theory, 2007,14(3).。女性主义反对统治话语权,因而发展出了具有包容性的认知论和方法论,的确促进了性别考古的发展,并能够促使性别考古始终保持思辨的态度,从而反思、深化本身的理论与研究,尤其中国的史前考古学研究更需要这种反思。

西方的性别考古研究成果已经非常丰富,这种后现代意义上的性别考古研究在中国目前尚处于探索的阶段。“性别考古学”一词在中国最早出现于2004年[注]马修·约翰逊:《考古学与性别》,载《江汉考古》,2004(1)。,同年,陈淳、孔德贞合作的《玉璜与性别考古学》一文发表,这是首篇由中国大陆的学者撰写的性别考古文章,但当时并没有引起学界较大的回应。《性别研究与中国考古学》于2006年出版,当属中国性别考古研究的奠基之作,本书研究内容“涵盖了新石器时代至汉代两性问题的各个方面,包括男女的社会角色、社会地位、劳动分工、财富来源、权力关系等,涉及从黄河中游的中原地区,至西北甘青地区、长城地带以及西南等不同地区的考古学文化”[注]章梅芳:《中国性别考古学的开篇之作——评〈性别研究与中国考古学〉》,载《中国科技史杂志》,2008(1)。。这本论文集真正引起了中国考古学界从后现代的性别视角重新审视我们以往习以为常、理所当然的分析和解释。论文集中的作者大部分为中国人,但所有作者当时都正在美国进行学习和研究训练,不过自此之后国内较多的学者和学生开始尝试以这种思辨的性别视角审视考古遗存。

要注意的是,中国的考古学研究并不缺乏对性别问题的关注,其实自20世纪20年代中国考古学诞生起,关于性别的考古研究就一直随着考古材料的新发现而不断更新、探索着[注]曹芳芳:《性别考古学研究综述——以中国考古学为中心》,载《南方文物》,2013(2)。。安阳殷墟遗址发现了大量甲骨刻辞,因此至新中国成立前,学者们主要是运用出土的文字材料来讨论婚姻制度和母权问题,研究时代集中在商代。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至20世纪80年代,学界开始多方面利用考古材料讨论古代女性的社会地位、社会角色、婚姻制度、家庭结构、劳动分工、服饰穿着、人口性别比构成等问题。这一时期的特色是,在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影响下,考古学家们对史前社会的发展形态(母系社会、父系社会)进行了热烈的讨论。20世纪90年代,传统的性别研究逐渐冷却,这是因为在当时一些重大研究项目的指导下(如夏商周断代工程、中华文明探源工程),中国考古学开始探索一些具有重大理论意义的课题,涉及人类起源、农业起源、文明起源与早期国家发展等,因而性别研究相比上一阶段成为主流外的研究,而且研究主题也与前两个阶段的研究主题相似,并无多大变化。

2010年之后,我们欣喜地看到国内不少考古学者开始关注性别研究的问题,然而与西方相比,无论是研究文章的数量[注]仪明洁、樊鑫:《甘青地区史前遗存的性别考古研究》,34页,北京,科学出版社,2018。(不超过50篇)还是探讨的议题方面都还有待提升。目前的史前性别考古研究仍然多以性别分工、性别角色、社会地位为讨论重点,对男性、女性的权力以及性别认同的变化尚未进行深入的考察。在研究方法上,目前多以墓葬材料为主要切入点,同时还缺乏对科技手段的综合应用。现在有研究者尝试综合运用房址、墓葬以及雕像等艺术品的材料进行论证,不过,关注点多是讨论史前房屋内的功能分区,从而推论当时社会的性别分工和空间变化[注]乔玉:《兴隆洼文化房屋内遗存所反映的性别问题》,载《北方文物》,2014(4);仪明洁、樊鑫:《甘青地区史前遗存的性别考古研究》,128-136页,北京,科学出版社,2018。,而性别空间如何反映社会地位和两性的博弈,史前社会如何塑造性别认同,消减、平衡社会矛盾等议题都还需在今后深入研究。与历史时期的考古学以及历史学相比,史前考古缺少文献资料的支撑,因此在研究上具有一定的难度。但史前时期是一个社会迈向国家阶段的关键阶段,而社会性别是由文化构建形成的,研究这个漫长时期的性别权力、性别象征、性别认同对于我们了解不同社会发展阶段的政治结构至关重要[注]陈淳:《美国性别考古的研究及启示》,载《东南文化》,2010(6)。。

猜你喜欢
考古学女性主义考古
十大考古发现
考古出乎意料的几件事
三星堆考古解谜
以女性主义视角解读《苏吉尼玛》
辽代圹墓的考古学初步观察
“考古”测一测
阿特伍德小说中的女性主义身体批判
多维需求中的女性主义叙事策略:《一小时的故事》再解读
翁文灏与中国考古学
“比较方法”在考古学中的运用——考古学者的“利器”之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