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守的伦理批评先驱:论约翰·加德纳的文学思想

2019-01-04 02:40
关键词:加德纳批评家道德

(华中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武汉,430074)

约翰·加德纳(John Gardner,1933—1982)是 20世纪中后期在美国文坛名噪一时的重要作家和批评家。他的长篇小说成名作《戈兰德尔》(Grendel,1971)常被拿来媲美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另一部作品《十月之光》(October Light,1976)也为他赢得国家图书评论协会奖(National Book Critics Circle Award);其余十多部小说也都表现不俗,多次登上美国畅销书榜首。此外,他还获得过古根海姆基金以及美国艺术与人文学院院士提名等。不过时至今日,加德纳的大部分小说都已被人们忘记,但他在文学批评上的成就却影响至今,特别是他的批评专著《论道德小说》(On Moral Fiction,1978)已成为他最为人熟知、最具影响的代表作。在这部堪称战斗檄文的著作中,加德纳重新举起了道德批评的旗帜,他大声疾呼:“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显而易见的了,即艺术应当是合乎道德的,而批评的首要任务……应该是以作品的道德价值为标准来评价文学作品。”[1]他一改当时的批评家们因碍于情面或出于各种利益考量而不敢相互批评的犬儒之风,以“严厉甚至有意挑衅的”[2]语气勇敢地对同时代的作家同行们提出了批评。

《论道德小说》的出版立即把加德纳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虽然也有少数保守主义者对他的传统立场表示谨慎欢迎,但绝大多数的作家和批评家都对加德纳的观点进行了异常猛烈的围攻,并在1980年前后的美国文学界引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大笔战”①。在当时的人们看来,加德纳的道德小说和批评主张实在太迂腐。在传统人文主义早已被各种后现代思潮解构得千疮百孔之际,他还要重提那些已经失去人们信任的道德范畴,这无疑是在逆潮流而动。不过随着伦理批评在20世纪末的回暖,加德纳的名字又经常被人们提起。人们发现,虽然他的观念有非常守旧的一面,却也在很多方面领先于他所处的时代,成为伦理批评复兴的先驱。鉴于国内至今尚未有人专门研究过加德纳的批评思想,下面本文就将对其做系统的发掘。首先我们将分析他在道德小说和道德批评方面的主张,然后重点讨论他的思想局限与理论价值。

一、创作观:真正的艺术是有道德的艺术

加德纳写作《论道德小说》一书的动机源自他对当时美国文坛不良风气的厌恶。众所周知,1960至1970年代正是后现代主义思潮的鼎盛时期。无论在文学创作还是理论批评方面,后现代主义都以极快的速度在推进,各种名目繁杂、花样频出的新技巧和新观念让人应接不暇,形式主义的审美之风可谓登峰造极。约翰·巴斯的《枯竭的文学》(The Literature of Exhaustion,1967)一文多少有些让人担忧文学的形式革命是否已经到达尽头。与之相反,文学的社会功能、特别是其道德教化功能遭到人们唾弃。在尼采、萨特和福柯等人的思想启蒙下,后现代主义者看到了传统道德基础的虚构本质和伪善面目,他们中的很多人甚至要比 19世纪末的唯美主义更坚决地拒绝那些被强加给文艺的道德使命。雷蒙·费德曼(Raymond Federman)声称:“作家再也不会被认为是预言、教谕或是揭示真理的先知、思想家或社会学家,他也不会被(以崇高和浪漫之情)高看为无处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创造者。”[3]杰瑞·巴姆珀斯(Jerry Bumpus)干脆地宣告:“我不想用我的写作来改善人类。”[4]于是,玩弄文字游戏、宣泄无意识欲望、嘲弄传统价值似乎成了先锋作家们的时髦行为。更严重的是,这样的行为已经不再局限于少数精英圈子,而是逐渐获得了大量普通读者的支持。以费德曼、巴斯、品钦(T.Pynchon)、巴塞尔姆(D.Barthelme)、库弗(R.Coover)、冯尼格特(K.Vonnegut)等为代表的后现代先锋作家都成了最受欢迎的人物。

这样的状况让加德纳感到异常不满。他痛斥那些虚无主义作家、不负责任的批评家及易受蛊惑的读者联手把严肃的文学活动降格为玩世不恭的游戏。他说:“当所有被视为艺术的东西都已变得微不足道、商品化、空洞或学术化的时候,我要倡导一种过时的观点,谈一谈艺术到底是什么,它应该做什么,以及什么才是批评家的根本任务。”[1](5)他要复活自柏拉图以降的所有严肃文学家们共同坚守的信念,即“真正的艺术是有道德的艺术,它旨在抬升而非降低生活”[1](5)。加德纳认为,那些鼓吹价值虚无主义的后现代文学根本算不上是真正的艺术,因为“艺术从本质上来说是严肃的、有益的,是对抗混乱、死亡和熵的游戏”[1](6)。他非常反对那些宣称自己的创作与道德无关的作家,因为这样的人其实从骨子里充满了对世界及他人的冷漠和鄙视,他们的创作之源不是发自内心地对他人的真挚之爱,而是自私、傲慢及其他算不上高尚的动机。加德纳强调,真正的艺术应当致力于“保护神与人的世界”[1](16),应当通过不断的重新发现和确证来保护那些肯定生活的积极价值,向人们勾勒出美好愿景,告诉人们世界应该是什么样子、哪里有可能出了问题。然而今天的很多作家却纯粹在浪费读者的时间与精力,他们要么说一些毫无意义的内容,要么就是在欢呼丑陋或虚无之物,并对依然坚守传统价值的人们投去讥讽的目光。

加德纳认为,今天的严肃文学所出现的主要问题是人们已经普遍对文学的社会价值失去信念,不再相信或不懂得真正的艺术应该如何运作。传统意义上的伟大作家运用艺术手段来澄明生活,树立人类生活的典范,描摹未来并认真研判当下的问题。他们充满对现实生活的诚挚关切,真心地想去改善它,而不是一味地谩骂、窃笑、嘲讽、泄愤或是袖手旁观。在加德纳眼中,形形色色的后现代作家不过是“一群荒诞派分子和趾高气扬的虚无主义者”[1](55),他们在萨特的虚无主义蛊惑下,迷恋上一个混乱无序、丑陋恶心的世界,却自诩为有超凡洞察力的天才、疯子。现实世界有破碎混乱的一面,也有统一有序的另一面。如果后现代主义者能同时看到两面,或许就不会那么偏执。

需要指出的是,加德纳绝非倡导作家进行道德说教。他说:“艺术从本质上来说首要的是合乎道德,即肯定生活,但这种道德同时体现在它的创作过程和所说的内容上。”[1](15)作品的道德内容固然很重要,比如作家不应该惩善扬恶、颠倒黑白,“如果艺术损害了善,错把善当成恶,那么这样的艺术就不对,应当受到谴责”[1](15)。不过更重要的却是作家在创作过程中的道德。加德纳所说的这种创作过程的道德乃是受列夫· 托尔斯泰和亨利·詹姆斯等人的小说道德观的影响,其核心是强调作家应该以开放的头脑对道德主题展开探索,避免把写作变成主观成见的图解。小说是作家用来观察、发现和检验真理的复杂技巧,不应成为作家随意表达自我的玩物。真正的道德小说家应该细致观察生活,研究人们在现实中如何互动、交流情感,总结出生活中的真理和价值,然后在小说中反复探究和检验。作家不应直白地宣扬某种道德立场,而应该用各种道德悬念来困惑读者,引领他们一起深刻仔细地寻找、认识、分析和测试有价值的东西,并引发读者对人类生活中的那些善恶事物的应有情感。

加德纳把他心目中的道德小说创作比作一种科学实验:作家带着初步设想走进实验室,但他并不知道实验结果是否会改变他之前的假设。以这个标准来看,绝大多数所谓的好小说都不过是“一流的宣传品”,因为作家在开始动笔前就已经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并且不允许自己的设想在讲故事的过程中被改变,其结果便是他不得不依赖大量牵强虚假的情节设计或描写来实现原来的计划,无法公正合理地对待小说中的每个人物。“当小说不再公正、不再相信实验室的实验时就会走向不道德,你在人物的塑造上撒谎,你让人物按照你自己的意图行事。”[5](126)真正的道德小说家会深入观察他人的心灵,包括他厌恶的人们,并在纸上重新创造多样的生活。他应该公平对待作品中的所有人,让他们有尊严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并以各自的行为引发我们的同情和判断。“他不应该厚此薄彼……而是必须保持绝对的公正,清楚自己的一己之见的道德局限。他对生活的肯定必须满怀热忱。如果他支持警察,他必须也要站在抢劫犯的立场上去体谅他的生活态度。”[5](125)

加德纳相信,艺术中的道德与爱必然联系在一起。如果一个作家对自己笔下的人物缺乏强烈的情感,他就不会迫切地、设身处地地思考他们的问题,就容易把人物角色视为玩物而非自己的孩子。他批评诺曼· 梅勒、冯尼格特和约瑟夫·海勒等当红作家都不够关心自己笔下的人物,虽然表现各异,他们从根本上来说都不过是所处时代的誊写员,他们在作品中表达的不过是预定好的信息,而不是开放的思想探索;他们不是把小说当成思考的方式,而仅仅是发布教条的手段。他甚至认为:“这样的教条内容越是吸引人或越是广为人们所接受,这个作品就越不道德。”[1](117)

二、批评观:真正的批评就是道德批评

与加德纳的道德小说观相呼应的是他的道德批评观。自1960年代以来,各种批评理论的盛行让加德纳很反感。他说:“近来批评家的语言……已经变得极其怪异。他们避而不谈文学在感情或是知识上的确证——不谈论它在情节上让人感动和惊叹之处或是奇妙的人物和思想——却只是说一些‘大词汇’,像什么形式主义、结构主义、解构主义、诠释学等。”[1](4)理论家正在步后现代先锋作家的后尘,把原本严肃的文学批评变成个人表演的游戏。有的批评家纠缠于文本中的细枝末节,创造出大量精细而无用的范畴,却逃避真正关键的文学社会价值问题;有的批评家则迷失在抽象概念中,跟着那些先锋作家一起,把后者在实验技巧上玩弄的花样吹捧成各种重要的美学革命。在加德纳看来,所有这些批评家都是不负责任的。文学批评虽然也需要谈论写作技巧问题,但那不是最重要的。他坚信:“至少在某些时候,真正的批评就是道德批评。”[1](145)“逃避道德评价就是把艺术当成玩物。”[1](146)

加德纳所理解的文学批评的“分内之事”包括:仔细深入地思考和评价文学作品的思想内涵,让读者注意哪些地方最有价值,同时合理、公正、清楚地向读者解释为何有些作品不值得我们浪费时间。从新批评一直到解构主义,各种批评理论都偏离了文学批评的正确轨道,“不是精确地评价审美对象,而是钻研起理论来”[1](128)。理论家们忘记了“真正的文学批评应该褒奖真正的艺术所做的工作,同时谴责错误的艺术未能履行恰当责任”[1](16)。

值得注意的是,加德纳虽然很看重文学批评的社会作用,但在他的心目中,批评家的重要性还是远远不及艺术家。几乎和雪莱一样,他也把艺术家视为社会的“立法者和安慰者”[1](174)。“艺术家要比周围的人更优秀,因此他是一种威胁或一件让人烦恼之物。他是一个盲人国度里唯一能看到事物的人;他不会满足于时髦的浅见,他永远提出荒唐的异见,在小事情上吹毛求疵,拒绝显而易见的事物,为邪恶者作辩护,在不必要的时候精益求精。”[1](181)加德纳眼中的艺术家应是理性的天才,是超凡脱俗的高贵英雄,以其卓绝的直觉和想象力告诉人们“何为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并把这些东西推广为整个世界最美好的东西”[1](162)。艺术创作似乎成了只有少数天才方能掌握的神圣事物。相比之下,文学批评就容易多了。

即便是最好的批评……也要比真正的艺术易于掌握并被当作永恒不变的原则。文学批评依赖的是逻辑和设计,以及良好论证的观点。它所运用的头脑功能要比艺术创作所需的那些功能容易得多。并且由于衡量文学批评的标准是完整性和连贯性,而艺术的评价标准只能是在读者一方的想象活动,因此前者并不需要和后者同样多的头脑功能[1](8)。

换句话说,加德纳和大多数的传统浪漫主义者一样,把艺术家的想象力看作一种远比批评家的知解力和理性力更神秘伟大的力量。批评家的最恰当作用就是扮演作家的同事兼助手,对作品进行解释和评价,帮助读者理解隐藏的价值,同时对作家的创作活动进行监督,及时指出作家的错误倾向。在加德纳的视域中,文学场是一个永无休止的战场,“好艺术永远在与坏艺术相互竞争”[1](105),而且由于各种社会环境因素的影响,好艺术并非总能处于竞争优势。批评家必须时刻警惕,怀着一颗严肃真诚的心,不断向人们明确好艺术的标准,“只要坏艺术胆敢抬头,我们就应该揭露其真面目”[1](106)。加德纳自己也正是他所倡导的这种文学批评的实践者。他在《论道德小说》一书中毫不留情地点名批评了几乎所有与他同时代的美国主要作家,其言辞之犀利与直率,让人惊叹[6](130-135)。

然而加德纳的道德批评在一个关键问题上却含混不清,即究竟谁有资格对文学的道德价值做出评判?他口口声称批评的核心任务就是鉴别艺术优劣,却从未告诉我们批评家的鉴别标准由何而来。他似乎认为这种标准就是传统人文主义者信奉的普遍价值,但其实他对此也是充满怀疑,这正是他为什么从内心里不信任、甚至轻视批评家的主要原因。在他看来,艺术价值的终极裁量权还是掌握在艺术家自己手中,“只有真正的艺术家可以通过其情感的检验确切知道某些自称为艺术的让人惊讶的新实验是否真的是艺术”[1](148)。既然如此,人们不禁要问,他又为何能那么充满自信地对同时代的作家们评头论足呢?而且更有意思的是,当他应邀为莫瑞斯(R.Morace)和凡斯班科仁(K.VanSpankeren)主编的第一部以他的小说为研究对象的论文集撰写后记时,他竟然拒绝提前阅读书中任何一位作者的研究论文,并且暗示别人无权对他的艺术指手画脚。“即便他们再怎么具有知识上的充足性,也终究说不到点子上,因此也不会对我的小说造成任何伤害。”[7]由此我们或许可以隐约看到在他心目中的等级秩序:创作优于批评,作家胜过批评家,而他本人则是作家中的作家、批评家中的批评家。这种过度自信客观上加重了别人对他的误解和非议。

三、加德纳的理论贡献与局限

《论道德小说》一书完成于1965年,但由于加德纳在书中的观点过于尖锐,并且与他所处的时代过于格格不入,故而始终没有一家出版社愿意接受它。直到十多年以后,加德纳把书中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下,才由纽约的贝斯克图书公司出版发行。然而这部著作的出版却给加德纳本人的命运带来极大影响。绝大多数的书评人和被他在书中点名的作家都对他进行了强烈的批评,而且语气之尖锐毫不逊色于加德纳。比如海勒毫不客气地说他“自命不凡”“说话没有分寸”,他的小说和批评都“枯燥无味”[6](131);莱克莱尔(T.Leclair)批评他 “非常幼稚”[8](510);坎普海尔(C.Camphell)则认为他的观点“大胆而高调,但异常空洞。虽有一些重要洞见,但未能提供有关写作和批评的具体方法或工具,严重缺乏统一性”[9](350)。自《论道德小说》问世后,加德纳好像立即成为美国文学界的公敌。他原本还算顺利的写作事业也一落千丈,此后发表的一系列小说均未能获得应有的评价。而他在 1982年的一次交通意外中突然殒命似乎更加重了他后半生的悲剧色彩②。

除了对同行们过于苛刻的评价外,加德纳常遭人诟病的另一重要原因就是他标举道德至上的理论主张与他的小说创作乃至日常生活实践之间存在严重不一致。对于这样一个“真正的道德小说”捍卫者来说,人们很自然地要用他的那些标准来检验他自己的文学创作。但人们很快就发现加德纳的小说其实与他所说的“真正的道德小说”严重不符。他批评后现代作家玩弄文字游戏,可他在自己的作品中使用的元小说和戏仿等形式技巧并不比他人少。豪威尔(John Howell)就指出,“加德纳在小说创作方法上远比他的保守主张所宣称的那样更有实验性”,因此他完全就是一个“技术上的后现代主义者”[2](8-10)。而加德纳的生活作风问题也屡被人们提及。很多人揭发他酗酒、不守纪律、学术不端等,“嘴上讲道德,生活上却不践行道德”[10](119)。他的前妻甚至花钱雇私人飞机在空中撒写有“《论道德小说》的作者是个不道德的人,是个拖欠离婚赡养费、不管孩子的骗子”[10](120)的传单;他的情人也说他是暴戾、滥情的“道德怪物”[10](121)。这些道德上的指责对摧毁加德纳的声誉尤为致命,它们似乎足以证明这位以真正的道德批评家自居的人实际上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就像杨正润先生在《知识分子》译者序里所说的那样,虚伪的知识分子总是让人特别失望,“他们言行不一,嘴上说得很好,却不肯去实行,他们制定的原则是要别人去做的,对他们自己并不适用”[11]。

古今中外,文如其人是人们对作家的普遍的美好期望,尤其是针对像加德纳这样强调文学的道德价值的作家。然而我们不得不说,所有上述批评并非完全公正。恰如与加德纳有深厚师生情谊的美国当代著名作家查尔斯·约翰逊(Charles Johnson)为他所做的辩护:“到目前为止,批评家们的反应都是不负责任的。他们出于一些与文学审美毫无关系的原因拒绝了加德纳以及他的‘道德小说’问题。”[12]虽然加德纳在所说与所做之间的矛盾会影响其思想的可信度,但我们也不可完全否定他的思想价值。在那个崇尚后现代虚无精神的年代里,批评和写作面临日益严重的存在危机。这时候需要像加德纳这样的人勇敢地站出来,重提作家和批评家应该对艺术和社会担负的双重责任。他呼吁作家重新思考写作的目的,呼吁批评家不要只关注文学作品的审美、语言、甚至是政治内容,更重要的应是其道德的维度。相比之下,凡斯班科仁对加德纳的评价比较中肯,他认为加德纳的主要贡献就在于“比任何同时期的作品都更好地重新引发了人们对小说以及一般艺术中的伦理问题的兴趣”[13]。而约翰逊则向加德纳送上了最崇高的赞美,他说:“加德纳就是我们的引路人,我们的牵引线,帮我们排除文学道路上被那些缺乏信仰的作家和批评家们埋下的地雷,并一直把我们引向传统伦理关切与艺术创作交汇的地方。”[14]

我们反对以加德纳的人品及其创作实践上的瑕疵来否定他的道德小说和批评观,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完全肯定他的看法。事实上,加德纳的理论有一个最根本的缺陷,那就是他对道德的理解过于狭隘,他仍把它界定为未经后现代思潮质疑的、基础主义的观念和价值系统,真、善、美依旧是他的著作中频繁出现的词汇。他在一次访谈中表示:“我真的相信那些古老价值,即便它们都是谎言……但谎言有什么错?如果你想离开它们而生活,那么你就会成为自私的混蛋。”[10](128)的确,相信这些古老的价值并没有错,但他错在不该无视后现代主义对这些价值的反复质疑和检验。对传统道德观的固守致使他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是19世纪末的道德批评的遗老,而不是20世纪末伦理批评复兴的先驱。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是其露骨的道德审查倾向。他把所谓的“坏艺术”贬斥为“瘟疫传播者”“必须被清除的污物和瘟疫”[1](174),并声称“艺术在一定意义上来说就是法西斯式的,它颇具权威地宣称有些东西对个人和社会有好处,有些东西却不是”[1](101)。虽然我们不怀疑他的出发点和期望达到的目标是好的,但在一个把言论自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民主环境下,他如此公然鼓吹道德审查制还是让人们无法接受。

其次,是他对后现代主义的道德关切的盲视。其实后现代作家也是有伦理诉求的,只不过他们拒绝不加质疑的接受传统赋予的道德价值。恰如埃德尔斯坦(M.Edelstein)所说:“一部小说或一个故事产生道德效果的方式要远比加德纳所想象的多得多……尽管它们没有提供明确答案,但许多当代作品都提出了伦理问题,并且鼓励读者去思考伦理问题,这本身就是一种伦理效果。即便是通过它的语言和形式,后现代小说也能够产生伦理效果。自我反省的小说可以鼓励读者深入思考有关现实、主体性和他异性的问题;就连纳博科夫和甘斯的那种高度文本化的作品也可以通过对语言和感知的陌生化处理让我们更充分地理解我们自己和世界。”[15](49)

但对加德纳来说,只有“歌颂永恒的道德”[1](78)的文学作品才有恒久的价值。很多后现代作家所关注的那些性别、种族、身份和政治等问题都不过是“重要却短暂的关切”[1](79),它们都具有时间和空间上的局限性,一旦这些实际问题得到解决,这样的文学也就失去意义了。加德纳的这种看法很难让人苟同。在后现代主义者看来,正是由于人们在过去一味地颂扬加德纳所倡导的那种永恒的道德价值,才会使得现实中的不公正秩序被悄然维系着。他们用貌似不道德的手法去揭露传统价值的虚妄,其实正是想唤醒那些受到不公正对待的人们去改造旧秩序,赢得本该享有的公平与正义③。包括加德纳在内的一切保守的道德批评家所担心的其实正是这一点。实际上,加德纳对民主社会确有不满。在他看来,民主让人人都有了平等言说的自由,其代价却是虚无主义盛行以及社会价值系统的失序。他的道德批评观不过是献给那个早已逝去一个多世纪的旧秩序的挽歌。

四、结语

正如本文用 “保守的伦理批评先驱”作为标题所预示的那样,加德纳的文学思想相较于他所处的时代兼有“保守”和“先驱”的内在矛盾性。如果他早出现一百年,那么他将会遇到太多与他志同道合的批评家,他的声音也会因为与别人雷同而难以引起太多重视;如果他的观点再晚提出十年,等到伦理批评终又回暖之际再出现,那么他很可能也不会因其思想的保守而受到过多指责。命运恰恰把他安排在最不欢迎道德批评的1970年代。他的声音被那个时代无限放大,让他既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又成为千夫所指的另类,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悲剧。然而这同时也恰恰是他的重要价值所在。他在别人都对道德持怀疑与不屑态度的时候,敢与整个时代为敌,大胆喊出道德批评的主张,以自己的勇气和执着纠正他所看到的错误倾向。仅凭这一点,加德纳就足以赢得后人的尊敬。就在他去世之后不久,有关“后现代主义的终结”或“理论的终结”的讯息不断传来,而文学批评的“伦理学转向”也成为最受关注的发展趋势之一。恐怕没有人会否认所有这些与加德纳所做的工作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注释:

① 有关这次论战的更多内容,可参阅董鼎山:《美国文学界的一场大笔战》,载《读书》1979年第9期,第130-135页。

② 1982年9月14日,年仅49岁的加德纳在骑摩托车回家途中因车辆突然失控而被摔身亡。

③ 有关后现代主义的伦理价值、伦理批评与道德批评的区别以及文学批评的伦理学转向等问题的更多讨论,可参阅拙文《伦理学转向》,载《外国文学》2014年第4期,第116-126页;《后现代主义的终结与文学研究的伦理学转向》,载《山东外语教学》2013年第6期,第19-8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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