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林 尤可可
自1969年第一次实验成功以来,互联网历经近半个世纪的发展,对人类产生的影响已然渐深渐远。在发展之初,网络只是冷战背景下作为美国军方对冲苏联空间技术的战略性研发,随着大量科研人员将其作为工具广泛使用,其民用价值逐渐浮出水面。到万维网发明之后,互联网终于成为所有人可触可入的虚拟世界,并逐渐发展成为全人类沟通交流的主要渠道,仿佛一粒石子投入水中,在媒介技术层面的影响也由此成为网络影响人类社会的第一轮波纹。接下来,随着商业、政治等社会系统的介入,互联网迅速拓展成为社会发展的基础平台,其社会地位也从传统媒介从属的上层建筑层面下移,成为影响各个社会系统的基本结构。信息已不再仅仅是社会实体的反映,而是当代人类社会发展的基本要素,互联网因此也搭建起一种新的社会结构,即网络社会。之后,当网络对不同的文明体系产生的作用开始出现差异和分化时,网络对人类社会的影响就开始进入历史层面,史学家们意识到互联网极有可能像印刷术在西方近代崛起过程中扮演的角色那样,引发文明层面的又一场变革。
正如斯塔夫里阿诺斯在《全球通史》中谈到的那样,“在技术变革与使之成为必需的社会变革之间,存在一个时间差”[注]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从史前史到21世纪》(第7版修订版),上册,7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互联网在其宏观发展历程中,对人类的影响依然遵循了从技术到社会,进而改变文明变迁路径的基本逻辑。而一旦互联网对技术、社会、文明等层面的影响溢出了传统媒介理论的视野、框架和路径,媒介理论层面就开始发生观念上的转向。在媒介与技术的研究层面,随着网络传播的发展,学界对媒介的观察逐渐告别早期热衷的技术中心主义视角,研究框架也从“媒介进化论”逐渐转向更为宏观的信息史观。在媒介与社会的研究层面,学者也逐渐跳出建构在未来主义基础上的“信息时代”框架,转向更具基础性、系统性、结构性的网络社会理论。在媒介与文明的研究层面,随着全球化在扁平化效应的催动下浪潮迭起,信息与文明之间的关系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相关的理论研究也由以往“民族—国家”主导的范式转向全球文明互动的视角。
自以哈罗德·伊尼斯、马歇尔·麦克卢汉为代表的加拿大传播学派开创以来,媒介与社会、信息与文明的关系受到传播学者前所未有的关注。在尼尔·波兹曼为代表的媒介环境学派建立之后,媒介作为“环境”与“生态”的观点受到普遍认同;在数字技术全面改变人类传播形态并进而影响社会形态的背景下,保罗·莱文森提出了“媒介进化”论。然而,在进入互联网时代以后,凯文·凯利、尼葛洛庞帝等理论家从信息史观的视角出发,对互联网技术引发的颠覆性变革进行研究,使得技术视角的媒介理论发生了全新的转向。
作为媒介环境学派的主要开创者,麦克卢汉在其著作《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中阐释了媒介技术对社会变革以及人类自身的巨大作用。他在开篇提出“媒介即讯息”[注]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33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的论断,即真正有意义的信息并不是各个时代所提供给受众的信息内容,而是媒介本身。可以说,麦克卢汉媒介观的核心就是“一切技术都是媒介 ,一切媒介都是我们自己的外化和延伸”[注]林文刚:《媒介环境学:思想沿革与多维视野》,151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在他看来,媒介技术对整个社会复合体,包括人与自身、人与他人之间的关系,都产生着重大影响。
波兹曼虽然师承麦克卢汉,将媒介视为一种环境,并着重研究了媒介对当代文化的影响,但他自称“不是很听话的一个孩子”[注]菲利普·马尔尚:《麦克卢汉传——媒介及信使》,序,7页,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作为媒介技术乐观主义者,麦克卢汉在极力批判拼音文字和印刷术催生的机械、同质、分离的“非部落化”时代,却对电子媒介高唱赞歌;而波兹曼则表现出明显的媒介悲观主义倾向,他极力推崇印刷术,批判电子技术,认为印刷术偏向的铅字文化隐喻着理性与真理,但这些都已向科技“缴械投降”。波兹曼对电视媒介的祛童年化感到忧虑与悲观,他在《娱乐至死》中以赫胥黎的预言引入,指出媒介“用一种隐蔽但有力的暗示来定义现实世界”[注]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12页,南宁,广西文学出版社,2004。,人类将悄无声息地趋向娱乐化。虽然麦克卢汉与波兹曼都属于“硬决定论”,但他们对待电子媒介的理论却是截然相反的,波兹曼认为,电子媒介不仅使人们娱乐至死,它还改变了信息和行动之间的关系,使人们的社会、政治活动能力逐渐丧失。
莱文森将麦克卢汉电力时代背景下的媒介理论放到数字时代的背景中去加以创造性的继承和发展,也因此被誉为“数字时代的麦克卢汉”。莱文森的理论背景不同于麦克卢汉与波兹曼,他摒弃了他们的“硬决定论”,而倾向于“软决定论”的观点。他认为人与技术并不是绝对关系,人可以对技术进行理性选择。莱文森在进化论、媒介环境学的理论滋养下,创造性地提出了以“人性化趋势”、“补偿性媒介”等理论为核心的媒介进化论。他认为“人是积极驾驭媒介的主人”,人对技术具有控制的能力,与麦克卢汉和波兹曼相比,莱文森提升了人在媒介进化中的主体地位。
不过,莱文森的“软决定论”仍然是基于技术功能主义的解释路径,如他的《软边缘》与《新新媒介》两本著作尽管也对媒介发展变迁进行了历史性考察,但在理论层面对信息的历史定位却仍未脱离进化论的认知框架。与之形成明显对比的是,凯文·凯利等研究者提供了全新的研究视角——信息史观。在他们看来,信息不仅成为人类生存的基本环境,更是人类历史演进的基本要素,“随着科技的物质面罩被揭开,我们可以看到,它的内核也是观念和信息,生命和科技似乎都是以非物质的信息流为基础的”[注]。由于以往人类历史的书写往往都以工具和能量作为标志,将不同的历史阶段命名为石器时代、青铜时代、铁器时代,或是蒸汽时代、电力时代,因此当凯利等人将信息视作自然生命和人类创造的技术系统的本质,信息史观就明显有别于传统的工具史观和能量史观,成为人类审视历史的崭新视角。这种新的史观在认知与理论层面超越了前文所述的技术功能主义,重新定义了信息在人类历史中的作用,从而使得技术视角的媒介理论发生了前所未有的转向。
凯利致力于研究网络科技和文化、媒介、人类与技术的关系。在他的技术哲学体系中,既有麦克卢汉以来的哲学、社会学、经济学等广袤的研究视野,也保持了系统论、信息论和控制论的基本观点,他还第一次系统地把生物学的思维方式引入对当前科技的解释当中。凯利认为,在工业时代,人体延伸论是动物延伸外壳的思维,这与基因息息相关;然而在数字时代,人类凭借自身思维创造出以往从未创造之物,可以说,“科技是观念的延伸躯体”[注]凯文·凯利:《科技想要什么》,11、46页,北京,中信出版社,2011。。从人与科技的关系维度上看,凯利既不认为人被技术奴役,也不认为技术完全为人所控制,他认为科技将与人类共同进化,这种媒介观也超越了单纯的技术乐观主义和悲观主义。
以“数字化生存”理论著称的尼葛洛庞帝指出,比特作为信息的“DNA”,正迅速取代原子而成为人类社会的基本要素。[注]在他看来,“数字化生存”有四个强有力的特质,将会为其带来最后的胜利,这四个特质是分散权利、全球化、追求和谐和赋予权利。[注]在此基础上,他宣称“后信息时代”已经悄然来临,这个时代“将消除地理的限制,就好像‘超文本’挣脱了印刷篇幅的限制一样,数字化生活将越来越不需要仰赖特定的时间和地点”[注]尼古拉斯·尼葛洛庞帝:《数字化生存》,3、269、194页,海口,海南出版社,1997。。在他的理论体系中,尼葛洛庞帝展示了信息技术的基本概念、趋势应用、巨大的价值与数字时代的宏伟蓝图,阐明了信息技术、互联网对时代和人们生活的影响和价值。
与凯利和尼葛洛庞帝从宏观上关注互联网技术带来的整体影响不同,扎克·林奇重点关注了神经科学研究领域的突破将给人类社会带来的重大影响。他认为在第四次工业革命中,形成新技术的新工具所能精确控制的目标,正是人们生命中最强有力的因素——思维。他预计,不出30年,神经社会就会全面形成。在我们将要面临的神经社会中,人们将会最终实现情感的持续稳定,加强思维的明晰程度,并能延伸自己最需要的感觉能力,使之上升为占支配地位的现实体验。神经社会最显著的特点是,它提供给人类用以在一个高度关联的城市化世界中生存的种种工具,不但会是好用的,还可能是奇效的。[注]扎克·林奇:《第四次革命:看神经科技如何改变我们的未来》,265页,北京,科学出版社,2011。
可以说,凯利的“技术是人思维的延伸”、尼葛洛庞帝的“数字化生存”以及林奇的“神经社会”都是基于互联网时代提出的颠覆性的媒介研究理论,他们所代表的媒介理论转向与互联网的发展密不可分。随着人们对媒介与技术关系的研究逐渐摆脱技术功能主义与进化论的认知框架,从信息史观的宏观视角来审视技术与信息在人类社会发展中的地位,互联网时代的媒介技术理论就发生了明显的转向。
20世纪60年代末,美国、日本等发达国家开始提出“信息时代”这一概念与理论,其中丹尼尔·贝尔的“后工业社会”、阿温·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约翰·奈斯比特的“信息社会”等都成为信息社会学研究的硕果,引起巨大反响。这些“信息时代”理论大多是基于未来主义的预测路径,对于信息时代的人类生存状态进行了充分的畅想。
20世纪90年代初,当万维网打开了所有人通向网络世界的大门之后,互联网对社会影响的广度和深度都迅速升级,其基础性、结构性的影响开始受到社会学者的关注,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曼纽尔·卡斯特尔。他从现实具体的信息社会与网络社会视角出发,系统深入地探究了互联网影响下社会的结构性转化,提出了网络社会的理论范式,以此来揭示当代社会变迁的信息技术逻辑与网络逻辑。相对于传统的预测性信息社会理论而言,卡斯特尔的现实网络社会理论是一次重大的理论转向。
一定意义上,“网络社会”理论是“信息时代”理论的进一步延展,但具有更明显的基础性、系统性和结构性。在美国批判社会学代表人物丹尼尔·贝尔看来,信息时代(亦即他所称的信息社会)有两个促进因素,一个是信息技术的创新与发展,另一个是知识的迅速扩张,即信息与知识是“信息时代”的核心。卡斯特尔在此基础上提出“信息主义”,也称“后工业主义”,他指出“信息主义”产生于“信息时代”,但又不同于“信息时代”的概念。他将“信息主义”界定为一种新的社会形态,“以技术为取向,亦即追求知识的积累,以及信息处理更高层次的复杂度”。[注]他认为社会正经历着一场革命, 其变迁的核心并不是以知识与信息为核心,而是如何将这些知识与信息应用在知识生产与信息的处理和沟通上。可以说,卡斯特尔的“信息主义”是对“信息时代”的系统性延展。
在完成对“信息主义”的讨论后,卡斯特尔进一步指出,作为一种技术范式的“信息主义”为网络社会的架构提供了基础。在《网络社会的崛起》一书中,卡斯特尔通过全球经济、网络企业、文化制度、经济组织、就业结构、虚拟文化、流动空间、永恒时间等二十多个维度来阐述信息主义对网络社会崛起的结构作用,他认为“信息时代”以来社会发展的基本特征在于“网络社会”,它以全球经济力量,彻底动摇了以固定空间领域为基础的民族国家或所有组织的既有形式。[注]曼纽尔·卡斯特尔:《网络社会的崛起》,21、3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可以说,信息技术革命催生出一种新的社会模式,即“网络社会”,其不仅在社会生活中对人类产生影响,同时,它还推动社会结构产生巨大变革。
在移动通信技术进一步改变了网络与人的关系之后,“网络社会”理论也出现了新的发展。曼纽尔·卡斯特尔、米里亚·费尔南德斯-阿德沃尔、邱林川、阿拉巴·赛等学者根据从世界各地收集的数据,对无线网络产生的社会影响做了进一步的探讨研究。他们指出,移动通信已经完成了类似十年前以个人电脑和互联网为基础的网络社会的最为重要的扩张,正在成为人们日常活动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注]曼纽尔·卡斯特尔:《移动通信与社会变迁:全球视角下的传播变革》,65页,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4。
从信息时代到网络社会,再到移动网络社会,媒介与社会的相关研究在理论层面不断发生转向和递进,意味着人们对信息的认识已经进入一个新的层面,达成了前所未有的判断。从此,信息不再仅仅是社会实体的反映,而是当代人类社会发展的基本要素;媒介也不再仅仅是上层建筑,而是影响经济基础到意识形态各个社会系统的基本结构。
有意思的是,在对互联网的社会影响进行研究的学者中,卡斯特尔不仅因其提出的网络社会理论而颇具代表性,其自身在研究对象上的改变对这一层面的理论研究转向过程而言也深具象征意味。在聚焦网络之前,卡斯特尔的核心研究对象是城市,当他由“新城市社会学”的创始人转变为“网络社会”理论的提出者时,也标示着网络已经取代城市,成为当代社会的结构基础和社会理论研究的重心。
这种理论研究的转向与个人身份的转换不仅与卡斯特尔的教育经历相关,更多的是源于他对现实问题的关注和思考。卡斯特尔接受的教育与理论范式都来源于欧洲,20世纪70年代初期,世界性社会运动蓬勃发展,他沿着法国结构马克思主义创始人阿尔都塞的批判理论思路,对以芝加哥学派为代表的美国主流城市社会学的认识论以及社会学领域流行的经验论和形式主义认识论方法进行了不留情面的批判,确立了唯物认识论的社会批判理论模型,并创立了新马克思主义学派的城市社会学流派和都市政策的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注]谢俊贵:《当代社会变迁之技术逻辑——卡斯特尔网络社会理论述评》,载《学术界》,2002(4)。
在研究城市社会学的过程中,卡斯特尔形成的现实主义解释路径和创新社会理论风格使他在新技术革命中敏锐地把握现实并转向信息社会研究。20世纪80年代初期,信息技术革命席卷全球,冲击着社会的各个领域,首当其冲的就是城市。城市的信息化和信息的城市社会变迁形成一种发展趋势,这位立足现实并注重未来的城市社会学家迅即开展了他的信息城市理论研究和信息技术的社会学研究。
随着信息技术日新月异的发展,信息化、网络化、全球化催生的信息社会学课题与超越传统社会学意义的理论需求也日益增多,在这种情形下,卡斯特尔从技术理性的视角对信息社会重新思考,开始研究范围更广、难度更大的网络社会理论研究。20世纪90年代中期,卡斯特尔在全球化信息网络崛起的时代背景下,凭借厚积的社会学学养和旺盛的社会学想象力,结合当时全球性的研究数据信息,以信息技术为切入口,创作了“信息时代三部曲”:《网络社会的崛起》《认同的力量》《千年终结》,来阐述网络社会作为一种新的社会形态正在“崛起”。可以说,卡斯特尔理论研究的转向本身也意味着网络取代了城市,成为社会理论研究的核心对象。
在卡斯特尔理论研究发生转向之后,以互联网为代表的新媒介愈发受到关注,研究的视角不断丰富,观点也逐渐走向多元。在曼纽尔·卡斯特尔、克莱·舍基等社会学家的著作中,信息技术给人类社会生活带来的积极影响展现无余,然而,当代社会对信息技术的狂热追捧也使雪莉·图克尔、安德鲁·基恩等社会理论家开始反思互联网的负面效应,他们的理论研究使人们意识到互联网不仅会给人带来心理上的孤独感,而且会对大众生活进行数据监视与窥探。
与卡斯特尔的理论相呼应,克莱·舍基认为,新技术不仅对就业结构和社会阶层产生影响,它还在经济领域中掀起巨大变革。而具体到互联网在社会经济层面的影响,克里斯·安德森的研究更为具体也更为深刻,他指出“免费经济学”的兴起是由数字时代的科技进步来推动的,他甚至认为如今最有意义的商业模式就是利用“免费”来赚钱。[注]克里斯·安德森:《免费:商业的未来》,10页,北京,中信出版社,2012。与此形成对应的是,雪莉·图克尔、安德鲁·基恩等人在信息技术引发时代性狂热的背景下,针对网络技术发展繁盛产生的弊端进行了冷静思考与分析。图克尔指出,信息技术在给人们带来巨大便利的同时也给人们带来心理上的负面影响,它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弱化,越来越感到孤独——网络上的“表演”很累人,他们已经厌倦了,他们渴望靠近真实。年轻人越来越怀念那些正逐渐消逝的美好事物,在他们心里,手机和网络世界不是可以“逃离”的另一个“瓦尔登湖”。[注]雪莉·图克尔:《群体性孤独》,281页,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4。在较早之前出版的《网民的狂欢:关于互联网弊端的反思》一书中,基恩同样表达了类似的忧虑,他认为伴随着网络的繁盛,愚昧和低品位,个人主义和极权统治也大量涌现。[注]安德鲁·基恩:《网民的狂欢》,1页,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0。在后来出版的《数字眩晕》一书中,基恩对互联网的弊端进行了更为深入的反思,他分析了世界各地的网络群体事件,指出,误用科技进步将会对人类的价值观、经济与创造力造成严重伤害,并提出身处大暴露、大展览时代,现代人应该怎样美好地生活。
在网络重构了当代社会的结构方式之后,互联网的影响开始进入历史学家的视野,从文明层面对互联网的研究逐渐展开并不断走向深入。“文明是所有历史中最为悠久的……可以历经经济或社会的频繁变化而持久不衰”[注]尼尔·弗格森:《文明》,ⅩⅩⅩⅥ页,北京,中信出版社,2012。,在文明的发展历程中,媒介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刘易斯·芒福德、伊尼斯、爱森斯坦、尼尔·弗格森等人从文明视野的不同角度做出了解答。更重要的是,数字革命的介入不但使媒介学者的理论视角发生转向,而且使历史学家看待文明的理念也发生了重大转变,从塞缪尔·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到杰里·本特利的全球史论、凯文·凯利与尤瓦尔·赫拉利的全球信息史观,数字革命正在消弭以往“民族—国家”为中心的文明视角,而转向全球文明互动的立场。
早在1934年出版的《技术与文明》一书中,刘易斯·芒福德就总结了一千年来西方技术文明的历史,他将技术与文明作为一个整体,认为这是人类有意识或无意识地选择、智能活动和奋斗的结果[注]刘易斯·芒福德:《技术与文明》,9页,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芒福德将机器体系和机器文明划分成三个连续但又相互重叠、相互渗透的阶段:始生代技术时期、古生代技术时期和新生代技术时期;他认为始生代技术时期是水和木材的复合体,古生代技术时期是煤和铁的复合体,新生代技术时期是电与合金的复合体。芒福德通过研究发现,动态平衡与自然保护才是一个开放时代所应具备的特征,当新生代技术到达一个新的平台后,人与自然之间、工业与农业之间、人口的出生率与死亡率之间都会趋近一种平衡。
如果说芒德福从“机器文明”的视角诠释了技术对人类文明产生的影响,那么哈罗德·伊尼斯则在古文明的视野中展示了媒介传播对文明兴衰的影响机制。 “一种新媒介的长处,将导致一种新文明的产生”[注]哈罗德·伊尼斯:《传播的偏向》,28页,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1951年,哈罗德·伊尼斯在其著作《传播的偏向》中,直接将媒介变革与文明变迁联系在一起。这位原本研究加拿大经济学史的经济学家,在经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将目光转向文明史和传播史,被视为媒介技术学派理论的创始人和早期最重要的代表者。在研究过程中,伊尼斯逐渐发现信息技术传播除了影响社会经济外,还影响到整个文明。在这个基础上,他从整个世界文明史、传播史出发,提出了著名的“传播偏向论”,他将传播和媒介分为两类:口头传播的偏向与书面传播的偏向、时间的偏向与空间的偏向。偏向时间的媒介表现在它对文化制度所产生的影响,即宗教组织;偏向空间的文明则侧重于地域扩张及个人主义,即军事政治。他从历史经验出发,直言当代“西方文明的危机”——过分关注空间领土的扩张,并通过战争实现自己眼前的目标,将文化的同一性强加给人民,打破了时间与空间的平衡。而这种丧失平衡的文明结构与传播结构将会带来政客投机与大众盲动、各民族丰富文化传统衰落瓦解以及环境污染的危险局面,因此,稳定的社会需要时间观念和空间观念维持一定的平衡。
与伊尼斯的古文明视野形成对应和接续的是伊丽莎白·爱森斯坦对近代欧洲的关注,她以近代文明的重大技术发明——印刷术为研究对象,重新审视了机器印刷在欧洲近代崛起过程中的历史作用。受到麦克卢汉研究印刷术的著作《古登堡星汉》的启发,从1964年开始,爱森斯坦潜心15年,完成了《作为变革动因的印刷机:早期近代欧洲的传播与文化变革》这一研究印刷术与西方近代文明关系的代表性著作。爱森斯坦指出,“印刷术改变了资料搜集、储存和检索的方法,并改变了欧洲学界的交流网络”[注]伊丽莎白·爱森斯坦:《作为变革动因的印刷机:早期近代欧洲的传播与文化变革》,前言,6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由此引发的传播革命对欧洲人文主义、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思想和科学革命等各个方面产生了深刻影响,印刷术可谓是西方社会近代化这一巨大社会转型过程的变革 “动因”[注]崔林:《变革动因与背景范式——对互联网与印刷术社会作用与历史影响的比较》,载《现代传播》,2014(5)。。除此之外,印刷术还深刻地改变了西方近代人们的历史观念——“民族—国家”视角的建立不再只是政治自上而下的行为,它还与整体成员的公民意识相关。爱森斯坦通过对印刷术的研究展现了媒介在近代文明变迁中所发挥的巨大作用。
在互联网的影响引起历史学家们的重视之后,以金融等重要经济活动入手研究历史的英国历史学家尼尔·弗格森也开始关注媒介对文明的影响。弗格森惯于从军事技术、科学革命、政治制度、现代医学、消费社会、工作伦理等多维视角来探讨东西方文明的发展模式,他指出,过去300年的大多数时间中,除去一些零星的暂时性挫折,西方在这两种文明冲突中一直是赢家。此中的主要原因在于西方科技占优势地位,然而,这种优势并不是历来都存在。[注]他从历史的角度分析奥斯曼帝国的式微一方面是其自身长久以来的自大精神,另一方面缘于西方建构在科技之上的军事优势以及赋予在政府基础之上的理性。在这一过程中,弗格森对印刷术在文明变迁过程中的作用与影响进行了历史性的分析,他指出,1517年宗教改革及西方基督教随后的四分五裂,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印刷机所发挥的革命性作用,印刷机是工业革命前意义最重大的一项技术创新[注]。然而这项技术革新却没能在其产生地——中国打开近代文明的新大门,在弗格森看来十有八九要归咎于当时中国的国家政策。然而,在西方文明2.0时代,世界权力的天平正在从西方向东方倾斜,21世纪剩下的时间将会向我们展示这种转变如何完成。[注]尼尔·弗格森:《文明》,35、43页、封面,北京,中信出版社,2012。
互联网对全球化的不断推动还使得历史学家们开始超越以“民族—国家”为核心的历史观,逐步走向着重于全球文明互动的视角。自18世纪文明理论成型以来,西方国家在以“欧洲中心论”为核心的文明观路线上渐行渐远。受其影响,“现代历史学从一诞生就以民族—国家为‘本’。”[注]杜赞奇:《从民族国家拯救历史》,1页,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这种国家中心主义的文明观用割裂的眼光来看待历史,生硬地把人类文明分成不相往来的各个部分并进行比较,在方法论上具有浓厚的文化霸权色彩。进入到19世纪以后, 以“国家”为单位的文明论开始盛行,著名的史学家斯宾格勒、汤因比、索罗金等人提出各个文明之间存在明确的界限,“文明”是一个单独的有机体。到了1993年,塞缪尔·亨廷顿在他的著作《文明的冲突》中指出,冷战后的世界格局包含了七个或八个主要文明,并认为最可能逐步升级为更大规模的战争的地区冲突是来自不同文明的集团和国家之间的冲突。换言之,引发世界冲突的不再是意识形态,而是文化之间的差异,也称之为文明之间的冲突。
然而,随着全球化与“地球村”的影响不断深化,人们开始意识到人类历史是一个统一的历史,一些史学家开始告别过去的“国家中心主义”思想,而走向全球互动文明的研究视角。在持这种观点的历史学家看来,互联网技术加强了世界各个国家、各个民族、各种文明之间的互动和交流,全球一体化进程已成为当代历史发展的主导趋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运共同体正在形成。在这种背景下,历史学家从不同角度诠释了全球文明互动的观念,这种历史观念摆脱了各种地域、种族、国家权力的偏见,更加强调各大文明之间的互动和交流关系。与“民族—国家”为中心的文明观相比,“全球文明互动”的历史观念尽管尚未形成一个完整的体系,且各文明之间的矛盾冲突始终不断,但却提供了更符合当代现实及未来预期的历史视野。
全球史的观点在1963年由著名历史学家、全球史研究奠基人威廉·H·麦克尼尔在《西方的兴起:人类共同体史》一书中提出,他认为世界历史的发展主要是由各文明、各文化之间的交流和互动所促进的。这本书开创了以跨文化互动为视角研究全球史的先河,但由于时代的局限,麦克尼尔并未完全摆脱欧洲中心主义的思想,尤其是最后一篇的论述,甚至他本人也意识到这个缺陷,在1990年《二十年再评〈西方的兴起〉》中,他指出他以前的理论已不足以说明全球化的发展给全球史带来的改变。直到2000年,美国夏威夷大学历史学教授、新全球史研究的代表人物杰里·H·本特利出版发行了《新全球史》,这种国家中心主义的研究立场才开始被撼动。
本特利从全球化的背景出发,极力探索文化交流与融合机制,将“跨文化交流”作为历史分期的标准,提出两大主题——即“传承”与“交流”。他指出,世界各地区、各民族人民在不断创造和发展自身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传统的同时,也在不断进行和扩大他们之间的交往与互动。这种全球文明互动的历史观彻底颠覆了欧洲中心论及狭隘的民族国家立场,廓清了人类文明的统一性与差异性问题,开启了一个全新的研究方向。可以说,在这个过程中,互联网的发展和普及起到了重要作用——它使世界各个地区与文化开始挣脱国家境地的束缚,从而进行更高频次的互动交流;它使全球连成一个有机的整体,极大地促进了全球文明史观的形成。
实际上,凯利从信息史观的角度对人类历史的重新审视与历史学家们的认识殊途同归。如凯利所言,“文明是一座装满过去思想与情感并可能产生新思想与新认知方式的公共图书馆,流动着源源不断的实时信息,包括正在发生的事情的感知”。[注]凯文·凯利:《技术元素》,30页,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2012。正是在人类文明演进的宏观视野中,凯利重新阐发了信息对于人类历史的基本价值,他认为自然生命和人类创造的技术系统内核都在于信息,信息及其依存的媒介已经构成人类生存的基本环境,在整个人类历史文明中发挥着巨大作用,因此信息社会、信息文明的共识要建立在对历史长河的深入认识上。[注]凯文·凯利:《科技想要什么》,ⅩⅣ页,北京,中信出版社,2011。他认为,信息文明作为人类文明发展的更高阶段,是与整个传统物能文明相并列的更高层次文明。“信息文明构成了人类文明的更高层次整体,它为更深入理解 ‘发展’提供了一把钥匙。”[注]王天恩:《重新理解 “发展”的信息文明 “钥匙”》,载《中国社会科学》,2018(6)。
与凯利着力阐述的信息史观类似的是,以色列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摒弃了单一的历史叙事,从整个人类宏观历史与科学的角度来分析巨大的技术进步给人类的工作、文化、教育、休闲、卫生、政治制度等带来的翻天覆地的变化。赫拉利的著作《人类简史》以恢弘的叙事阐明了内在于人类历史变迁之中的全球文明互动理念。他通过对人类文明的发展及文明间互动的观察,将人类历史归类成三大革命——认知革命、农业革命、科学革命。他认为,从猩猩进化到智人,“智力和制作工具是人类兴起的关键”[注]尤瓦尔·赫拉利:《未来简史——从智人到智神》,117页,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7。,人类凭借这种思维与技术形成了以自己为中心的人文主义并登上神坛。技术为人类解决了长期遭遇的瘟疫、饥荒和战争之困,甚至有可能实现“长生不老、幸福快乐并化身为神”的理想,然而,信息技术的发展却打破了这种格局,“人工智能”将取代“智人”所创造的一切。赫拉利以这种反向的视角来警示人类,未来科技与组织的改变,以及人类意识与身份认同的改变。他指出,互联网发展至今最前端的人工智能技术不仅仅是21世纪最重要的科学进化,也不仅仅是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科学进化,甚至是整个生命创始以来最重要的变化。人们需要注重人工智能技术层面的问题,同时也要密切关注人工智能的发展对社会可能产生的影响。[注]尤瓦尔·赫拉利:《大数据和人工智能浪潮下的未来进化》,载《传媒科技人·专访》,2017(6)。在技术理论朝着“信息史观”转向、历史观念朝着“文明互动”转向的过程中,技术层面的研究与历史层面的探讨最终形成了相向而行、异源而汇流的理论图景。
综上,本文通过梳理互联网引发的技术、社会及文明层面的媒介理论转向,旨在厘清互联网对媒介理论研究产生的深远影响。正如爱森斯坦对印刷术所评价的那样——印刷术对西方近代文明的“变革性”影响是被低估的,实际上,我们对互联网在各个层面影响的认识和把握同样明显不足。尤其是在文明层面,关于互联网能否像印刷术那样对西方近代文明产生革命性的影响,并成为新一轮文明发展和崛起的“动因”还有待观察,但显然,这样的研究取向已经变得愈发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