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南扬的学术思想与担当意识

2019-01-04 05:06赵兴勤
关键词:胡适戏曲北京

赵兴勤

钱南扬教授是享誉海内外的中国古代戏曲史研究大家,在南戏研究领域独树一帜,影响广远。正如有学者所论,“钱南扬先生早年已多有学术声誉,晚年又入国内戏曲研究重镇南京大学任教,其戏曲研究可谓享誉海内外,具有重要的学术史地位。”然而,学界对他的研究与其在学术史上的地位却极不相称。鉴于此,笔者花费几年的工夫,在搜集大量史料的基础上,编就《钱南扬学术年谱》一书,并于2016年10月通过专家评审,获得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立项,被评审专家许为“考订学术史实,订正各家记载之误,力图综括呈现一部全面的、有历史内涵的学术年谱,洵为有深度、有厚度的著作”,“在学术选题、研究方法、史实考订和文献呈现上都很有创新之处、学术价值,立意和格局都很高”,且“学风严谨、考订精当、引证规范”,“填补了这一领域的空白”。[注]以上引文均出自2016年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钱南扬学术年谱》(项目批准号:16FZW038)专家评审意见。然笔者深知,本人所做工作,距各位专家的期许还相差甚远,他们的鼓励,乃是本人学术探索的努力方向。于编撰年谱的同时,在朱恒夫教授的鼓励下,笔者还参与编辑了“中华艺术论丛”第15辑《钱南扬先生逸文专辑》。“专辑”收录了《钱南扬先生逸文辑录》《钱南扬学谱简编》《钱南扬著述年表》《钱南扬著作辑目》《钱南扬研究重要成果辑目》等文章。此外,本人还发表有《钱南扬先生集外文摭谈》(台湾“中央”大学《戏曲研究通讯》第七期)、《钱南扬戏曲研究的学术进路与治学精神》(《中国矿业大学学报》2016年第1期)、《已被不少人忘却的钱南扬》(《博览群书》2017年第12期)等论文,引起学界同好的关注。《钱南扬戏曲研究的学术进路与治学精神》一文,被《嘉兴日报·平湖版》分三期以整版形式进行了全文转载。但是,对钱南扬的研究,仅靠这几篇小文章是远远不够的,还需汇聚大家的智慧,做进一步深入探索。

一、 钱南扬的学术思想

钱南扬一生在戏曲学、民俗学、民间文学等领域辛勤耕耘,笔耕不辍。全部心思,尽在学问。王季思称道他是“一个老老实实做学问的人”[注]吴新雷.教泽永存 学界垂名——悼念戏曲史家钱南扬教授[M]∥南戏学会,南京大学中文系,江苏民间文艺家协会.钱南扬先生纪念集(内部印刷)[M].1989:30.!文如其人,先生从不故作高深,蓄意雕饰。他的论著,大都以平实朴素的语言辨析一个又一个学术论题。本来艰深复杂的问题,被他以深入浅出的语言讲得明明白白,且条理清晰而易于把握。先生著作读起来给人以亲切感,且在朴实无华的语言背后,时而有思想的闪光点,令人回味不已。

他的学术思想,归纳起来,大致有如下几点:

一是以历史的、发展的眼光来看待文学现象。

钱南扬1934年12月发表的《宋元南戏百一录》(《燕京学报》专号之九),卷首“总说”在叙及南戏起源时就曾指出:“一种文学的方式,总是渐渐衍化而成,绝不是一个人毫无依傍,可以凭空创造得出的。”[注]钱南扬.汉上宦文存续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9:3.并认为:“文学的新方式都是出于民间。久而久之,文人学士受了民间文学的影响,采用这种新体裁来做他们的文艺作品。这是文学史上一个逃不了的公式。”[注]钱南扬.汉上宦文存续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9:3.这一观点,既是对明代以来“真诗乃在民间”进步主张的回应,也是对鲁迅劳动“是发生文艺的一个源头”[注]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M]∥鲁迅.大家小书:门外文谈.北京:北京出版社,2014:160.以及“杭育杭育派”之说法的具体阐发。同样,在《由诗至词由词至曲(中国文学史话)》(《战时中学生》第2卷第3期)一文中,他也表露出相似的看法,谓:“诗、词、曲都是音乐的文学,音乐的曲调起了变化,文学的形式不得不随之而变化。”[注]朱恒夫,聂圣哲.中华艺术论丛(第15辑“钱南扬先生逸文专辑”)[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59.不过,这种“变”,不是“骤变”,“其变皆以渐”,是在衍化中实现自身的应时蜕变的。除了从音乐的角度探讨“变”的因素外,钱先生还从中外文化交流、汉胡“新声合作”的视角,探讨了文学之“变”的多重原因,较《宋元南戏总说》在认识上又推进了一步。

钱南扬的这种对文学之“变”的认识,有的是来自胡适的观点。在《由诗至词由词至曲(中国文学史话)》一文中,曾引用胡适《词选序》云:

文学的新方式都是出于民间的。久而久之,文人学士受了民间文学的影响,采用这种新体裁来做他们的文艺作品。……但文人把这种新体裁学到手之后,劣等的文人便来模仿;模仿的结果,往往学得了形式上的技术,而丢掉了创作的精神。天才堕落而为匠手,创作堕落而为机械。生气剥丧完了,只剩下一点小技巧,一堆烂书袋,一套烂调子!于是这种文学方式的命运便完结了,文学的生命又须另向民间去寻新方向发展了[注]朱恒夫,聂圣哲.中华艺术论丛(第15辑“钱南扬先生逸文专辑”)[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58.。

这篇序文收在今人所编《胡适文集》第五册,题作《〈词选〉自序》。胡适虽然强调新的文学样式“出于民间”,但在论及具体问题时却忽略了这一观点的普遍意义。如在论及词的起源时,就忽略了这一主张,认为“长短句的词调起于中唐”[注]胡适.词的起原[M]∥胡适文集(第五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123.,而未注意到“胡夷里巷之乐”以及“杂曲小唱”对词体演变产生的催发作用。

当然,胡适是笃信“历史进化的观念”[注]胡适.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M]∥胡适文集(第三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90.的。在他看来,“文学乃是人类生活状态的一种记载,人类生活随时代变迁,故文学也随时代变迁,故一代有一代的文学。周秦有周秦的文学,汉魏有汉魏的文学,唐有唐的文学,宋有宋的文学,元有元的文学。‘三百篇’的诗人作不出《元曲选》,《元曲选》的杂剧家也作不出‘三百篇’。左丘明作不出《水浒传》,施耐庵也作不出《春秋左传》。”[注]胡适.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M]∥胡适文集(第三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90—91.从另一层面来看,文学的发展又有其渐进性,“每一类文学不是三年两载就可以发达完备的,须是从极低微的起源,慢慢地,渐渐地,进化到完全发达的地位”[注]胡适.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M]∥胡适文集(第三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91.。

很显然,胡适的观点是受到达尔文(Charles Robert Darwin)“进化论”的影响。在达尔文看来,在生物界,无论何种生物,都是在相依与斗争中得以生存并进化的,“生物构造的每部分在变化的生活条件下基本上都会显示个体差异;生物是按几何比率增加的,在某一时期里,它们必定经常发生剧烈的生存斗争。由于所有生物互相之间及其与生活条件之间的极为复杂的关系,会引发它们在构造、体质及习性上的有利于它们的无限分歧”[注]〔英〕达尔文.物种起源[M].焦文刚,译.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1:83.。“任何物种的后代在变异过程中以及在原物种不断增加个体数量而发生的斗争中,愈是分歧,在生活斗争中它们就愈有成功的良机。”[注]〔英〕达尔文.物种起源[M].焦文刚,译.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1:83.若某种变异适合某种生物的生长,它就得以存活、繁殖、扩大种群,这就是“适者生存”,即所谓“自然选择”。“‘自然选择’使生物在有机与无机的生活条件下获得改进;最终在大多数情况下,就会促进体质的进步。”[注]〔英〕达尔文.物种起源[M].焦文刚,译.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1:83.当然,“自然选择只能依靠细微小的、不间断的、有利的变异的积累而产生作用,因此它不可引发强烈的或突然的变化;它仅能依据暂时的与缓慢的步骤产生作用”[注]〔英〕达尔文.物种起源[M].焦文刚,译.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1:360.。不可否认,胡适在文化进化观念的表述上,烙有达尔文“进化论”的印痕。

然而,事情并非那么简单,胡适还从我们优秀传统文化中吸取了营养。所谓“一代有一代的文学”“人类生活随时代变迁,故文学也随时代变迁”[注]胡适.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M]∥胡适文集(第三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91.,皆渊源有自。早在明代,袁宏道就曾强调,“诗之奇之妙之工之无所不极,一代盛一代,故古有不尽之情,今无不写之景”[注]袁宏道.与邱长孺[M]∥袁中郎全集:卷二一.明崇祯刊本.,“世道既变,文亦因之,今之不必摹古者也,亦势也”[注]袁宏道.与江进之[M]∥袁中郎全集:卷二二.明崇祯刊本.,“唯夫代有升降,而法不相沿,各极其变,各穷其趣,所以可贵”[注]袁宏道.叙小修诗[M]∥袁中郎全集:卷一.明崇祯刊本.。而至清代,袁枚则主张写诗不可“貌古人而袭之”,应抒写个人“性情遭际”[注]袁枚.答沈大宗伯论诗书[M]∥小仓山房文集:卷一七.王英志.袁枚全集(第二册)[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283.,须“学”中有“变”,“变”是“风会所趋,聪明所极,有不期其然而然者”[注]袁枚.答沈大宗伯论诗书[M]∥小仓山房文集:卷一七.王英志.袁枚全集(第二册)[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284.。赵翼则声称,“诗文随世运,无日不趋新。”[注]赵翼.论诗[M]∥瓯北集(卷四六).赵翼全集:第六册[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938.又在另一首诗作中谓:“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注]赵翼.论诗(之二)[M]∥瓯北集:卷二八.赵翼全集(第六册)[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510.此类话语,对于当今的文学创作,仍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就曾援引赵翼《论诗》中所说的“诗文随世运,无日不趋新”这两句诗,并进而指出:“创新是文艺的生命。文艺创作中出现的一些问题,同创新能力不足很有关系。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就多处讲到,作家诗人要随着时代生活创新,以自己的艺术个性进行创新”,“文艺创作是观念和手段相结合、内容和形式相融合的深度创新,是各种艺术要素和技术要素的集成,是胸怀和创意的对接。要把创新精神贯穿文艺创作生产全过程,增强文艺原创能力。”[注]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N].光明日报.2015-10-15(01).对赵翼《论诗》又赋予了新意,成了指导当今文艺创作健康发展的重要思想。这恰说明,赵翼的文学创作主张,在当今新的社会条件下,仍在发挥着积极的作用。

由此可知,古人的一些论述,都不同程度地影响了胡适学术思想的形成。胡适接触赵翼的著作还是比较早的。在他三十二岁时,便从扇面上读到赵翼“李杜诗篇万口传”那首《论诗》绝句,“看了大惊喜”,说道:“我生平不曾读瓯北诗,不料他有这种历史的见解!今天我特去翻开《瓯北诗集》,读了几卷,果然很有好诗。他是一个史家,又是一个大学者,故做出诗来自不落凡俗。”[注]曹伯言.胡适日记全编3(1919—1922)[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723.几天后,又在“床上读赵翼的诗”,深感“很多可取的”,并极力称赞道:

当日袁枚、蒋士铨、赵翼三家齐名,风行一世,也自有道理。宋以后,作诗的无论怎样多,究竟只有一个“通”字为第一场试验,一个“真”字为最后的试验。凡是大家,都是经过这两场试验来的。大凡从杜甫、白居易、陆游一派入门的,都容易通过“通”字的试验;正如从八家古文入手的,都容易通过文中的“通”字第一关。历史上所以不能不承认这两大支为诗文的正统者,其实只是一个“通”字的诀窍。“真”字稍难,第一要有内容,第二要能自然表现这内容,故非有学问与性情不能通过这第二关。袁枚、赵翼都是绝顶的天才,性情都很真率,忍不住那矫揉的做作与法式的束缚,故都能成大家[注]曹伯言.胡适日记全编3(1919—1922)[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729.。

十三年后,他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导言》一文中,直接称自己有关文学“随时代而变迁”“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观念的产生,是受“达尔文以来进化论”以及同人“文学随时代变迁”之主张的影响,并谓:“清朝乾隆时代的诗人袁枚、赵翼也都有这种见解。”[注]胡适.胡适文集(第三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283.而钱南扬显然又受了胡适思想的影响。

其实,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之“自序”中,也有相似表述,称:“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注]王国维.宋元戏曲考[M]∥王国维戏曲论文集.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4:1.王国维的文学观也同样对钱氏之思想有所濡染。而钱南扬好友顾颉刚治史曾强调,“要去寻出它的渐渐演变的线索,就从演变的线索上去研究”[注]顾颉刚.《古史辨》序[M]∥古史辨(第一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78.,这也给钱先生的戏曲研究以重要启迪。

强调文学是在发展变化的,“一代有一代的文学”,现在看来,似乎乃平常之语,岂不知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段,文学上的复古风气,一直有着相当的势力。自明代李东阳“倡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非是者弗道”[注]张廷玉.明史(第二十四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4:7348.之后,流风所及,达数百年。入清以来,提倡“神韵说”的王士祯,倡言“格调”的沈德潜,力主“肌理”的翁方纲等,莫不如是。豁达如清人洪亮吉,为诗亦崇尚古人,每每“前年学杜,今年又复学韩”[注]袁枚.与稚存论诗书[M]∥小仓山房文集:卷三一.王英志.袁枚全集(第二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565.。袁枚在《与稚存论诗书》中劝导曰:“以洪子之心思学力,何不为洪子之诗,而必为韩子、杜子之诗哉?无论仪神袭貌,终嫌似是而非。就令是韩是杜矣,恐千百世后人,仍读韩、杜之诗,必不读类韩类杜之诗;使韩、杜生于今日,亦必别有一番境界,而断不肯为从前韩、杜之诗。”[注]袁枚.与稚存论诗书[M]∥小仓山房文集:卷三一.王英志.袁枚全集(第二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565.当然,如此写诗者在在有之,并非洪氏一人,大都“描诗者多,作诗者少”[注]袁枚.续诗品三十二首·澄滓[M]∥小仓山房诗集:卷二.王英志.袁枚全集(第一册)[M]. 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420.,或“将诗当考据作”[注]袁枚.随园诗话:卷五[M]∥王英志.袁枚全集(第三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141.,“以考据为古文”[注]袁枚.与程蕺园书[M]∥小仓山房文集:卷三.王英志.袁枚全集(第二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525.,“抱杜尊韩,托足权门”[注]袁枚.续诗品三十二首·戒偏[M]∥小仓山房诗集:卷二.王英志.袁枚全集(第一册). 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422.,“学诗必学杜,万口同一噪”[注]赵翼.题陈东浦藩伯敦拙堂诗集[M]∥瓯北集:卷三八.赵翼全集(第六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738.。结果,反失自己本来面目。

直至五四前后,有些文学大家,“文则下规姚曾,上师韩欧;更上则取法秦汉魏晋,以为六朝以下无文学可言”[注]胡适.文学改良刍议[M]∥胡适文集(第三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19.,甚至强调“今用学术救国,急应恢复文言”[注]胡适.所谓“中小学文言运动”[M]∥胡适文集(第三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509.。“严复是用古文翻译外国书,章士钊是用古文说外国话”[注]胡适.《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导言[M]∥胡适文集(第三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264.,“都还妄想用那种久已僵死的文学来做一个新时代达意表情说理的工具”[注]胡适.《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导言[M]∥胡适文集(第三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265.。许多中国文学史,或仅写到隋、唐、五代,似乎对以后之诗文不屑一顾,更将戏曲、小说排斥在外,甚或“对《红楼》《水浒》二书,编入教材,骂之为‘狗吠驴鸣,徧于天下’,并哀叹‘而文学不可复问矣’”[注]陈玉堂.中国文学史书目提要[M].合肥:黄山书社,1986:120.。了解了这一特定文化背景,再看胡适所论“文学者,随时代而变迁者也。……至于元之杂剧传奇,则又一时代矣;凡此诸时代,各因时势风会而变,各有其特长,吾辈以历史进化之眼光观之,决不可谓古人之文学皆胜于今人也”[注]胡适.文学改良刍议[M]∥胡适文集(第三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18-19.。钱南扬则批评清人“惟目曲学为小技,经史百家之外,国学大师所不屑道”[注]钱南扬.《西厢五剧注》序[M]∥汉上宦文存续编.北京:中华书局,2009:99.,强调“物不骤生,事无突见”[注]钱南扬.戏剧概论[M]∥汉上宦文存续编.北京:中华书局,2009:55.、“诗而词,词而曲,其变皆以渐”[注]钱南扬.由诗至词由词至曲(中国文学史话)[M]∥中华艺术论丛(第15辑“钱南扬先生逸文专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60.,就觉得难能可贵了。认为戏曲、小说乃是国学的重要内容,而不能“囿于传统之旧见,把小说戏曲屏诸国学之外”[注]钱南扬.漫谈国学[M]∥汉上宦文存续编.北京:中华书局,2009:314.。

在钱南扬看来,抢救、发掘、整理国学,意在了解我中华“己之所长”,以“增长光大之”,增强民族自信心、文化自豪感,“一方面为我国文化前途,因革损益,有所资取;一方面以其所长昭示于世界,使知我泱泱大国灿烂的文化”[注]钱南扬.漫谈国学[M]∥汉上宦文存续编.北京:中华书局,2009:318.,“科学不如人,要到外国去留学”[注]钱南扬.漫谈国学[M]∥汉上宦文存续编.北京:中华书局,2009:318.,倘若“国学亦将不如人,亦要去留学了。这岂不是大笑话,试想我们中国还成个国家吗?民族前途还有希望吗”[注]钱南扬.漫谈国学[M]∥汉上宦文存续编.北京:中华书局,2009:318.?语言很平实,却蕴含着对民族文化与国家前途之关系的深刻理解和精准把握。应深知“文化是民族生存和发展的重要力量。人类社会每一次跃进,人类文明每一次升华,无不伴随着文化的历史性进步”“古往今来,中华民族之所以在世界有地位、有影响,不是靠穷兵黩武,不是靠对外扩张,而是靠中华文化的强大感召力和吸引力”[注]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N].光明日报.2015-10-15(01).。

钱南扬《漫谈国学》一文中的观点,虽是在抗战末期国家多难之际提出的,距今已有八十年之久,但至今仍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在今天,我们仍然强调:“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灵魂。文化兴国运兴,文化强民族强。没有高度的文化自信,没有文化的繁荣兴盛,就没有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注]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N/OL].(2017-10-28).http:∥cpc.people.com.cn/n1/2017/1028/c64094-29613660-9.html.我们知道,“小说和戏曲,中国向来是看作邪宗的”[注]鲁迅.徐懋庸作《打杂集》序[M]∥鲁迅杂文全集(下册).北京:群言出版社,2016:255.,而钱南扬打破传统之偏见,认定戏曲、小说乃是“国学”的重要内容,专注于“向来不登大雅之堂”的戏曲研究,对南戏这一久为人们所忽视的戏曲发展史上的重要环节作持续不断的深入研究,令“我泱泱大国灿烂的文化”“昭示于世界”[注]钱南扬.漫谈国学[M]∥汉上宦文存续编.北京:中华书局,2009:318.。在为学之方向及着力点上,又与胡适有着很大的不同。

二是对“英雄”与“时势”的关系问题有着独特的思考。

我们中华民族,历来有推崇英雄、崇拜英雄的情结。历代相传的补天之女娲、治水之大禹、射日之后羿、追日之夸父等,皆是远古人们所仰慕之英雄。何谓英雄,人称:“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隐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吐冲天地之志,方可为英雄也。”[注]罗贯中.三国志通俗演义(上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207.或以龙为喻,谓:“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吐雾兴云,翻江搅海;小则埋头伏爪,隐介藏身;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秋波之内。此龙阳物也,随时变化。方今春深,龙得其时,与人相比,发则飞升九天,得志则纵横四海。龙乃可比世之英雄。”[注]罗贯中.三国志通俗演义(上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206.三国时刘备主张“济大事必以人为本”,不畏艰险,意志坚定,“颠沛险难而信义愈明,势逼事危而言不失道”[注]陈寿.三国志:卷三二[M].长沙:岳麓书社,1990:704.,“弘毅宽厚,知人待士,盖有高祖之风”[注]陈寿.三国志:卷三二[M].长沙:岳麓书社,1990:715.,故被许为“英雄之器”。

“英雄”与“人杰”为同义词,有李清照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为证。《三国志·蜀书二·先主传》“无不竞劝”句后注引《傅子》傅幹语曰:“刘备宽仁有度,能得人死力。诸葛亮达治知变,正而有谋,而为之相;张飞、关羽勇而有义,皆万人之敌,而为之将:此三人者,皆人杰也。”[注]陈寿.三国志:卷三二[M].长沙:岳麓书社,1990:708.较早为杰士立传,并以“英雄”命名的,当为《三国志》裴注所引《英雄记》,但此书未见传本,似已佚。然历代文学作品,大都不同程度地在彰显英雄品格、推重英雄行为、颂扬英雄精神,如《三国演义》中的刘、关、张,《水浒传》中的武松、林冲、鲁智深,《西游记》所写的孙悟空,《隋唐演义》描写的程咬金、秦琼、罗成,《杨家将演义》里的佘太君、穆桂英等,都是人们敬仰的英雄。“每个人,每个社会,都有他的特殊的人生理想;很显然的,也就有他的特殊英雄。”[注]朱光潜.谈英雄崇拜[M]//朱光潜集.广州:花城出版社,2009:77.在人们看来,“凡是英雄必定是非常人,得天独厚,能人之所难能,在艰危时代能为国家杀敌御侮,在承平时代他的事业和品学也能为民族的楷模,在任何重大事件中,他必是倡导推动者”[注]朱光潜.谈英雄崇拜[M]∥朱光潜集.广州:花城出版社,2009:76-77.。

无论是人们口耳相传的英雄事迹,还是文学作品中读到的、戏曲舞台上看到的忠烈之士的非凡壮举,都往往是危难之际、生死关头,因英雄突降而化险为夷、转危为安,故而在人们的心目中,英雄则成了扭转危局、回旋乾坤的非常之人,成了力量的象征、理想的寄托。即使国外,也是如此。这样,就很容易给人们造成一种错觉,似乎是英雄造就了时势,帝王将相乃是左右历史的杠杆。“天下之命,悬于天子”[注]范晔.后汉书:卷六七[M]∥二十五史(第二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86:914.,“讨强暴,平乱世,夷险阻,救危殆”[注]司马迁.史记:卷二五[M]∥二十五史(第一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86:161.的乃是“圣人”。故而,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在《谈英雄崇拜》一文中,曾这样归纳道:

英雄造时势,人类文化各方面的发端与进展都靠着少数伟大人物去倡导推动,多数人只在随从附和。一个民族有无伟大成就,要看他有无伟大人物,也要看他中间多数民众对于伟大人物能否倾倒敬慕,闻风兴起。卡莱尔在他的名著《英雄崇拜》里大致持这种看法。“世界历史”,他说,“人类在这世界上所成就的事业的历史,骨子里就是在当中工作的几个伟大人物的历史。”“英雄崇拜就是对于伟大人物的极高度的爱慕。在人类胸中没有一种情操比这对于高于自己者的爱慕更为高贵。”尼采的超人主义其实也是一种英雄崇拜主义涂上了一层哲学的色彩[注]朱光潜.谈英雄崇拜[M]∥朱光潜集.广州:花城出版社,2009:75.。

认定历史发展是少数英雄豪杰、帝王将相一力操持的,而为数众多的人民群众却不过是随声附和、盲目追随、消极被动的“惰性物质”。清末主张变法、鼓吹民权的梁启超也曾说:“历史者,英雄之舞台也,舍英雄几无历史。”[注]梁启超.中国上古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17.倘若英雄人物,“心理之动进稍易其轨,而全部历史可以改观”[注]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158.。就连史学家夏曾佑,也在《孔子学说》中强调,“孔子一身,直为中国政教之原。中国之历史,即孔子一人之历史而已,故谈历史者不可不知孔子。”[注]钱基博.钱基博国学必读(下册)[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3:291.孔子在中国历史上曾经起到相当大的作用,这固然是事实,但将中国历史看成“孔子一人之历史”,无疑是夸大了事实,认识是错误的。如上引朱光潜文章所述,西方的唯心主义思想家亦持此说。英国的托马斯·卡莱尔(Thomas Carlyle,1795—1881)就认为,世界历史,无非是“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伟大人物”思想外化的结果,是他们构成了“世界历史的灵魂”[注]中国大百科全书总编辑委员会《哲学》编辑委员会,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编辑部编.中国大百科全书·哲学II[M].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7:1119.。

如此一来,究竟是“英雄造时势”还是“时势造英雄”,就成了人们争论的焦点,也是唯心史观与唯物史观的重要分野。早在1940年,钱南扬受《战时中学生》杂志之委托,在评审吕型伟文稿时就曾指出,英雄不是“神”,不是“超人”,“英雄者,亦不过人而已”[注]钱南扬.钱南扬先生评语及意见[M]∥中华艺术论丛(第15辑“钱南扬先生逸文专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76.。之所以成为英雄,与他们所生活的环境有关。然后,针对吕氏文章之内容,议论道:孙中山“倡导革命”成为英雄,是由特定历史环境造成的,因为他的革命行为,“必在太平天国之后,必在康氏变法失败之后,必在清政腐败、外患日亟之后”[注]钱南扬.钱南扬先生评语及意见[M]∥中华艺术论丛(第15辑“钱南扬先生逸文专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76.。这就是“时势造英雄”。清王朝经历了一系列的变革、动荡,孙中山所发起并领导的“辛亥革命”才会一举成功,推翻了延续两千多年的封建君主专制,是“时势”成就了孙中山的伟大业绩。若非孙中山倡导革命,清王朝未必灭亡得那么快,是他的出现,加速了清王朝灭亡的进程。从这个意义上说,“时势”与“英雄”是一件事情的两个方面,二者有一定的互动关系。如果吕型伟认定“英雄造时势”,那么,“英雄”岂不变为“超人”了吗?所以,他认为吕氏论文中所表述的“英雄造时势”的观点,是缺乏历史眼光的。

钱南扬对“时势”与“英雄”之关系的认识,无疑具有一定的历史唯物主义认识论色彩。在马克思看来,“阶级间的关系的变化是一种历史的变化,是整个社会活动的产物,总之,是一定‘历史运动’的产物”[注]〔德〕马克思.道德化的批判和批判化的道德[M]∥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191.。作为个体的某个人,可以“献身于这个历史运动,成为它的表现者,但是,不言而喻,他不能创造运动”[注]〔德〕马克思.道德化的批判和批判化的道德[M]∥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191.。恩格斯亦曾强调,“人们自己创造着自己的历史,但他们是在制约着他们的一定环境中,是在既有的现实关系的基础上进行创造的。”[注]〔德〕恩格斯.致瓦·博尔吉乌斯[M]∥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506.意思是说,历史的变革,是人们整个社会活动的产物,是受特定环境制约,在既有现实关系的基础上发生的。作为个体的某个人,仅凭个人思想意愿是根本无法左右其发展趋势的。人们创造自己的历史,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也不是在自己主观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注]〔德〕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M]∥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603.。不是英雄创造了“历史”,而是“历史”造就了“英雄”。由于“人”在“每一个新的进展中”扩大了个人的眼界,逐渐寻觅到顺应形势发展与时代潮流的路径,找到抓住机遇、成就自我、发展自我的平台,才实现了由“常人”到“英雄”的蜕变。“伟大人物”即英雄豪杰的出现是“偶然的”,而历史朝着一定的方向发展则是“必然的”。“某个伟大人物在一定时间出现于某一国家,这当然纯粹是一种偶然现象。”[注]〔德〕恩格斯.致瓦·博尔吉乌斯[M]∥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506-507.但是,如果不是这一个人出现,也当会有“另外一个人来代替他”,只要历史“需要有这样一个人”[注]〔德〕恩格斯.致瓦·博尔吉乌斯[M]∥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507.。所以说,是丰富的社会活动,是特定的历史条件造就了英雄,而不是英雄造就历史。

钱南扬在七八十年前,有否接触过马列著作之类进步书籍,因文献缺失不得而知。但他在接受五四新文化运动洗礼的北京大学读书长达五年之久,自觉不自觉地接受了新文化思想的熏陶,还学会了运用新的思想方法解析在治学方面遇到的一些问题,则是不争的事实。笔者在《钱南扬戏曲研究的学术进路与治学精神》一文中,曾这样表述:“钱先生受五四以来进步社会思潮的浸染”,在对“英雄”与“时势”关系的认识上,“往往能透过一层”[注]赵兴勤,赵韡.钱南扬戏曲研究的学术进路与治学精神[J].中国矿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1):51.。在他看来,“英雄是在时代大潮的淘洗与磨砺中产生的。而英雄的出现,顺应了时代潮流。当他与民众一道,共同为创建与国家前途、民族复兴息息相关的伟大事业而努力奋斗时,又会或多或少推动历史的前进。如此看待这一命题,是符合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论的。而早在20世纪40年代初,钱南扬的观点已不同程度地受到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的影响,这是何等不易!”[注]赵兴勤,赵韡.钱南扬戏曲研究的学术进路与治学精神[J].中国矿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1):51.

三是善于运用辩证思维来研究并解决问题。

笔者曾撰文指出,钱南扬的学术研究,“尊重史实,辩证思维,全面客观地分析事物,而不是凭个人之好恶任意取舍,以偏概全”[注]赵兴勤,赵韡.钱南扬戏曲研究的学术进路与治学精神[J].中国矿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1):51.,且在研究中能“主动汲取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思想观点,使之为己所用”[注]赵兴勤,赵韡.钱南扬戏曲研究的学术进路与治学精神[J].中国矿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1):51.,是基于其研究实际而言的,均有案可稽。

在戏曲研究上,他强调追本溯源,曾说:“一切事物,必须追溯其源,方能知道它的发展变化”[注]钱南扬.冯梦龙墨憨斋词谱辑佚[M]∥汉上宦文存.北京:中华书局,2009:29.,认为“无论哪种文体总是渐渐衍化而成,决不会突然产生的。试想以‘宋人词而益以里巷歌谣’,渐渐变成这种繁复的戏文,一定经过相当的酝酿期间,毫无疑义的”[注]钱南扬.浙江的戏剧[M]∥汉上宦文存续编.北京:中华书局,2009:251-252.。“不应忽略这一点,而脱离实际,作演绎的推断。”[注]钱南扬.关于《南词引正》[M]∥汉上宦文存续编.北京:中华书局,2009:245.在论及南戏的起源时,他的眼光并非仅仅关注戏曲本身,而是从地理区位、商业经济、对外交流、受众需求、民情土俗、伎艺发展等不同角度,作了简要而系统的阐述,谓:“由于市民阶层的壮大和他们对文化的需要,当地村坊小戏很快被吸收到城市中来”[注]钱南扬.宋元南戏[M]∥汉上宦文存续编.北京:中华书局,2009:47.,“社会的相对安定促进了文化艺术的繁荣,市镇乡村的民间歌舞和戏曲活动十分兴盛,‘社火’尤为普遍,虽乡民集资举办,也有专业艺人参加。南戏所以能脱胎于本地民间歌舞小戏而成长起来,主要原因是南方农村经济的发达和传统表演技艺的基础深厚。”[注]钱南扬.宋元南戏[M]∥汉上宦文存续编.北京:中华书局,2009:47.“戏文的产生,是有它的经济背景的。温州,是宋朝的通商口岸,商业发达,经济繁荣,娱乐的要求也相应提高,那时北宋简短的杂剧已不能满足市民的需要,于是有完美复杂的戏文产生。”[注]钱南扬.谈本省戏剧文献[M]∥汉上宦文存续编.北京:中华书局,2009:267.更值得注意的是,他还从戏曲自身与外部条件关系的角度,剖析了其走向成熟的众多原因:

一个富于创造性的剧种,无时无刻不在要求吸收养料,充实自己,否则就会僵化而趋向没落。这是发展的内在因素。及至它流传到外地,与那里的语言风俗种种不同而发生矛盾,又促使它采用那里的方言,吸收那里的歌谣。这是发展的外来因素。当然外因必须通过内因而起作用,倘然这个剧种已经僵化,失去吸收的能力,虽有外因的刺激,也属徒然[注]钱南扬.昆剧是发展的时候了[M]∥汉上宦文存续编.北京:中华书局,2009:271.。

所论就非常客观。至今的许多戏曲研究者,其视野所及仍大致如此。

钱南扬在论及戏曲、文学发展时,主张一代有一代具有代表性的文学、艺术样式,且每一变化都会带来不同程度的发展与进步,似乎有受“进化论”影响的印痕,但又与达尔文的“进化论”有着很大的不同。在恩格斯看来,“当达尔文说到自然选择时,并没有考虑到引起个别个体变异的原因”[注]〔德〕恩格斯.反杜林论[M]∥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109.,而“达尔文赋予自己的发现以过大的作用范围,把这一发现看作物种变异的唯一杠杆,忽视了重复出现的个别变异的原因而注意这些变异普遍化的形式”[注]〔德〕恩格斯.反杜林论[M]∥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109.。而钱南扬的研究视野,不仅关注文学、艺术之整体变化,对于整个发展链条中的某个具体环节亦同样重视,换言之,即研究某种文体、某种戏曲的变化,也注意从其内部、外部寻觅变化的多种复杂因素,在认识的全面性、深刻性上,已超出了达尔文“进化论”的理论范畴。

在论及戏曲四大声腔的关系时,钱南扬既肯定了产生甚早的戏曲声腔——海盐腔的传播优势,又指出“清柔宛折、流丽悠远”的昆山腔与它的内在联系,“不是无中生有,而是有所凭袭的;不是闭门造车,而是集思广益的”[注]钱南扬.昆剧是发展的时候了[M]∥汉上宦文存续编.北京:中华书局,2009:272.。同时,又充分肯定余姚腔在“保持着戏文的长处,文词通俗易晓”[注]钱南扬.昆剧是发展的时候了[M]∥汉上宦文存续编.北京:中华书局,2009:272.“大量吸收各地歌谣小曲”[注]钱南扬.昆剧是发展的时候了[M]∥汉上宦文存续编.北京:中华书局,2009:273.等方面的优势,称它“比海盐腔更富于创造性”[注]钱南扬.昆剧是发展的时候了[M]∥汉上宦文存续编.北京:中华书局,2009:273.。尤其对余姚腔所独创的“滚调”称道不已,并与后出之青阳腔作比较,谓:“滚调在余姚腔中,不过是在一套曲子里偶然插入一支滚调;而在青阳腔中,则在每支曲子里,甚至不止一次地插入几句滚唱,并且还有滚白”[注]钱南扬.昆剧是发展的时候了[M]∥汉上宦文存续编.北京:中华书局,2009:273.,故被称为“天下时尚”。对于弋阳腔“曲辞杂用乡语,更其通俗”[注]钱南扬.昆剧是发展的时候了[M]∥汉上宦文存续编.北京:中华书局,2009:273.的特点,钱南扬也进行了较为深入的分析。

在探索戏曲史上的某些现象时,钱南扬不是孤立、静止地看待某一戏曲形式,而是将它放在渐进的、动态的发展系统中予以观照,强调戏曲艺术在继承中发展、在动态中变化,给研究者以深刻启迪。本人在戏曲研究上,就借鉴了这一研究视角,曾谓:

回溯中国古代伎艺的历史,可以发现,它经常是在跳荡、多变的状态下传承与发展的。“袭”中有“变”,“变”中见“异”,可以视作伎艺发展的基本特点。“变”,才为伎艺自身的发展机制注入了活力,才拓展了伎艺生成的客观环境。同时,也适应了接受群体审美期待的需要。就整部人类史来看,任何道德、习尚、礼俗、生活追求、劳作手段、伎艺表演、文章技法等,都在变中谋求发展,以新奇吸引人关注。尤其是伎艺,更是如此[注]赵兴勤.中国早期戏曲生成史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157.。

这是因为,“一切发展,不管其内容如何,都可以看做一系列不同的发展阶段,它们以一个否定另一个的方式彼此联系着”[注]〔德〕马克思.道德化的批判和批判化的道德[M]∥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169.,“任何领域的发展不可能不否定自己从前的存在形式”[注]〔德〕马克思.道德化的批判和批判化的道德[M]∥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169.。既否定,就说明有须扬弃的部分;既“联系”,就有所继承发展,后者是从前者蜕变而来的,没有这种蜕变,又何谈发展?正如有人所云,艺术的研究,不能不将其“放在语言、思想、人的行为、文化和整个社会相互关联的总体复杂网络中去考察”[注]高宣扬.流行文化社会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187.,“就文化本身的发展逻辑来说,一切文化都需要通过一段精密和细致的选择、排除的竞争、筛选过程,才能实现文化本身的提高?”[注]高宣扬.流行文化社会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225.而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是把事物往往看成是“僵硬的,一成不变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注]〔德〕恩格斯.反杜林论[M]∥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61.,不是把事物“看做运动的东西,而是看做静止的东西;不是看做本质上的变化着的东西,而是看做永恒不变的东西”[注]〔德〕恩格斯.反杜林论[M]∥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60-61.,“看到一个一个的事物,忘了它们互相间的联系;看到它们的存在,忘了它们的产生和消失;看到它们的静止,忘了它们的运动”[注]〔德〕恩格斯.反杜林论[M]∥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61.。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而“辩证法在考察事物及其在头脑中的反映时,本质上是从它们的联系、它们的连结、它们的运动、它们的产生和消失方面去考察的”[注]〔德〕恩格斯.反杜林论[M]∥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62.,所关注的是“某种对立的两极,例如正和负,是彼此不可分离的,正如它们是彼此对立的一样,而且不管它们如何对立,它们总是互相渗透的”[注]〔德〕恩格斯.反杜林论[M]∥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62.。钱南扬在分析戏曲史上的某些现象时,不仅注意用历史的、发展的眼光去分析探究,还着重考察此物与彼物之间在对立的运动中是如何互相联系、互相渗透、互相连接、此消彼长的,进而还原其真相。这一认识事物的方法,显然带有一定程度的辩证唯物主义的色彩。

胡适在《〈国学季刊〉发刊宣言》中说:“有许多现象,孤立的说来说去,总说不通,总说不明白;一有了比较,竟不须解释,自然明白了。”[注]胡适.胡适文集(第三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377.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中也说:“有许多历史上的事情,原来是一件件的分开着,看不出什么道理;若是一件件的排比起来,意义就很大了。”[注]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M].北京:中华书局,2010:9.并曾强调,对史料应“荟萃而比观”[注]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53.之。两位生于同一时代的学问家,可谓所见略同。而钱南扬在《漫谈国学》中则谓:在国学的整理与研究中,“比较法的应用十分重要,必须将国内各区域之文化互相比较,然后才知道中国全部文化,拿他与世界文化比较,才知道中国文化的地位”[注]钱南扬.汉上宦文存续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9:312.。比较,才能由“共性”找到“个性”,由“个别”扩展至“一般”,这就是客观的、历史的眼光。这一说法,无疑是对胡、梁观点的继承与生发,对当下的学术研究,仍具有显著的借鉴意义。

同样,钱南扬在评议吕型伟的文章时,先引用胡适在北大《〈国学季刊〉发刊宣言》中所说,整理国学“必须以汉还汉,以魏晋还魏晋……各还它一个本来面目,然后评判各代各家各人的义理是非,不还它们的本来面目,则多诬古人”[注]钱南扬.钱南扬先生评语及意见[M]∥中华艺术论丛(第15辑“钱南扬先生逸文专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76.。然后进一步申述道:“这就是所谓历史的眼光。作者既知古今环境思想不同,便不应把现代目光,衡量古人,轻易将古代伟人贬价。这就是‘诬古人’,就是没有‘历史的眼光’。”[注]钱南扬.钱南扬先生评语及意见[M]∥中华艺术论丛(第15辑“钱南扬先生逸文专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76.

胡适在五四运动后,受新的社会思潮的影响,经常强调,对待国学应“打破一切的门户成见:拿历史的眼光来整统一切”[注]胡适.《国学季刊》发刊宣言[M]∥胡适文集(第三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370.,“要用历史的眼光来整理一切过去文化的历史”[注]胡适.《国学季刊》发刊宣言[M]∥胡适文集(第三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376.。鉴于清人为学专注于经书的研究,而罔顾其他,“一切古学都只是经学的丫头”[注]胡适.《国学季刊》发刊宣言[M]∥胡适文集(第三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366.,所做的乃是“狭小的研究”,且“征实太多,发挥太少”,所以才强调“扩大研究的范围”,戏曲与小说应同经、史、子、集受到同样的待遇。“民间小儿女唱的歌谣,和《诗》三百篇有同等的位置;民间流传的小说,和高文典册有同等的位置,吴敬梓、曹霑和关汉卿,马东篱和杜甫、韩愈有同等的位置”[注]胡适.《国学季刊》发刊宣言[M]∥胡适文集(第三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371.,并申明:“每一个时代,还他那个时代的特长的文学,然后评判他们文学的价值。不认明每一个时代的特殊文学,则多诬古人而多误今人。”[注]胡适.《国学季刊》发刊宣言[M]∥胡适文集(第三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371.胡适强调,在研究中,应准确把握“将来努力的新方向”[注]胡适.《国学季刊》发刊宣言[M]∥胡适文集(第三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374.,“治国学的人应该各就‘性之所近而力之所能勉者’,用历史的方法与眼光担任一部分的研究”[注]胡适.《国学季刊》发刊宣言[M]∥胡适文集(第三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377.。“一种学术到了一个时期,也有总结账的必要。”[注]胡适.《国学季刊》发刊宣言[M]∥胡适文集(第三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374.不仅如此,还应有勇气站出来,“继续研究那总账里未曾解决的悬账”[注]胡适.《国学季刊》发刊宣言[M]∥胡适文集(第三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375.。

钱南扬致力于为人们所忽略的南戏研究,紧紧抓住这一戏曲史上失去的“一个重要环节”,欲为南戏剧目结“一篇总账”,无疑是受到胡适等人思想的影响。但是,“各种文学,都是应环境而产生的”[注]鲁迅.现今的新文学的概观[M]∥鲁迅杂文全集(上册).北京:群言出版社,2016:318.。后人在分析古代作品、文学现象时,应把研究对象放在它所产生的特定时代去考察,而不能用现代眼光、现代标准衡量古人;应用历史的眼光去重新审视问题,而不能脱离特定时代的文化氛围,用今人的目光去裁量前人,作无的放矢的胡乱批评。这一分析事物的方法,又似受到历史唯物主义观念的影响。在马克思看来,“思想、观念、意识的生产最初是直接与人们的物质活动,与人们的物质交往,与现实生活的语言交织在一起的。观念、思维、人们的精神交往在这里还是人们物质关系的直接产物”[注]〔德〕马克思,〔德〕恩格斯.费尔巴哈[M]∥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30.。对于文学、艺术诸意识形态产物的研究,不能孤立地仅关注其本身,还应考虑到直接与人们现实生活相关的“物质交往”“物质关系”;不能脱离时代而就事论事,而应作社会的、文化的、经济的多角度探索,才能得出符合客观实际的结论。钱南扬的南戏研究并未局限于戏曲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

二、 钱南扬的使命担当与学术自觉

在晚清之时,一些爱国之士目睹清王朝面临外国侵略势力的步步紧逼而犹豫彷徨,束手无策,大清政权岌岌可危、覆亡在旦夕之间,故对朝廷及朝中重臣失望至极。然读书人终日与笔墨纸砚打交道,当然很难想出更有效的挽救国家危亡的办法,于是,就希图以“保存国粹”来抵御帝国主义势力的文化侵略、文化掠夺。在他们看来,因传统文化中“具一种独立之思考”,乃“国魂”之载体,“标民族之含义”,故“存学”始能“救世”“保国”。所以,主张“取旧学以磨洗之”。刘师培的弟子高旭甚至称,“国有魂则存,国无魂则亡。国魂何在?存于国学。欲保国魂,必先保国学。”[注]杨天石.论辛亥革命前的中国国粹主义思潮[J].新建设,1965(2):75.从“保存国粹”到胡适等人所提倡的“整理国故”,有一条线索横亘其间,都与忧念国是相牵缠,是一脉相连的。

钱南扬在《漫谈国学》一文中,强调“国学”应“包括中国过去的一切文化历史而言,是含有独特的民族性,不能强以西洋文化来代替的”[注]钱南扬.汉上宦文存续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9:310.。面对危局,应彰显国学的“民族性”,国学乃“国家民族之学”。很显然,这段话具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对于纠正“中国自汉以后的学问全是要不得的,外来的学问都是好的”[注]梁启超.亡友夏穗卿先生[N].晨报副刊,1924-04-29.的错误说法、遏止崇洋媚外不良风气的滋长,都有着积极的启迪作用。他认为,“民族精神”“民族情感”来自我国厚重的“文化遗产”,而“先民文化遗产,最足引起民族自觉之心”[注]钱南扬.汉上宦文存续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9:311.。然而,对于文化遗产不能一概而论,其中,“有国粹,亦有国渣,我们承袭了这份遗产,须大大的加以整理,才有效用,否则只是一篇糊涂账而已”[注]钱南扬.汉上宦文存续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9:311.。强调文化遗产在内容上的良莠不齐,精华与糟粕共存,不能全盘继承,而应一分为二、区别对待,既强化了对文化遗产“大大的加以整理”的必要性、紧迫性,又为对传统国学进行正确认识提供了理论参照。这种认识事物、分析事物的方法,无疑带有一定的辩证认识论色彩。与此同时,钱南扬还认为,系统地从事国学整理与研究,“学文科的当然无可推让,而学理科的也须负担”,并举例说:“譬如要研究中国的音乐声韵等学,不能不懂物理学;要研究中国的药学,不能不懂化学。”[注]钱南扬.汉上宦文存续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9:311.这就是当今所倡导的打破学科此疆彼界分野的交叉学科研究。而此论发出在七八十年之前,所具有的超前意识显而易见。

钱南扬的视阈并未拘囿于一般古籍,还涉及了当时备受歧视的小说、戏曲,对新发现的明代钮少雅《南曲九宫正始》这一“向少流传”的“善本”以及保存有不少“人间孤本”的脉望馆抄校本《古今杂剧》“不致再流出国外”[注]钱南扬.汉上宦文存续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9:314.,还有罕见的“宋元明三朝的平话”,都流露出由衷的感叹与惊喜。不仅仅如此,出土文物、公私收藏、内阁档案、古物赎归、金石碑版、民情民俗、歌谣俗谚、测绘建筑、田野调查、地理沿革以及相关报刊杂志,均纳入其关注的范畴。在他看来,研究国学,很大意义上是为了团结分散的力量、凝聚民心,是为了增强人们的文化自信和民族自尊心,加速抗战的“最后胜利”的进程,也是为了对优秀文化遗产更好地继承和发扬,正所谓“不知己之所长,则无以增长光大之;不知己之所短,则无以采择补正之”[注]钱南扬.汉上宦文存续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9:318.。但他并不排斥外来文化,对“西洋学术的输入,是古学沦亡的原因”[注]钱南扬.汉上宦文存续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9:310.之说并不认可,与此相反,对于顾颉刚历史研究中的疑古、辨伪,刘复(即刘半农)用物理学研究语音的著述《汉语字声实验录提要》,郭沫若利用西洋之考古学、民俗学、社会学、语言学之原理研究甲骨文,都给予充分肯定与嘉许。识见之通达、视阈之开阔、论述之全面,在当时之学人中实不多见。

钱先生之所以对抢救文物、整理国故如此关切,乃有鉴于“中国之古书文物,奸商之贩卒及外人之发掘,任意取携,每年流出国外者,不可胜数”[注]钱南扬.汉上宦文存续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9:318.。加之日寇入侵,“北平沦陷,古物古籍之毁坏,国学工作之停顿,损失之大,无可言喻”[注]钱南扬.汉上宦文存续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9:318.。出于读书人的拳拳爱国之心和为保存国家文化遗产而奔走呼号的强烈使命感,他大声疾呼,必须“去掉藐视国学的心理,把他整理出一个头绪来”[注]钱南扬.汉上宦文存续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9:318.。钱南扬是将整理与研究传统文化与民族前途联系在一起考虑的。若没有国学兴亡系念于心的爱国情怀、文化担当的理性自觉,是难以达到这一认识境界的。

钱南扬不仅如此发论,也在长期的学术研究中,不断践行着这一“使命意识”。有此主观意向,故为学之目标十分明确,着力点非常集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学术个性。

钱南扬曾谓:“做学问,‘拓荒补阙’才有意义。”[注]王琼娥.忆南扬[M]∥南戏学会,南京大学中文系,江苏民间文艺家协会.钱南扬先生纪念集(内部印刷)[M].1989:18.笔者在《钱南扬戏曲研究的学术进路与治学精神》一文中曾阐释道:

“拓荒”,意谓着面对满地荆棘,一力奋战,无前人的肩膀可踩,全靠自己的辛勤努力,一犁耙、一锄头,挥洒汗水,辛苦耕耘;“补阙”,虽然有一些前人成果可以依循,但需具备不盲从、不迷信、挑战权威的学胆,需要从细微处、字缝中发现问题的学识,更需要具有足以纠正前人疏失的学力,非真积力久、底蕴深厚不可为[注]赵兴勤,赵韡.钱南扬戏曲研究的学术进路与治学精神[J].中国矿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1):48.。

其实,他的“拓荒补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补苴罅漏,还包含着解决国学研究“总账里未曾解决的悬账”,作“结账式”“专史式”的整理与钻研,以填补国学研究版图中向来存在的缺失的主观意图。钱先生力图凭依个人的研究实践,化隐为显,来实现让人所未知的南戏艺术“昭示于世界”的宏愿。目光所及,不在于学问本身,还在于文脉的传承。

在论及戏曲、小说的研究状况时,钱南扬曾言:“戏曲小说向来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以前人只当玩好看,五六十年前,姚燮虽做过一部《今乐考证》,可惜没有完成。二年,王国维先生《宋元戏曲史》,十二年,周树人先生《中国小说史略》出版,戏曲小说始有条理可言。”[注]钱南扬.漫谈国学[M]//汉上宦文存续编.北京:中华书局,2009:315.未久,他又在《〈西厢五剧注〉序》中说:“清人学问,远超前代,惟目曲学为小技,……迄乎季世,姚梅伯先生燮倡于前,王静安先生国维暨先师吴瞿安先生梅继于后,曲学始盛。”[注]钱南扬.汉上宦文存续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9:99.他之所以不厌其烦地一再表示对上述几位戏曲小说研究大家的推崇,是因为他们在国学研究的某些层面,都开创了一个别有洞天的新领域。

清代,各种曲话、曲论、曲目尽管出现了不少,但如姚燮(1805—1864)《今乐考证》那样,涉及戏之起源、杂剧院本传奇之称谓、脚色、科介、开场、出、宾白、戏班、南北曲、琵琶曲、官本杂剧段数、院本名目、曲之流派、小曲、歌谣、说唱、连厢、工尺、舞、砌末行头、乐器等诸多层面内容的不多。而王国维(1877—1927)的《宋元戏曲史》,在叙说戏曲发展时,既按时代先后之顺序,又分别述及滑稽戏、小说杂戏、乐曲、官本杂剧段数、金院本名目,元剧之时代、存亡、结构、文章以及南戏之渊源等。两相对照发现,后者与前者多有关合之处。姚书看上去是各种与戏曲相关的资料的汇编,但其间俨然蕴含着戏曲史的某些轮廓,为王著的推出,在资料搜集、结构搭建上均作了一定程度的前期准备。钱南扬经常将姚、王并举,大有深意。今人研究王国维,多述及扬州学派的焦循对他戏曲研究的影响,岂不知姚燮问学之思路、方法,同样影响了王氏所撰戏曲史的内容、格局。姚氏《今乐考证》收录有“宋剧”“元杂剧”“明杂剧”“国朝杂剧”“金元院本”“明院本”“国朝院本”诸目,并附有大量相关资料及考证文字。王国维《戏曲考源》《古剧脚色考》《曲录》的编撰,亦似有受姚燮影响的印痕。

吴梅是第一个将戏曲搬入大学讲堂的学者,他“才华丰茂,订谱填词,直入元人堂奥,不屑于考据,《顾曲麈谈》《词余讲义》,不足以概先生也”[注]钱南扬.汉上宦文存续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9:99.。至于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则往往与王国维《宋元戏曲史》并称,被郭沫若誉为艺术史上的“双璧”,就连与鲁迅有重大分歧的胡适,也在所著《白话文学史自序》中谓:至于古代小说的研究,“最大的成绩自然是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这是一部开山的创作,搜集甚勤,取材甚精,断制也甚谨严,可以替我们研究文学史的人节省无数精力”[注]胡适.《白话文学史》自序[M]∥胡适文集(第四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15.。同样,鲁迅也是将小说史搬入大学讲堂的第一人。在当时那种特定的文化背景下,不要说小说、戏曲,就连白话文也在被猛烈抨击之列。“以国学名四海”的黄侃,就“抨击白话文不遗余力,每次上课必定对白话文谩骂一番,然后才开始讲课”[注]司马朝军,王文晖.黄侃年谱[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119.。胡适、沈尹默、钱玄同等提倡白话文者,均是其痛骂的对象。尽管黄侃也曾称“一代必有应时之俗文”[注]司马朝军,王文晖.黄侃年谱[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193.,“文学乃因时代而变化者也”[注]司马朝军,王文晖.黄侃年谱[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303.,“剧曲先为院本,由院本变杂剧,由杂剧再变为传奇。其于文学中实占有伟大之势力也”[注]司马朝军,王文晖.黄侃年谱[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305.,但仍能看出他思想的复杂性以及对民间通俗文学的基本态度,更何况在当时将戏曲小说视作“不足言”的“小道”者不乏其人,即便吴门弟子,也有人“不甘言治词曲,常以经术炫”[注]金虑.记吴瞿安先生数事[M]∥王卫民.吴梅和他的世界.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94.,甚或直斥治曲者为“走入歧途”。

如此看来,钱南扬之所以极力推许姚、王、吴、周这几位学术研究史上的大家,主要原因在于他们以冲破传统偏见的勇气和胆魄,为后人示范,开辟了一条学术研究的新路径,所以,他发愿要“拓荒补阙”,完成前人未竟之事业,并感叹“知其不可为而为,正目下不可阙少之精神也”[注]钱南扬.新世训[M]∥中华艺术论丛(第15辑“钱南扬先生逸文专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93.,且在学术研究中融贯这种“知其不可为而为”的开创精神。1923年,二十五岁的钱南扬在北大国学门中文科正科读书时,即已开始对谜语的研究,直至1928年,年方而立的钱南扬就出版了《谜史》这一专著,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史学家顾颉刚在《〈谜史〉序》中称:“我敢说:今日研究古代民众艺术的,南扬先生是第一人,他是一个开辟这条道路的人。”[注]顾颉刚.《谜史》序[M]∥钱南扬.谜史.北京:中华书局,2009:247.戏曲史家王季思也说:“当时钱先生只是一位大学生,却别具慧眼地在民间文化之花——谜语的处女地上开始了筚路蓝缕的拓荒工作。他是以科学态度来整理这一民间文化遗产的第一人,首创之功是不可磨灭的。”[注]王季思.《谜史》序[M]∥钱南扬.谜史.北京:中华书局,2009:245-246.三十六岁时,《宋元南戏百一录》发表于《燕京学报》,同样引起反响,顾颉刚极力称赞道:“这一本书,目的固在辑佚,但看他的总说,论结构,论曲律,其精密已远过前文;在现在所有的材料之下,能作如此的研究,已可说达到了顶点。”[注]顾颉刚.《宋元南戏百一录》序[J]∥钱南扬.宋元南戏百一录(《燕京学报》专号之九).北京:哈佛燕京学社,1934:2.论者把该书“比拟于故考证家王国维氏的《宋元戏曲史》”[注]佚名.钱南扬氏的新贡献[J].艺风,1936(1):153.。他1936年完成的《宋金元戏剧搬演考》,同样是一部拓荒之作。我们知道,因为资料的限制,“研究中国戏剧史者,对于戏班的组织,戏场的规模,搬演的情况等等,往往谈得很少”[注]钱南扬.汉上宦文存[M].北京:中华书局,2009:1.。正因为很难,钱先生才选择了这一挑战性很强的研究课题。他根据大量文献史料,从“戏班与演员”“剧本和戏场”、场上“搬演”诸层面作了较为系统的探讨。同年,周贻白的《中国剧场史》出版,所见略同。近几年,演出史才成了戏曲研究的热门话题,前辈学人的筚路蓝缕之功昭示后代。后来,钱南扬计划撰写一部论述更为详细的专著《中国戏曲的舞台艺术》,已完成第一章“叙说”、第二章“唱念”,其中论及剧种的产生、剧团组织、演员素质、戏台形式、戏台时空、戏曲语言、表演程式以及戏曲的抒情、叙事、写景、说唱功能等,显然是在上文的基础上有很多生发,遗憾的是缘种种原因未竟其功。

钱南扬的《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以及《戏文概论》,是学界公认的体系“完整而且更有价值”的南戏研究最重要的两本著作。有学者称:

“在此以前,谈戏文用的资料多半是徐文长的《南词叙录》。《南词叙录》这本书并不大,在《古典戏曲论著集成》里也曾经收了这本书。目前我们一般在文学史里谈到南戏的一些问题,或者讨论到南戏的一些消息时,大都是引用徐文长《南词叙录》这本书。但有了钱南扬先生的《戏文概论》和《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出来之后,无疑使得我们今天来讨论戏文就相当具体,而且也相当的系统化。换句话说,什么叫做戏文?它的前后关系如何?都可以从钱先生这两本书得到一个比较明确的概念。”[注]魏子云.中国文学讲话(第7册)[M].贵阳:贵州教育出版社,2013:389.

“尤其是《戏文概论》,不仅取材极富,理清了宋元明南戏的一篇总账,填上了我国戏曲史中‘一个失去了的环节’,补正了前人的不足和失误,而且能以新的观点,注意联系当时的时代背景和经济条件,论述南戏发生发展的史实,并对其代表作品如《琵琶记》等剧本的思想倾向和艺术成就(包括结构格律等),作深入具体的分析研究,力求避免简单和片面,因此论述比较允当翔实。足证这部力作,是作者数十年来专心致志精研南戏的结晶。它的问世,是对我国戏曲史研究的新的贡献。”[注]姚柯夫.我国戏曲史研究的一部力作——《戏文概论》[J].文献(第十一辑).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2:9.

坚持见从史出,独立思考,崇信学术独立,不盲从前人,是钱南扬使命担当与学术自觉的另一层面的内容。对于“曲”产生年代的认识,前人多有偏颇。如明人臧懋循谓,“世称宋词元曲”“惟曲自元始有”[注]臧懋循.元曲选序[M]∥臧懋循集(下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113.,似乎“曲”至元始产生。此后,相关之论述颇多,如王骥德《曲律》:南人不习北曲,入明北曲始“变而为南曲”[注]王骥德.曲律:卷一[M]∥中国戏曲研究院.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四册).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55.。沈德符《顾曲杂言》、沈宠绥《度曲须知》,皆以为戏文是由北曲杂剧演化而来,是“北化为南”。意思是说,“在元只有北曲,元明间乃渐有南曲;而南曲的来源,乃从北曲里变化出来的”[注]钱南扬.宋元南戏总说[M]∥汉上宦文存续编.北京:中华书局,2009:12.。其实,在钱南扬看来,这正是“明代以来,宋元南戏因少人注意而渐就湮没,讲到戏剧的沿革上遂发生了许多误会”[注]钱南扬.宋元南戏总说[M]∥汉上宦文存续编.北京:中华书局,2009:11.,以致“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于是,他在《宋元南戏总说》中,以大量的史实,系统地分析并论证了南戏由“里巷歌谣”、宋代小戏、宋词,经过相当长时间的酝酿,是如何“渐渐衍化而成”的。强调南戏自有其发展系统,与北剧“并行不悖”,并无渊源关系。“曲有南北之分,相沿至今不变。”[注]钱南扬.宋元南戏总说[M]∥汉上宦文存续编.北京:中华书局,2009:5.若想清晰地分辨南北剧,还应靠史料说话,倘若“没有元刻本的杂剧,就见不到杂剧的真面目;没有《永乐大典》的南戏,就见不到南戏的真面目,岂不要大上明朝人的当了么”[注]钱南扬.宋元南戏总说[M]∥汉上宦文存续编.北京:中华书局,2009:15.。如此表述,便廓清了明代以来人们认识上的偏差。

至于曲谱,大都存在着一种通病,即“对于作品时代往往不甚注意:有误宋元戏文为明人散曲的,有误明人传奇为宋元戏文的。作品的时代混淆,就不能分别哪一体是初起的正格,哪一体是后起的变格。只是机械地罗列着又一体,又一体,使人眼花缭乱,无所适从”[注]钱南扬.论明清南曲谱的流派[M]∥汉上宦文存续编.北京:中华书局,2009:172.。明人沈璟的《增定查补南九宫十三调曲谱》(又称《南曲全谱》《南九宫谱》),是在蒋孝《旧编南九宫谱》基础上编撰而来的一部“参补新调,又并署平仄,考定讹谬”[注]王骥德.曲律:卷一[M]∥中国戏曲研究院.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四册).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61.颇有影响的曲谱著作。钱南扬既肯定沈璟在编订此谱时“确曾下过一番功夫”[注]钱南扬.论明清南曲谱的流派[M]∥汉上宦文存续编.北京:中华书局,2009:179.,纠正了蒋谱中的一些错误,同时,又指出沈氏谱存在的以讹传讹、不知辨证,粗心大意、任意删改,主观臆断、不穷原委诸问题,并称他“染上了一般明代文人粗枝大叶的习气,研究问题不能细致深入,所以他的考订工作也很粗糙。有许多地方承袭了蒋谱的错误,没有加以改正;甚至有些地方蒋谱原来不错的,反而把它改错了”[注]钱南扬.论明清南曲谱的流派[M]∥汉上宦文存续编.北京:中华书局,2009:178.。而沈自晋的《南词新谱》,一味强调“遵旧式”“禀先程”,因“备今”而“略古”,改订沈璟旧谱,而又不知其错在何处,故而出现许多低级失误。所言皆切中肯綮。钱南扬强调“一切事物,必须追溯其源,方能知道它的发展变化”[注]钱南扬.冯梦龙墨憨斋词谱辑佚[M]∥汉上宦文存.北京:中华书局,2009:29.,他也正是通过对大量文献的梳理,进而探索曲律的发展演化,这正体现了钱南扬学术的自觉与使命的担当,同时,也是对清中叶以来实事求是学风的继承与发扬。

南扬师离开我们三十年了,但他那谦虚谨慎、虚怀若谷的人生姿态,实事求是、严谨踏实的治学态度,不畏艰难、知难而进的不懈追求,专心致志、刻苦钻研的进取精神,淡泊名利、宽厚待人的长者风范,都是留给我们的宝贵精神财富。目下,治学环境得到日益改善,社会科学研究获得大力扶持,我们应像老一辈学人那样,胸怀壮志、顽强拼搏、敢于创新、积极进取,以更好的科研成果,贡献给这一伟大的新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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