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当演员第一天起就明白责任的意义”

“发现这些问题是痛苦的，它确实令你失望，有时候会让你生气、感到沮丧。但是改善自己的第一步是承认这些问题。”阿米尔·汗相信，诚实才能使社会变得更好。

南方周末记者 曹颖 发自北京

从影30年的阿米尔·汗不再像“印度良心”。

在新片《印度暴徒》中，这位印度大明星饰演18世纪末年的江湖骗子弗朗基。此君留着棕色卷发，戴鼻环，两撇胡子微微上翘，目光里不时掠过一丝狡黠。他骑匹白色毛驴，游走在英国东印度公司与反抗殖民统治的“暴徒”之间，左右逢源。

拍完《印度暴徒》后，朋友送给阿米尔·汗一部金庸名作《鹿鼎记》。读完小说，他发现了弗朗基与韦小宝的相似之处。“弗朗基不可信任，韦小宝也不可信任，不知道他们到底站在哪一边；韦小宝有七个妻子，弗朗基没有七个妻子，但也总是周旋在女人之间。”

“这是一个你只想远远看的角色。从远处观看他非常有趣。但如果他真的是你朋友，那么你就麻烦了。”阿米尔·汗笑道，这部电影并非基于历史，“是一部娱乐片，为了让观众快乐”。

中国观众更熟悉的阿米尔·汗，则是《三傻大闹宝莱坞》里冲击古板教育观念的兰彻，《摔跤吧！爸爸》中突破性别偏见的父亲马哈维亚。正因为他出演多部反映社会问题的电影，公众赋予他“印度良心”的称号。

阿米尔·汗却直言，自己从未希望成为“印度良心”，拍摄诸多社会题材影片并非有意为之。“我选择电影的标准非常个人，就是故事打动我。‘良心不是我选择一部电影的标准，我选择时没有考虑观众。”他坚持娱乐是电影的首要作用，在此基础上通过电影传达观念是额外的惊喜和幸运。

阿米尔·汗相信，那些社会意义不是演员带来的，而来自剧本。倘若遇到好剧本，电影就具有影响民众、改变社会的巨大潜力。2006年，他主演的影片《芭萨提的颜色》就是例证。电影讲述了一群当代印度青年人从对社会问题无动于衷，到竭力揭开腐败真相的故事。

片中最动人的一幕，乃是为督促政府公布真相，民众自发聚集在新德里的地标印度门烛光守夜，表达抗议。影片上映不久，“杰西卡·拉尔谋杀案”再度引发印度社会关注。1999年，模特拉尔因拒绝为高官之子侍酒而被其枪杀，案件审判七年，目击证人遭到收买甚至威胁。媒体报道引发成民众仿效影片中的方式，再次于印度门烛光守夜表达不满。很快，主犯被判终生监禁，然后又是漫长的司法过程。

那些严肃或活泼的电影贯穿于阿米尔·汗的职业生涯。“我拍电影时会投入其中，专注于它。电影结束时我感到非常疲惫，觉得不能再工作了，这是我的最后一部电影。”那时，他会认为自己将不再工作。几个月后听到新故事时，他就不由自主地再次兴奋起来，“想要成为其中一部分”。

“人类的情感是电影真正触动我的地方。”在2018年年底的专访中，阿米尔·汗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永远不会拿别人的钱冒险

在《印度暴徒》里，英国人雇用阿米尔·汗扮演的弗朗基潜入反抗组织“阿扎德”刺探情报。潜伏过程中，弗朗基逐渐被其领袖库达贝什感动。他开始思索活着究竟为了什么。

在印度，库达贝什的饰演者阿米达普·巴强的影响力有如成龙在华语电影世界。巴强开始走红时，阿米尔·汗只有七八岁。“从我是个孩子的时候，就一直看他的电影，我一直是他的忠实粉丝。”他反复强调对这位老前辈的尊重。提到巴强时，他立刻坐得端正，表情相当认真。

就在那段时间，少年阿米尔·汗从父亲塔希尔·侯赛因那里获得了对电影业的最初认识。侯赛因是位制片人，时常有人带着剧本上门拜访。阿米尔·汗安静地坐在一旁，听到一个又一个故事。

塔希尔起初梦想成为演员，但囿于身材矮小，没人找他担任主演。后来他为当导演的哥哥纳西尔·侯赛因担任助理，终于明确了自己的定位——电影制片人。阿米尔·汗很小就在电影里扮演次要角色，那部作品便由伯伯自编自导兼制片。

1970年代，侯赛因兄弟联手出品了包括《大篷车》在内的许多经典之作。但塔希尔的职业生涯可谓糟糕，耗费大量心血制作的影片令他负债累累。在儿子的注视下，塔希尔一度每天接到至少30通催债电话。因为欠了六个月的学费，阿米尔·汗和哥哥的名字曾经被挂在学校的公示牌上。

塔希尔不希望儿子再涉足影视行业。不过，阿米尔·汗步入影坛后迅速取得巨大成功。因为在1988年的电影《冷暖人间》中扮演男主角拉兹，他获得1989年度“印度奥斯卡”印度电影观众奖的最佳新人。这个《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故事赢得了青年观众，在上映百天的庆功会上，疯狂的粉丝几乎撕碎了阿米尔·汗的衣服。

值得一提的是，《冷暖人间》又是家族作业：编剧和制片人就是塔希尔，导演曼苏尔则是纳西尔之子，阿米尔·汗的堂兄。

此后，阿米尔·汗一口气签下九部电影的片约。与印度演员动辄每年接下三四十项片约相比，这不算多，但他仍需要在两年时间内密集赶工，往往电影拍到一半就要转去赶拍另一部。因此，阿米尔·汗被冠以“单片影星”称号，他只有《冷暖人间》一部作品拿得出手。

这段经历令阿米尔·汗后怕，从那时起给自己定下规矩：以后接戏必须剧本、导演和制片人都达到自己的标准。从1992年开始，他又减少片约，每年只接一两部电影。

成为演员后，阿米尔·汗在某次活动第一次见到了巴强，尽管偶像“非常亲切，非常温和，非常友善”，他还是十分紧张。从影30年之际，他终于能与巴强合作。

“我很高兴和他一起工作，我决定每次拍摄时都要与他在一起，用尽一切时间与他在一起。”阿米尔·汗愉快地回忆起，无论巴强坐在哪里，他都把椅子放在他身旁坐下，“我一直跟他说话，问关于他早期电影的故事，我很多朋友都是他的粉丝，也想听他的故事，听他们以前是如何制作电影的。”

那时阿米尔·汗还没有拿到片酬。他希望先保证影片收回成本并让剧组工作人员拿到薪水，自己再获得相应的利润分成。

这种特别的方式部分来自阿米尔·汗的童年遭遇。2010年，即塔希尔去世那年，他告诉媒体：“我从当演员第一天起就明白责任的意义，有一件事我永远不会做，就是拿别人的钱冒险。我的从业原则是，让所有参与我电影的人都能赚到钱。”

第二年，阿米尔·汗买下了父亲制作的绝大部分电影，以表纪念，并作为礼物送给母亲。不过，在许多年里，他都不愿意担任制片人。

“我害怕观众 觉得我已经老了”

真正令阿米尔·汗风靡中国的是电影《摔跤吧！爸爸》，以及他对工作惊人的热忱，诸如为贴合角色形象增重数十公斤，再减肥表演其年轻时的场景。

第一次听到《摔跤吧！爸爸》的故事时，阿米尔·汗就被触动了。他认可电影传达的理念：“女孩应该被平等对待，她们与男孩之间没有区别。”但他又心存担忧，不愿饰演片中的父亲马哈维亚。

“我当时看起来非常苗条，很瘦，像30、32岁。所以导演想让我扮演一个55岁的、白头发的胖老头时，我在想，也许我可以十年后再演。”阿米尔·汗向南方周末记者坦承，“我没有安全感，我很害怕。我害怕观众觉得我已经老了。”

接到剧本时，阿米尔·汗刚刚演完《我的个神啊》，他饰演的外星人年轻、帅气、清瘦，丝毫看不出演员即将50岁了。44岁时，他还在《三傻大闹宝莱坞》中扮演了18岁的大学生。但《摔跤吧！爸爸》中的父亲，着实接近他的真实年龄。

拒绝导演后，故事一直留在阿米尔·汗脑海中，他最终决定接受这种邋遢的形象。“我喜欢这个故事，我不想在乎其他，只想做我喜欢的事。一个好演员可以跨越年龄，扮演不同的角色，呈现不同的身体和不同的心态。”阿米尔·汗说，“我们所有人都会变老，这是生活的现实，没有必要害怕它。”

马哈维亚成了阿米尔·汗在银幕上呈现的第一个中年父亲形象。专访前几个星期，他还扮演了一位祖父，“看起来更老，白头发，大肚子”。

《摔跤吧！爸爸》意在传达性别平等观念，但父亲将自己的梦想强加于女儿的情节也引起争议。阿米尔·汗说，这是在还原真实的故事，而他不是传统的印度父亲，对三个孩子并不严厉。长子希望成为演员，曾在美国戏剧艺术学院学习。虽然目睹过父亲和同行们面临的竞争与压力，但他毫不犹豫地支持孩子的梦想。

“我从来没有告诉我的孩子应该做什么，他们可以自由选择想做的事情。”阿米尔·汗说，“在《摔跤吧！爸爸》中，父亲和女儿之间的关系非常动人。这就是我想建立的关系，一种友谊。”

电影《三傻大闹宝莱坞》中，法罕想成为一名野外摄影师，但父母无视他的兴趣，坚持认为工程师才是人生的唯一出路。该片导演拉吉库马尔·希拉尼曾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每个印度人从小到大都受到教育，只有工程师和医生两个职业才能赚钱，得到社会尊重。

希拉尼拍摄《三傻大闹宝莱坞》，就希望反省传统的教育观念，告诉观众每个人都有不同天赋，不该以同一个标准去衡量所有人。塔希尔便是那种传统父亲，他希望阿米尔·汗成为工程师或医生。

阿米尔·汗终究选择了自己喜欢的工作，但承认演员的艰难，“你必须为喜欢你的人做好工作，只有这样才能获得成功”。“我们一起完成她们的第一部电影，她们都非常有才华、聪明，太令人惊讶了。”在他眼中，《摔跤吧！爸爸》中那四位年轻女孩都非常出色，“我可以从她们身上学到很多东西，新的想法，看待事物的不同方式”。

“改善自己的 第一步是 承认这些问题”

阿米尔·汗也希望回馈印度社会。在祖国，他时常被大众追问：“你的节目什么时候回来？”他们期盼的“节目”是《真相访谈》，那是“印度良心”称誉的另一个源头。

《真相访谈》是由阿米尔·汗主持的一档电视节目，话题包括种姓制度、强奸、包办婚姻、儿童性侵及政治犯罪等困扰印度社会已久的积弊，有些更是世界性难题。

2012年至2014年，《真相访谈》共播出三季。虽然这些问题时常出现于印度媒体，但这是第一次集中在这么大的平台上讨论，并采用多语种，在印度多地通过不同渠道播出，引发强烈的社会反响。

在节目中，阿米尔·汗不仅通过调查、采访和数据等素材剖析社会议题，在每一集还邀请专家，共同探讨如何解决问题。2016年，他和妻子基兰·拉奥成立Paani基金会，运营团队由《真相访谈》的核心成员组成。“Paani”在印地语中是水的意思，他试图先解决家乡马哈拉施特拉邦的水危机以及干旱问题。

印度农村缺水在《真相访谈》第一季中就被谈及。印度看似水资源丰富，其实受季节影响巨大。为保证大城市用水，管道在城乡间大规模架设。农民为修建大坝背井离乡，还要贡献劳力，但乡间供水问题依旧严重。尤其旱季，绝大多数地区只能靠水罐车维持供水，水资源稀缺还会诱发暴力行为。

针对乡村现实，Paani基金会提出解决方案：充分回收、保存和利用降水，科学管理水资源。基金会与马哈拉施特拉邦政府达成了协作，但阿米尔·汗深知，依赖政府支持不能实现长远效用，应当调动村民参与，让他们自己学会流域管理的方法。

为此，Paani基金会创办了“真相访谈杯”水资源管理比赛。他们邀请邦内三个干旱重灾区的村庄参赛，每村根据人口提名三至九人参加培训，基金会负责人前往当地教授参赛村民流域管理技术等课程。几年里，阿米尔·汗夫妇也与村民一同工作，挖水渠，教授方法，并在电影宣传活动中推广相关计划。

培训结束后，村民选手开始为期45天的比赛。他们带领同村乡亲建设水土保持设施，制定水资源管理计划。基金会的项目协调员参与其中，提供必要的资金、技术等方面的支持。短短45天内，116个村庄的850名受训村民学到了实用技术。雨季来临时，他们与乡亲一道贮藏珍贵的水资源，并在旱季发挥作用，大部分村庄的缺水问题都得到了缓解。

2018年4、5月间，“真相访谈杯”举行了第三届，规模已经是首届的数倍。它是“节目”的延续。

“做《真相访谈》是因为我们想面对一些社会问题。这个问题的历史是什么？它怎样出现？社会影响是什么？个人方面是什么？法律方面是什么？所以我们试着理解，是否有人找到了解决方案？节目的目的是解决影响印度社会的一些问题，并试着看看我们是否能找到出路，改善自己，改善我们的处境。”尽管拒绝“印度良心”这类标签，谈及社会问题，阿米尔·汗依然滔滔不绝。

“发现这些问题是痛苦的，它确实令你失望，有时候会让你生气、感到沮丧。但是改善自己的第一步是承认这些问题。”阿米尔·汗相信，诚实才能使社会变得更好。

“作为演员，我从我的国家、印度人民那里得到了如此多的爱，我爱我的国家和人民。”阿米尔·汗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正如他在节目第一季时所言，“这档节目是我作为一名印度公民对祖国所尽的微薄义务。我想讨论一些关系印度民生的话题，无心激化矛盾，只为改变这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