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靓冉
六月,知了尚未吵嚷着蒸腾的暑气,医院候诊的队伍里,高考后的学生们占了很大的比例,重获自由的他们即便是等候看病,也难掩自己兴奋的情绪,刚刚结束的那场考试让她们彼此间没有距离。等待放榜的学生们,有的计划着打卡网红美食,有的探讨着去哪儿毕业旅行,最多的还是交流着彼此想填报的志愿,满眼希冀地憧憬着未来。看着她们,我不禁恍神,感叹时间过得真快,又是一年毕业季,那个改变命运的夏天离我又远了一点。
时光倒回那年,填报志愿前,一家人很快达成共识,浇灭了我学建筑设计的梦想,必须学医。可能这对家里人来说是个顺理成章的事儿,但对我来说,无疑是个晴天霹雳……他们不会知道,我从小的志向就是不当医生。
这也不怪他们,在我们家乡的小城市,我家也算得上医学世家了。据奶奶说,她的父亲就是地方知名的老中医,受家风影响,她长大后也学了医,专攻儿科。我的爷爷则是医学院讲授基础医学的老师,在他们熏陶下的三个孩子,我爸当了医生,叔叔学了药学,姑姑从护理班毕业,颇有种医、药、护不分家的意味。按照我家这个“逻辑道理”,让我延续学医的传统也就无可厚非了。
但也正是因为这么多医生聚在一起,才使得我对医学日渐恐惧。
回想小时候,周末假日我会去奶奶家小住,那些不分时段抱着孩子敲响奶奶家门的家长,会打断我和奶奶的棋局,会让吃饭的我们放下筷子,会使我的美梦戛然而止……那些高亢的尖叫和哭声会令人烦躁不已,奶奶衣服上明显的小脚印让我更加生气。而我爸就更“过分”了,大年三十的饺子我们一家人没一起吃过几次,半夜三更医院一个电话打来他就匆匆出去。我上学期间,几乎所有公开表演、开学典礼、家长会这些重要场合他都没出席过,更不要说听我背课文,给我检查作业这样的俗事……我作业写完了他都还没有下班,我上床睡觉时他还在看某一本厚厚的硬壳儿专业书籍。如果不是我爸经常给我买好吃的,每天半夜来给我掖被子,我真的要怀疑自己是垃圾堆旁边捡来的!那时的我对医院也没有好感,浓稠的特殊气味,地面被消毒水拖到辣眼睛都遮不住。有时去给值班的爸爸送饭,病房门口的新鲜血迹已经暗示了他的忙碌才刚开始。还记得初次见识闹事的家属也让我心底发怵,看着他们像猛兽一样吼叫着,眼神锐利,仿佛要扑过来撕碎一切的样子,第一次使我觉得医院很危险,开始担忧爸爸的安全。
这些并不美好的回忆,让我抗拒着学医的选择,家人们看着哭肿眼睛的我,难掩失望的神色,他们问我,“学医有什么不好的?”我想反驳,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学医真的有这么不好吗?
年幼时的我对爷爷书架上摆着的各类解剖图谱和医学书籍很感兴趣,常偷偷搬着凳子抱下一本来“学习”,初看解剖组织确实有些骇人,但里面关于人体的精美线稿让我赞叹不已,禁不住一页页地看下去。爷爷发现后也不阻止,他笑眯眯地盯着我的样子,好像已然暗认定他的小孙女是个学医的料子。
爷爷、奶奶退休后在我家附近开了个儿科诊所,我几岁起,便常泡在那里。小小年纪就坐在奶奶旁边模仿她看病的样子。也因为在那里,我见多了打针吃药哭闹不止的孩子,不用人教,便自然懂得乖乖听话治疗才是硬道理。当街坊四邻纷纷夸我勇敢,说我以后当医生绝对没问题时,奶奶总笑着摇头,嘴角上扬着说:“我的小乖乖还差得远呢”。
奶奶平时虽忙,不能常辅导我学习,但对我的学生阶段有极大的意义,她因为给穷困家庭的小患者看病不要钱的事迹上了本地报纸,模范人物在我家的感觉着实让人得意!只要有机会我就写出来,一路从小学日记一直写到高中作文里。奶奶家里还有好几柜子的锦旗,我从里面学会了不少形容医术高超的词句。每年大年三十到年初一,奶奶的电话和访客总是最多,她曾经救治过的患者或家属,不是电话问候,就是登门拜访,我们这些小辈儿们巴巴盼着的压岁钱,时常要到吃午饭才能拿到手里。
我爸虽然继承家庭传统当了医生,但据奶奶说,他小时候就展现出很高的绘画天赋,当年有个画家还想收下年仅8岁的父亲当入室弟子,奶奶不同意,这件事便就此作罢了,后来父亲也就逐渐放下了对绘画的热情,最后不负众望地当了医生。我问过他,当不成画家后不后悔,他垂眸沉默一会儿,看看我说,“学画就能当画家么?医生当都当了,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我爸到底后不后悔呀,我摸了摸下巴,下巴上有一条几不可察的浅疤,能恢复成这样,还多亏了我爸。那也是个夏天,四五岁的我在奶奶的诊所门口爬高上低,一不留神重心不稳,来了个下巴着地,有多痛已经记不得了,就记得到医院时,我低头一看,粉红色的小背心已经浸湿成了砖红色。我被爸爸抱上检查床,一动不动地躺着,大气儿都不敢出,我知道是爸爸帮我处理伤口,我妈握着我的手濡湿冰凉,她闭着眼睛问我的情况,我听见我爸略一沉吟,严肃地说,三四厘米长,一个棉签头那么深,里面还有些碎砖头茬……边说边用棉签在我的伤口里“搅拌”。至今我都忘不了透过纱布看见爸爸的手晃来晃去,镊子夹起嵌在肉里的小石子儿时细小的咔嚓声,缝合皮肉时的拉扯感……爸爸的同事们都夸我勇敢,就我爸板着一张脸,我也不敢问他怎么了,直到我下巴拆线后他的脸才慢慢放晴。当时我以为他在气我调皮,后来细咂摸起来又不尽是如此。自打那时起,我便很少淘气了,没再给他添过这样血淋淋的麻烦。不过这个伤口也并不是一无是处,有人打探我爸的技术时,我不用吹嘘他的“手艺”,只需要扬起头,微皱下巴,指指那近乎隐形的“作品”,总会收到她们的啧啧赞叹。我爸可能不知道,我也给他带来了不少“粉丝”呢。
在我十多年成长的岁月里,我们家的医生们从未告诉我什么大道理,只是让我亲眼看到他们对这份职业的坚守。我一直都知道,也旁观了医生这条路到底有多难走,堆起来比好几个我都高的医学书籍,谈及过往梦想时父亲眼底透露的丝丝落寞,那大段大段缺失的家庭生活也并非他想要的结果……健康所系,性命相托,医生肩上的担子太重,需要背负的又太多,这件白衣下包裹的是行医的信念和操守,是对生命的承诺,需要足够的担当和气魄才能衬得起。
所以当大家将期许寄托于我,我胆怯了,抗拒了……学医不好么?我当然不这么认为,我甚至享受着身为医者的家人们给我带来的保护和自豪感,我很怕自己做不到或做不好,更怕自己丢了一家人的脸,辜负他们的期待。
我的心挣扎着,难以抉择。做决定的前一刻,还是我妈抱着我,拍着我的背说:“别怕,你心底里想选什么都好,做你认为不后悔的事情,家里人都会支持你的!”我回抱着妈妈,把脸埋在她的头发,坚定地说了声“知道了”。
一转眼,十二年,一个轮回已过。爷爷、奶奶这几年间相继离开了,我爸今年四月也进入了退休生活,只剩我每天往返于医院和家的路上,在这小小的城市里,早已适应了属于医生的生活。每天,只要换上白大褂,我就觉得家人们仍在身边守护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