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友仁《潇湘图》南宋题跋考（下）

又二年，绍兴十七年（1147），曾惇跋：“元晖作字作画，深得南宫笔法，非特能继其家声，亦不负山谷两诗也。绍兴丁卯（1147）三月壬午南丰曾惇观于丹丘郡斋。”曾惇，生卒不详，字谹父，绍兴十六年（1146）四月知台州。曾惇作跋在“绍兴丁卯（1147）三月壬午”，即农历三月十九日，在台州知府任上。“丹丘”，台州别称也。“南宫”即米芾。“山谷两诗”，黄庭坚（山谷）有赠米友仁诗：“我有元晖古印章，印刓不忍与诸郎。虎儿笔力能扛鼎，教字元晖继阿章。”第一个“元晖”或指谢朓(464-499)，字玄晖，南朝齐山水诗人。另一首诗不详。同日曾惇又跋：“元晖戏作横幅，直造北苑、巨然妙处。开卷恍然如行下蜀栖霞烟雨中，益增土思之念。绍兴丁卯（1147）三月壬午南丰曾惇题。”董源（北苑）、巨然为米家父子所追慕，米芾赞董源山水曰：“峰峦出没，云雾显晦，不装巧趣，皆得天真。”（米芾《画史》）米友仁早年亦临摹董源，吴则礼有《题米元晖临北苑山水》（吴则礼《北湖集》卷四），又，吴则礼《题吴道人庵壁间米元晖画》云：“阿晖戏拈秃笔，便与北苑争雄。幻出幼舆丘壑，仍现一沤影中。”（吴则礼《北湖集》卷四）“下蜀”，即江苏句容县下蜀镇，与金陵栖霞山相望，米芾有《下蜀江山图》，即此地风景，知“下蜀”乃润州之地者甚少，而曾惇知之。曾惇与钱端礼相识，有《念奴娇·送淮漕钱处和》“绣衣直指，问凌风一笑”云云，或钱端礼转送曾惇《潇湘图》。

后三日，洪适（1117～1184）跋：“丘壑之士久寂寞，则起朝市之念。朝市之士久喧嚣，则怀丘壑之放。古今之理一也。予赞治丹丘，虽环郛皆山，可以拄颊，而霞城云屿，亦得驾言穷览，然尘缨之所羁束，终不能莹心而醒目。米西清所作《潇湘图》，曲尽林阜烟波之胜，遐想鸥鸟之乐，良不可及。绍兴十七年（1147）三月廿二日鄱阳洪适书。”洪适，字景伯，鄱阳人，绍兴十三年（1143）出为台州通判，早曾惇三年到台州。洪适称米友仁“米西清”，容或有据。

仿米南宫楚山春晓图 明·蓝瑛

仿古山水图（局部） 明·董其昌

同日洪适再跋：“余尝客毘陵，一苇太湖旧矣。去之六年，风朝月夕，每思怒涛裂山，澄漪见云，梦寐间时一往焉。观此恍然，所谓逃空谷而喜闻足音者。绍兴十七年（1147）三月廿二日鄱阳洪适书。”毘陵，今常州，在太湖北。洪适此两跋，又载洪适《盘洲文集》卷六十二，题为《跋米元晖画》，为一跋。曾惇守台州，诗酒风流，洪适题跋或即燕饮时所作。

又三年，绍兴二十年（1150），曹筠跋：“元晖写山水真态，出人意表，观之者如登高临远，有超出尘外之想。绍兴庚午（1150）十一月中澣日姑溪曹筠跋。”中澣日，泛指每月中旬。姑溪，安徽当涂。曹筠，官至左宣义郎，知衢州。绍兴十八年（1150），曾惇除知镇江府，或携《潇湘图》北还。

数日后，曹筠又跋：“绍兴庚午（1150）十一月二十日姑孰曹筠观于平江余氏之西园。”平江即平江府，北宋政和三年（1113）升苏州为平江府。《潇湘图》此时在“平江余氏之西园”。

又五年，绍兴二十六年（1156），林仰跋：“此轴纸墨俱不甚精，而造微入妙乃尔。使得妙墨佳楮固当益奇善御者，羊肠九折，亦中鸾和之音，端非虚语。绍兴丙子（1156）春仲三山林仰书。”林仰，字少瞻，福州长溪（在今福建省霞浦县）人，绍兴十五年（1145）进士，历官袁州宜春县尉，芜湖令、知海盐县。三山，福州别称。徐硕《至元嘉禾志》卷九“堂馆”条载“绍兴丙子（海盐县）县令林仰”云云。南宋时海盐县属秀州（嘉禾），林仰在海盐知县任上获观《潇湘图》，遂跋之。

又四年，绍兴三十年（1160），钱端礼跋：“仆十五年前见此画，把玩不能去手。今复开卷，恍如梦寐，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钱端礼书于东阳郡斋绍兴五月十有四日。”此跋脱落绍兴年代，或移录误也。按，绍兴三十年（1160），“右中大夫充秘阁修撰两浙路计度转运副使钱端礼除右文殿修撰知临安府，是年七月十一日除户部侍郎”（周淙《乾道临安志》卷三），钱端礼以两浙路计度转运副使之职，或可到婺州巡视，东阳为婺州治所。故“绍兴五月十有四日”应为“绍兴三十年五月十有四日”。“仆十五年前见此画”，即绍兴十五年（1145）。

又十九年，淳熈己亥（1179），洪迈（1123～1202）跋：“忆年十六时识达功于檇李。后七年得词场名第，行卷贽谢诸公。米老为兵部侍郎谒之。之明日，亲袖启扣旅舍。立，须予出，乃肯去。转眼三十年，二君久归山丘，予亦老矣。观此使人太息。淳熈己亥（1179）夏四月七日鄱阳洪迈景卢。”洪迈，洪适弟，鄱阳人，字景卢，号容斋，又号野处。官至翰林院学士、资政大夫、端明殿学士，宰执（副相）。达功，即前米友仁跋“比与达功相遇知”之左达功。“檇李”即嘉兴古檇李城，代指嘉禾。洪迈父洪皓出使金国，遭扣留，洪迈随兄洪适避乱，尝往返于秀（今浙江嘉兴）、饶二州之间，年十六时，“识达功于檇李”。洪迈绍兴十五年（1145）中进士，谒见友仁，次日，友仁又登门见之。洪迈见米友仁《潇湘图》诸家题跋，几处有“达功”之名，而米友仁与达功均殁，感慨系之。

罨画山图（局部一） 明·陈淳

罨画山图（局部二） 明·陈淳

同日洪迈再跋：“予理圃于鄱城之西偏，所谓蠙洲者。江山横前，烟云吐吞，晴阴朝暮，千变万态，有口不能说也。谁能起懒拙老人于九原，为我写貌耶？淳熈六年（1179）四月七日野处洪迈景卢书。”洪迈此时在鄱阳家居，或《潇湘图》已归洪迈耶？

又二月，淳熈己亥（1179）中夏，朱熹（1130～1200）跋：“淳熈己亥（1179）中夏廿八日新安朱熹观于江东道院。”淳熙六年己亥，朱熹五十岁，知南康军。南康军属江南东路，辖都昌、建昌、星子，以星子县（今江西星子县）为军治。“江东道院”，又见朱熹《书濂溪先生〈拙赋〉后》：“右濂溪先生所为赋篇，……乃辟江东道院之东室，榜以‘拙斋’，而刻置焉。既以自警，且以告后之君子，俾无蹈先生之所耻者，以病其民云。淳熈己亥（1179）秋八月辛丑朱熹谨记。”（《晦庵集》卷八十一）朱熹刻周敦颐《拙赋》，置之江东道院之东室。道院，驻军之地民风淳朴首善之区之谓也。所谓“江东道院”，即谓南康军为江南东路民风淳朴之区。此“江东道院”当在星子县军治之所。朱熹又跋：“建阳崇安之间，有大山横出，峰峦特秀。余尝结茅其颠小平处。每当晴昼，白云坌入窗牖间，辄咫尺不可辨。尝题小诗云：‘闲云无四时，散漫此山谷。幸乏霖雨姿，何妨媚幽独。’下山累月，每窃讽此诗，未尝不怅然自失。今观米公所为左侯戏作横卷，隐隐旧题诗处，似已在第三四峰间也。又得并览诸名胜旧题，想象其人，益深叹息。淳熈己亥（1179）中夏廿九日新安朱熹仲晦父书于江东道院。”“左侯”即左达功。

又二年，淳熈八年辛丑（1181），尤袤（1127～1194）跋：“蔡天启作米襄阳墓志言：元符初，进其子所画《万里长江图》，时元晖年尚少，其小笔已知名当世矣。方此老亡恙时，诸公贵人求索者日填门，不胜厌苦，往往多令门下士效作亲识‘元晖’二字，于后尝自言，遇合作处，浑然天成。荐为之不复相似。此卷寂寥简短，不过数笔，而浅深浓淡，姿态横生，使人应接不暇。盖是其得意笔。自其云亡画益难得，矧题识，皆一时名胜之士终日把玩不能去手也。淳熈辛丑（1181）二月中休梁溪尤袤题。”尤袤字延之，号遂初居士，官至礼部尚书。蔡天启，即蔡肇（？～1119），润州丹阳人，著有《丹阳集》，曾任吏部员外郎、中书舍人等职。从苏轼游，与王诜、李公麟、米芾等相过从。尤袤跋引蔡天启《米襄阳墓志》“元符初，进其子所画《万里长江图》”，应为《楚山清晓图》，或尤袤误，或蔡肇误。尤袤时任江东提举常平，官署设在池州。中休，或在中旬。

十数日后，袁说友（1140～1204）跋：“余读贾谊度湘水赋，其言造托湘流之意，悲矣。恨未身到也。今观米公横卷而吊原思贾，使人兴怀，愧无健笔以赋之。淳熈辛丑三月上巳日建袁说友起岩甫书于池阳清静寮【隶书】。”袁说友，字起岩，建安（今建瓯）人。号东塘居士。池阳，即今安徽池州贵池。此时袁说友知池阳郡。三月上巳日，即三月初三上巳节。此日，恰是尤袤为萧统《文选》刻本写序之时，曰：“……袤因以俸余锓木，会池阳袁史君助其费，郡文学周之纲督其役，逾年乃克成。既摹本藏之阁上，以其板置之学宫，以慰邦人所以尊事昭明之意云。淳熙辛丑上巳日，晋陵尤袤题。”尤袤主其事，以个人薪俸出资，太守袁说友赞助，《文选》刻本得以完成。尤袤则持《潇湘图》与袁说友跋之。

仿米云山图（局部） 明·文徵明

略后，袁说友又跋：“水际天低岸远，山腰雾卷云铺。拟唤松江小艇，归来好趁莼鲈。建袁说友起岩书于池阳郡斋。”此跋文又见于袁说友《题米元晖〈太湖图卷〉》（袁说友《东塘集》卷六），可以推知，《潇湘图》并无题名，袁说友以为乃太湖景物，故题名曰“太湖图卷”。

又十数日，尤袤跋两首六言诗，其一：“万里江天杳霭，一村烟树微茫。只欠孤篷听雨，恍如身在潇湘。”其二：“淡淡晓山横雾，茫茫远水平沙。安得绿蓑青笠，往来泛宅浮家。”落款“淳熈辛丑中春十八日梁溪尤袤观于秋浦。”秋浦，即今安徽池州秋浦县。尤袤见袁说友六言跋文，故亦以六言跋之。两月之间尤袤跋之再跋，或《潇湘图》已归之。

五个月后，钱闻诗跋：“雨山晴山画者易，惟晴欲雨，雨欲霁，宿雾晓烟已泮，复合景物昧昧时，一出没于有无间，难状也。此非墨妙天下意超物表者，断不能到。故侍郎米公或得之，必宝玩珍爱靳不与人。与人而又戒其勿他与也。淳熈辛丑（1181）秋八月吉籛后人闻诗子言书。”钱闻诗，字子言，吴（今江苏苏州）人，言“篯后人”，或为钱端礼同宗。按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庐山杂著》一卷，知南康军钱闻诗撰。”南康军，朱熹许为“江东道院”。是岁三月，朱熹任满离开南康军。不能确知钱闻诗是否为朱熹后任。

或同时，钱闻诗又跋：“太湖水入霅溪寒，叠嶂连山几万般。此景古今无尽藏，总归懒拙一毫端。篯后人闻诗书。”

六年后，时佐跋：“淳熈丁未（1187）旻天季月重阳前一日，洙泗时佐季雄获观于蕲春郡斋。【隶古 滕国时氏印】”时佐，字季雄，尝为蕲州守。宋有蕲春郡，郡治蕲春县，蕲春郡斋在此。余者不详。淳熈丁未即淳熙十四年。

以上南宋胜流题跋米友仁《潇湘图》小卷，以寄托情怀，千载以下，遂成无价之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