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邦
一
艾飞真是太有意思了,母亲生下他,起了这么一个注定他一生命运的名字。
艾飞的父亲是民航学校的校长,曾经安全飞了一万多个小时,航程三万多公里,后来因为心脏查出了问题,艾飞的母亲不让他再飞了。艾飞的母亲是航校医护室主任,专门为飞行员做身体检查的。因为她救过很多人的命,提早查出了会导致生命危险的各种病症,被大家誉为第二母亲。
艾飞在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就对他说过,你要过云上的日子,那是最惬意的人生。母亲反对,说,你父亲本来身体不错,就是飞得太过瘾才有了心脏间歇,心脏间歇几秒钟就能休克过去。在云上休克了,飞机上的上百号人命怎么办?艾飞还是听父亲的话,考上南京航空学院。本来艾飞的成绩能去北京航空学院,因为母亲反对才屈身去了南京,原因是南京就在他家门口。艾飞父亲很生气,说,我就希望儿子能去北京航空学院,见到更新鲜的东西。艾飞母亲摇头,驳斥他,儿子最喜欢吃南京板鸭,北京有吗?艾飞父亲对此嗤之以鼻,但也没有办法。艾飞在南京航空学院毕业,没有如父亲所愿去当飞行员,而是到了一家航空公司的杂志当了主笔,后来当了副主编。原因很简单,就是母亲的反对,说,你文笔这么好,你随便写的东西都比你父亲强百倍,为什么不去做你喜欢的事情?艾飞父亲很生气,儿子文笔好是我的基因,我的散文像朱自清。艾飞母亲白了他一眼,悻悻地说,你的散文像猪八戒!
南京的秋天很有韵味,颜色都是好几层的渲染。
从市内到中山陵和栖霞寺,沿路都是看不尽的风景。艾飞的家就在离栖霞寺不远的一处楼房中,那楼房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建的。当时选择房子的是他母亲,母亲的理由很简单,离栖霞寺近能听到悠扬的钟声,睡得就安稳。艾飞父亲不同意,觉得上下班都很远,坐车也不方便,听不听钟声不那么重要。结果当然是母亲赢了,因为母亲说,听不到栖霞寺钟声我就离开你!
艾飞每天上班习惯先把电脑打开,浏览网上关于自家航空公司飞行沿线的消息,主要是相关的景色和地域特点。艾飞是有心的男人,职业感很强。他写的关于布达佩斯、布拉格、维也纳的介绍文章在行内圈儿引起很大反响,读者购买这条航线的机票去东欧的明显增多。他是去年四月飞的,回来后半个月推出了六篇文章,发表了上百张风景和人物照,特别是布拉格查理大桥的那张,很是让人震撼。夕阳西下,蔚蓝的伏尔塔瓦河缓缓流淌,一边是老城区层层叠叠的圆顶尖顶,另一边是小城区和城堡区高高低低的屋顶,还有数不清的美丽塔尖。
这几天,单位人心惶惶,说是要减员一半。尽管航空杂志不愁销路,只要坐上这家航空公司的飞机,就能在你面前的椅子袋里看到这本期刊,但作为母体的航空公司不景气,一再嚷嚷可能要让另一家更大的公司兼并,当然就要减员。单位二十多人,显然太臃肿。主管杂志的公司副总郑屹已经透露,精简后,也就到十三个人。大家都说这就是耶稣的最后晚餐,肯定里边有一个犹大在出卖大家。原本艾飞做到执行主编这个位置没什么悬念,因为老的执行主编要提前退休,另一个作为竞争对手的副主编老高虽然也在虎视眈眈,但毕竟不如艾飞在行内有影响。艾飞还有一份得意来自他后期曾经在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博士毕业,被航空公司视为优秀青年领导干部,唯一在各大报纸见到文章的著名专业学者。当然,他母亲也一直为他努力,公司丁总为报艾飞母亲当初治病的恩情已经许愿让他走马上任。
在单位,处处能看见电影中撤退前的场面。每个人都是焦灼的精神状态,心不在焉地在办公室徘徊。谁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裁减,如果裁减了能去哪儿,不裁减又会怎么样。在等待中,有一个容貌很漂亮的女记者突然走了,据说去了另一家航空公司的杂志社,而且还当了主笔。大家见谁的面都小心提防,熟悉的也是互相小声议论什么,旁边又会竖起众多的耳朵偷听。在这般躁动的情绪中,自然就把艾飞的悠闲自在凸现出来。老高就直截了当地对他指责,你没有必要这么显摆,你这是跟大家示威,懂吗?他跟艾飞从来都是唇枪舌剑,因为老高自恃比他早到单位,而且父亲是这家航空公司的退休书记,眼神都是清冽冽的,一副不屑。艾飞也不示弱,反驳道,我为什么要装啊?我就是我,我的本事在刊物上能看到!老高悻悻地说,你的本事就是你妈妈,你这么大了还没断奶。说完,老高甩手就走,他知道艾飞一定在他背后骂街。艾飞骂街很难听,都不是大路货,都是他自己编的骂人话,能把人骂得没了筋骨。
其实艾飞心里明白,老高说得没错。自己的一切都是母亲在打理,包括自己到这家航空杂志,还有主笔身份,还有后来的副主编职位。艾飞只知道母亲救过丁总,后来才听丁总说,当时查出来他有丙肝,而且肝硬化已经很厉害了,可能会转移成肝癌。母亲为了救丁总,从北京朋友所在的部队医院找到了干扰素,然后坚持给丁总定期注射。一个月后,丁总的丙肝开始转阴,半年后各项指标都正常。艾飞问过母亲这件事,母亲不在意地说,我救他时,他就是这家航空公司的副总,常人根本看不出他有升迁的可能。他父母都是农民,没有任何背景。可我就能看出来,因为他有大志向。我为丁总花费的心思都要在你身上得到回报,这次你要当执行主编还得靠他,丁总可能要调到另一家航空公司,不抓住机会,你就死在老娘裤裆里了。艾飞都听母亲的,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是母亲时刻能抓住的魂儿。他敬佩母亲的所有神机妙算,把什么事情都能看得这么通透,运作自若,乐不思疲。思想家梁漱溟在总结人生八个境界中把通透看成最高一层,母亲完全做到了。后来父亲悲壮地对他控诉,你母亲不仅害了你,也害了我。想当初说我心脏有间歇,其实那是你母亲的欺骗,她利用医生的职权害了我。现在又去害你,你应该享受在云上的日子,驾驶着飞机在云上飞行,看到的都是蓝天和阳光。即便是在黑夜也会是清澈透顶,月亮星星都蹦在你眼前。你在云上的生活是飞得高,看得远,俯瞰地上的日子都是一地鸡毛。艾飞受父亲这番话感染,找母亲发过牢骚,母亲生气地说,你父亲是胡说八道,他的心脏就是间歇很严重。我告诉你,我救了你父亲,你父亲还不满意,这就是我的最大悲剧!
周末,南京的路况就是堵。艾飞上班到得早,他就是怕在路上耽搁。到了单位,依旧我行我素,不管大家的心不在焉径自在办公室里忙碌。他在网上看到美国旧金山一家酒店的菜单,很感兴趣。自己这家航空公司有一趟途经旧金山的航班,他曾去过,现在这条航线很热,因为美国签证延长到十年期,可惜公司的飞机太少,每个星期才一个航班。网上说的这家酒店在Macy百货第八层的靠东边,在这个高度上就餐,旧金山联合广场旁的美景就会尽收眼底。这里每天新鲜出炉的酸面包堪称是面包界的明星,还供应蛤蜊奶油浓汤、辣味牛肉汤等旧金山市的特色美食。肥美的太平洋蟹是这里的主菜,还没有到餐厅门口就能闻到飘出的令人垂涎的香气。艾飞看看人均价格二十到五十美元,算起来还真不贵。艾飞觉得上次去太匆忙,就到渔人码头吃了顿海鲜,没有什么特别印象。他随手就把这个消息和图片放到自己的文件夹里,他的文件夹已经设置了一百多个,图片琳琅满目,介绍也是丰富多彩。
这时,公司副总郑屹突然来到单位要召集中层干部开会,艾飞关掉电脑,他知道自己的电脑总被手下人偷看,然后悄悄下载搜集,最后变成自己的。
二
他走到会议室,居然发现中层干部都坐齐了,大家眼前都放着笔记本电脑准备记录,规规矩矩地等着郑屹训话。但郑屹还没有到。艾飞周边的几个人怯怯地问,会不会公布裁减的消息啊?艾飞说,我也不知道。老高笑了笑,都别紧张,要裁减也是下面的人,轮不到你们。大家都对老高的话感到兴奋,眼睛像是一条线齐刷刷拴在老高脸上。艾飞起来想去沏杯咖啡,走到会议室角落发现咖啡机居然没有了,让他吃惊,大家都习惯这时喝点儿咖啡提点儿精神。他诧异地问,咖啡机呢?老高说,还有心思喝咖啡,也太奢华了吧?艾飞哈哈笑了,说,喝杯咖啡算什么奢华,我们是航空公司的杂志社,属于国际化的行业管理,也太小题大做了吧。老高要说什么,看见郑屹严肃地走进来,大家面面相觑,顿时鸦雀无声。
郑屹抽出了几张纸对艾飞说,给大家发一发。艾飞拿过来看了看笑了,然后发给大家。大家聚精会神地看着,老高发话,郑总啊,这个名单是单位吃饱了撑的人瞎编的,没有必要这么认真吧?大家都不说话,都知道这个名单是民间酝酿,猜测谁会第一批分流。不消几分钟,这个名单会迅速流传。但谁都不曾想到,中午吃饭时,名单的打印稿已经有人献媚般地铺在郑总桌前。郑屹严肃地说,这个名单我看了,很可笑。谁第一批走,除了年龄因素之外,最重要的是你有没有真才实学,在这本公司的杂志上做过多少贡献,产生了多大的影响。大家屏住呼吸,看着郑总的表情。郑屹巡视了一遍,问,你们发现这些人有什么共同的特点?艾飞看看,扑哧笑出声。郑屹生气地问,你笑什么?艾飞诙谐地说,我把名单分析了一下,名单上这些人共同的特点是都有过绯闻。郑屹想了想纳闷地问,我还真没看出来。你说为什么把有绯闻的人列入第一批名单?老高咧着嘴,这不是明摆着,有绯闻就意味着作风不正派,作风不正派就意味着卷铺盖走人。艾飞晃着脑袋,问,我真不理解,都什么时代了,还拿绯闻做文章。名单里都是有绯闻的人,但又没有什么真凭实据,人们就爱对这个捕风捉影。这说明我们的思维方式迂腐到极点,我看有绯闻的人才算有本事,他起码能把别人的老婆搞到手。
郑屹拍着桌子吼道,你放肆!
会后,郑屹按老习惯到了艾飞办公室,同时叫来了老高。郑屹是公司的主管副总,他管辖的六个直属单位都没有他的办公室,哪次来都会到艾飞的办公室处理一些问题。老高就不乐意,说你应该轮流去吧,我的办公室就这么不招你喜欢?郑屹和老高是南京航空大学的同窗,两个人说话很随便。郑屹说,你的办公室没有意思,艾飞的办公室有我喜欢的东西,比如摄影和他的电脑文件夹,那就是一个取之不尽的宝库。郑屹坐在艾飞办公椅上,艾飞和老高坐在对面沙发上,很有上级和下属谈话的味道。郑屹对艾飞说,你是领导了,以后公开场合说话不能这么随便,懂吗?容易让人抓住你的辫子,对你的举报信就很多。老高趁机说,我说过他多少次,他根本就不听。郑屹瞥了一眼老高,你的举报信比他多。老高生气地说,放屁你们也听啊,是不是都是匿名举报啊?郑屹没说话。老高说,现在就是举报者的天下,有的没有的都发泄,反正也不查他们的真伪。郑屹敲敲桌子,都什么时候还发牢骚,我们这些当老总的有情绪跟谁说?说点儿高兴的,丁总同意艾飞的建议,你们刊物明年起更名为《云上的日子》,很有情调啊。
老高站起来拧着眉毛,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啊?艾飞说,那是我个人意见,我跟你说,你有八个理由不同意。郑屹说,还有公司宣布由老高担任临时执行主编,你们也知道,我的主编就是虚名。艾飞一愣但没说话,老高气哼哼地说,什么叫临时执行主编啊,在刊物上这么标不是骂我吗?郑屹皱着眉头说,让你负责你还有意见,真是见鬼了。以后,刊物的业务艾飞管,行政和广告老高管,这也是公司明确的。老高笑了,那我还不跟以前一样?我要求终审签字。郑屹说,废话,你当然终审签字了,你还让我给你担责任吗?老高运着气,对郑屹说,我既然负责了,那我就当着你的面给艾飞提个醒,他有什么事都要跟我汇报,不能私自做主,他爱这样的。艾飞说,你具体说什么事情跟你汇报吧?老高说,你自己明白,还有你的私生活要讲究,你前天去奢侈,做足疗了吧?是不是花了四百多块钱,肯定还有别人对吗?艾飞点点头,去了,我和我老婆。老高又笑了,不可能,你不是那样的人!谁不知道你和你老婆打冷战,你能带她去吗?再说,你老婆是区民政局的局长,她会跟你小子做足疗吗?郑屹看着艾飞,艾飞拿起来了手机打电话,打通了就说了一句,田小静,你跟郑总说一句,你前天是不是跟我做足疗了?说完,他把手机递给了郑屹,然后坦然自若。郑屹疑惑地接过电话,听了几句就忙站起来,说,我没有那意思,我知道你现在是副区长的后备人选,我没有任何要你好看,都是老高在疑神疑鬼。说完寒暄了几句。老高气色又变,但没有任何慌乱。艾飞不冷不热地说,老高啊,你大前天去希尔顿四十四层自助餐了吧?四个人花了一千六百八十,最后是你结的账,还开了票。老高黑了脸色,谁告诉你的?艾飞说,有人跟你举报我,也会有人跟我举报你!
老高怔住了。
郑屹拿出来一份名单先让老高看,再让艾飞看,说,这是公司的一个初步意见,你们俩说说看法。老高激动地说,小隋是广告营销的主管,他怎么能裁减呢?郑屹说,他负责广告营销三年,收入直线下滑,你没有看见吗?还有,他在外边跟几个同学弄了一家公司,把你们的广告客户拉走了好几个,你不知道吗?老高疑惑地说,真不知道,可他一年弄来几十万的广告已经很不错了,现在广告不好做是眼睁睁的事实啊。艾飞说,李莉是环球主笔,文字还不错,怎么也走呢?郑屹说,李莉调公司了,咱们公司在国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肯定是要被兼并的,但公司还保留哦。艾飞说,调她到公司,我们怎么办?能写的就这么几个。郑屹笑了笑,你呀,你以后不能总当官啊,你得多写呀。你还可以找你的朋友写啊,反正稿费给高点儿就是了。不能总养着一批人在单位,说话是精英,办事是废物。
艾飞不说话了,他知道郑屹说得很有道理。
三
中午,在单位食堂吃饭,吃的是饺子,三鲜馅儿的。还有几个凉菜,拌海带丝、麻辣肚片是大家最欢迎的。几个人围在了艾飞桌子跟前,他们都是他的常客,一吃饭就凑在一起。艾飞拿他们也没有办法,为此老高还吃味儿。小隋算一个,都知道他是老高的人,但他总爱凑在艾飞跟前,有人密报艾飞,他就是无间道。小隋说,透透口风,郑总跟你们开出走的条件究竟是什么?艾飞瞪大眼睛,信口开河地说,谁在外面没有女人,谁就不走。大家陡地愣住了,说,你胡说什么!艾飞丧气地说,你们说我长得怎么样?马上有人附和,好哇,大高个儿,白净子脸,标准的小生潇洒形象。艾飞说,你们没有听过哪个女人和我艾飞好啊?又有人及时赞叹道,你太清白了,只有你能跟你老婆在马路上手拉手地散步,全单位也就是你能啊。艾飞幽默地说,这说明我是废物啊。大家面面相觑,有个胆大的问,你把底牌给我们亮出来好吗?艾飞说,我只和我老婆好,也是男人的耻辱。不像各位,都有一个两个红粉知己能偷偷地约会,在一起互诉衷肠。心理学家弗洛伊德说,偷情最能产生一种人生的快感,私生子要比正常家庭出生的孩子聪明。大家见艾飞云山雾罩的,套不出话来都讪讪离去。艾飞掌握一个原则,是父亲教给他的,那就是越是严肃的问题,越不能严肃地去说。艾飞觉得父亲说得有道理,过于一本正经地做事,你肯定做不好它。
小隋端着饭碗留在最后,悄声地问,听说郑总刚才拿出来一份名单,有我吗?艾飞看了看,远处的老高正瞥着他,他凑过去对小隋说,你问老高啊,他对你不错啊。小隋说,你对我也不错啊,怎么就成了他对我不错了。艾飞说,我没有听说过郑总拿出来一份名单,你要是听了那就是谣传。记住了谣传止于真,所有的谣传都是为了利益。小隋咬着后槽牙说,现在说我在外边有一个公司,那就是害我,可以查证啊。艾飞逼问,谁说你有公司?小隋说,你现在还瞒着我,刚才郑总跟我透露了,还要把我裁减走。我辛辛苦苦给单位挣的钱就这么付之东流了,我不服气啊!
小隋气呼呼地走了,艾飞看见老高的桌子已经空了。
艾飞洗碗的时候看见窗外下起了雨,这场雨下了十几天。每天就这么淅淅沥沥地下,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的,像是女人不正常的例假。他有半个多月没有跟田小静做爱了,有一多半是他的原因就是没有了“性”趣。他去过荷兰的阿姆斯特丹,那里就总是下雨,得抑郁症的人很多,其中红灯区那么多,是因为大家都缺少在家中做爱的欲望。当然,田小静自从有了做副区长的呼声就变得深不可测,总是说话阴阳怪气的,时不时还端出领导的姿势。艾飞最不习惯她这样,就说,你在外边是什么跟我无关,我是你丈夫,你是我老婆。田小静笑了,有一天我要是不爱你,离开你呢?艾飞怔了怔说,那就没有关系了,你是副区长,我是杂志的副主编,咱们的孩子只是管你喊妈妈,朝我叫爸爸。他知道田小静不是随口说的,外边一直传言她和谁谁大领导不错,老高都提醒过他,别这么自恋,你也会被人家甩了。这时,老高走过来,两个人端着洗完的碗朝各自办公室走。这段走廊很长,其中七拐八拐,凡是拐弯的地方都有一个小桌子,能透过硕大的玻璃看到城市的繁华。
老高走到一个拐弯处坐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艾飞也坐下,他对老高说,我得喝咖啡啊,你在会议室尽快再装上,钱不够,我来花啊。老高不悦地说,我听着你的语气,你是我的领导啊。艾飞笑了,别把领导这么当回事,现在领导是高危岗位,你等着每年查你几次账,调你的存款,看你的支出。凡是举报我的人都会转向举报你,你就是海瑞就是包公也能查出你的种种劣迹。老高叹口气,那也得朝上走啊,知道路不好也不想退回来。我告诉你,我们之间说归说,做归做。我父亲和你父母都不错,我不想得罪你。我也知道这本杂志没有你就完蛋了,可你千万别要挟我,我就这个脾气。你刚才在那儿胡说八道,周围人都知道了。你小子神经啊,什么时候还敢放这种狗屁话!田小静若能真的当上副区长,那是你小子福分,你说话办事都要为她着想。我老婆在航院,她要晋升教授。学院对她争议很大,你还得跟田小静说说。艾飞撇了撇嘴,这跟田小静有什么关系?老高转着眼珠子说道,你傻啊?她将来分管教育卫生文化和民政,她一句话就解决了我老婆的问题。现在我老婆成了我的病人,天天就叨叨这段,我都要疯了!
艾飞站起来,我后天去四川的西昌,公司开了一条新航线。老高也站起来不满地说,我为我老婆求你的话跟放屁一样啊。艾飞挥挥手,说,她现在还不是呢,是了,我肯定要管,但她听不听是她的事。老高恼火地说,你是她的丈夫!艾飞笑笑说,现在在家里,谁官大听谁的,你还不知道吗?
四
艾飞订好了飞机票,他需要先飞到重庆的江北机场,然后转机到西昌的青山机场,候机时间两个小时。别人不喜欢候机时间长久,可艾飞的职业习惯却让他喜欢待在机场,捧着一本书在落地窗前阅读,不时看看飞机飞上飞下,看云彩在机场上空翻滚,看机场人员忙忙碌碌。艾飞到了重庆的江北机场,飞机因为大雾原因迟迟不能起飞。于是,他就在候机室里等,因为就是一个人,艾飞突然觉得很寂寞,因为广播里传出来需要等四个小时的消息。平常时间忙碌惯了,从早晨起来睁开眼一直到晚上铺床睡觉,好像每一分钟都有很多工作需要处理。即便睡着了,白天惦记着的或者转天要办的事情都会在梦里再现。他那天回来,发现母亲在家里给他张罗着做杭州小馄饨,这是他最爱吃的。清汤寡水,小馄饨如小白兔般的在汤里徘徊着,汤面上撒些小鱼儿般的嫩葱,味道很是鲜美。母亲坐在那儿看着他吃,说,田小静是不是就永远不回来吃饭了?艾飞点点头。母亲说,是不是把孩子放在我那儿,她就永远不去看了?艾飞说,我管不了她,她现在就是一门心思热衷仕途,跟抽大烟一样,戒不了。母亲掉泪了,叨叨着,怨我,当初是我撮合你们的,我看出你不乐意,但我知道你听我的话不会反驳我。当时田小静父亲是省委组织部的副部长,我就觉得你需要这么一个背景。艾飞吃着杭州小馄饨很入口,滑腻腻的,香喷喷的。母亲说,现在她要当副区长了,你说,就她那点儿本事行吗?艾飞说,在官场是不需要什么本事的。母亲摇头,你父亲当校长时候就是自己干上来的,那是真才实学呀。艾飞不紧不慢地说,您也为他使了很多劲儿啊。母亲瞪着儿子,你这是侮辱你父亲,也是侮辱我。艾飞忙道歉,我就这么一说。
母亲问,那你怎么当上的副主编呢,是靠我吗?艾飞点头说,是。母亲愤怒地说,你就是侮辱你自己!
艾飞在江北候机厅里的书店转悠,他喜欢在这样的环境中放松一下自己。无意间他看到了日本著名作家渡边淳一的旧书《浮休》。艾飞以前记得李莉曾经提过这本书,觉得这个名字怪怪的,于是拿起来简单看看,书里的题跋对浮休有个解释,陡然吸引了他。浮休:谓人生短暂或世情无常。语出自《庄子·刻意》:“其生若浮,其死若休。”白居易说:“何必待衰老,然后悟浮休。”白大诗人又说:“人为天地客,处世若浮休。”为了更好说明浮休的含义,作者又通俗地诠释,说,一切都会稍纵即逝,所以要抓紧当下好好生活。艾飞找个清闲之处,捧着这本《浮休》阅读,大体上读完了,就听到飞机即将起飞的广播消息。说实话,渡边淳一这本旧书并没有打动艾飞什么,充其量也就是作者的老套路。男主人公久我和女主人公阿梓曾是一对恋人,但错过了。各自成家多年后,又相逢相恋。然而正当两人沉浸于中年重新焕发的情爱中,阿梓患上了重病。面对世俗观念的压力,以及所谓的家庭的责任,是离开,还是不再错失,该如何选择?结尾并不出乎艾飞的预料,当然是符合小说的题目浮休了。
坐在飞机上,艾飞看着窗外的云彩在想,自己能有多少时间该为自己生活,让躁动的心灵安静一会儿。云层很厚,飞机终于冲开云层到了上面,阳光灿烂。艾飞想起父亲那句话,在云上的日子是最惬意的。在单位他的办公室外有个公共阳台,站在那儿就可以看见一棵参天大树,枝繁叶茂。他总是听到喜鹊在外边叫,但又总是忙得没时间出来看看。前几天,李莉进来惊喜地对他说,你看,外边有两只喜鹊在枝头叫你呢。艾飞当时看到了李莉那张满是朝气的脸还有那无邪的眼神。李莉这次意外地被调到公司,艾飞提前一点儿都不知道。平常时间,李莉有什么事情都会跟他诉说。李莉跟男朋友马拉松恋爱十年了,男朋友是公司驻阿姆斯特丹的客服人员,多少次回来都没有跟李莉成婚。李莉就每年飞过去两次聚会,每次回来李莉都忧郁许久。艾飞是从来不问李莉和她男朋友之间的事的,但李莉那双眼睛总是能告诉他一切。他和田小静关系这几年越来越冷,但他有个原则就是不会越界。老高曾经对他说,你和李莉有问题。他问,有什么问题?老高说,你们俩眼神都不对。他奇怪了,问,哪不对呢?老高说,你需要我解释吗?李莉喜欢你已经是全单位的共识,你就别装傻了!
艾飞到西昌出差前,李莉给他送来一组照片和一个特稿,那组照片拍的是阿姆斯特丹的斯波伦堡-博尼奥蛇形桥,画面很震撼。他觉得李莉的摄影技巧突飞猛进,他问过李莉,谁给你指导啊?李莉说,摄影就是一种悟性,我悟出来就有了现在。艾飞问,你悟出什么呢?李莉笑着说,风景是一种文化,你对文化有了感悟,风景就在你的文化里彰显出来。艾飞就跟着哈哈笑,说,我听说你男朋友的摄影技术很高,是不是他帮助你拍摄的?李莉变脸了,那是她第一次和艾飞变脸。艾飞想起来就从挎包里拿出李莉的那组照片和特稿,飞机在颠簸,他等了一会儿,待飞行平稳了就细细看了起来。李莉写道:世界上的桥梁千千万万,一个人一辈子不知道要走过多少座桥,以至中国人有“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要多”这样的说法。但是,在走过的桥之中,给你印象深刻的桥能有多少呢?有人称,这座荷兰阿姆斯特丹的斯波伦堡-博尼奥蛇形桥是世界上最美的大桥,你觉得呢?艾飞去过阿姆斯特丹几次,但都没有看见过这座世界闻名的桥,看了李莉的照片觉得有了冲动,真应该去看看。他要在《云上的日子》首期发这些稿件,让人看了就想去,当然要乘坐自家的航班了。想着,他情不自禁扑哧笑了,再看一张照片,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背靠着背站在桥上,一轮夕阳在云彩里裹着,云彩被染得一片赤黄。李莉在旁边写道:你们两人,不过是熟悉的陌生人。他看到的你不是真的你,他看到的爱只是他自己的爱。艾飞的内心一动,他觉得李莉在发泄着什么,他接着看到李莉的另外一句话:我们是否处在一个人的社会里,感觉你周边那么熟悉,但又那么陌生。这句话他曾经对田小静说过,那天田小静破例回家,两个人面对面吃着饭,艾飞煮的面条。田小静说,很难吃,我竟然吃了这么多年。艾飞说,你是不是觉得见了我有些陌生?田小静说,没有,我没看出你有什么变化。艾飞说,我觉得你有变化。田小静不高兴地说,我什么也没有变,我在外边是什么跟你没有关系,我进了家就是你的妻子。
那次,他是和李莉做的足疗,他就是想放松放松。下班了他就跟李莉说,吃个饭,做一次足疗吧。李莉说,吃饭可以,我没有做过足疗,怕不合适吧。他笑了,说,很舒服的,那又不是色情的地方,你紧张什么。结果两个人吃了一次南京的台湾菜,做了一次足疗。两个人在一个房间,都是男人做的。李莉不喜欢,承受力弱,足疗时候她总是在喊,听着跟做爱的喊叫差不多。艾飞回去跟田小静当笑话说,田小静说,你去的地方影响不好。艾飞说,是对你的影响不好吧?田小静说,对谁都不好,你这些日子能不能安稳安稳,就算为了我。艾飞不动声色地说,怎么算安稳?田小静戳着他说,你就什么也别干,在社会上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艾飞爆发了,喊着,凭什么,我凭什么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我为什么因为你的仕途而改变我的生活啊!田小静哭了,说,你就忍耐一年半载的不行吗?你知道我为了这一步付出了多少?患难夫妻,你就不能为我做点儿什么吗?艾飞不说话了,想了想说,如果有人问我这次足疗的事,就说你和我去的。田小静不干了,说,我一个堂堂的民政局局长跟你去做足疗,成何体统啊。艾飞摔了一个茶杯子,这是他第一次动怒,我说了,你就说和我去了,你是我老婆怎么不能去做足疗啊,那又不是坏地方。他记得母亲也对父亲这么说过,你为了你儿子,能不能不要说别的废话,跟我保持一致啊!
五
艾飞拎着行李箱走出西昌的青山机场,满天的阳光洒在他头上身上,浑身暖融融的。南京半个多月的阴雨,让他郁闷。其实到西昌不是他公司航班的延伸线,是他就想在这里享受阳光。接他的是公司在西昌的客服人员叫曲木,一个彝族小伙子。他恭敬地捧着一杯酒递给了艾飞,艾飞看见曲木黑黝黝的,脸上好像抹了一层油彩。他对曲木客气地说,我不喝酒。曲木说,这是我们彝族对贵宾敬上的杆杆酒,喝了能给我们带来幸福的。艾飞喝了一口酒,觉得酸酸甜甜的。他喜欢上这个彝族小伙子,出机场上了曲木开的一辆越野车。艾飞告诉曲木直接去邛海,曲木说,我给你安排到邛海旁边的一家旅店,还是洗洗尘吧。
艾飞在邛海转了两天,举着照相机,曲木在后边给他拎着沉重的设备包。艾飞没有想到邛海这么吸引他,山光云影,一碧千顷,而且水质清澈透明。艾飞不知不觉拍了几百张他满意的片子,曲木告诉艾飞,意大利著名旅行家马可·波罗在他的《马可·波罗游记》中写过这里,说是碧水秀色,草茂鱼丰,珍珠硕大,美不胜收,其气候与恬静远胜过地中海,真是东方之珠啊。艾飞发现曲木很细心,知道自己拍累了就会在邛海景区里边找一个茶社,茶社里边都是躺椅可以靠上去休息,阳光从浓密的叶子缝隙间泻过来打在脸上很舒服。艾飞知道曲木川大毕业后为了照顾出车祸的父亲就回到了西昌,父亲半年前去世了。曲木羞涩地告诉他,自己没有坐过飞机,就报考了公司在西昌的客服。艾飞很愕然,问,你没有坐过飞机?曲木点点头,说,家里穷,真的坐不起,哪次去成都都是坐长途汽车。曲木问他,在飞机上是什么感觉呢?艾飞说,你可以看到你在云上的日子,云彩像是一朵朵的大棉花围绕在你周围。曲木问,晚上看见月亮是不是比陆地上大呀?艾飞笑了,说,都一样,但更清澈,就像是一个玉盘。曲木低着头,说,公司的客服是不能上天的。艾飞看见曲木那渴望的样子心一动,说,我给你买到南京的往返机票,你看看云上的日子。曲木居然流泪了,他没有去抹,也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只是问,你真为我这么做吗?艾飞说,真可以,你是我知道的公司员工中没有坐过飞机的第一人,我愿意为你做。在公司,没有坐过飞机怎么能算是公司的员工呢?曲木握住艾飞的手,握得艾飞的手像是一只鸡爪子。
中午,阳光暖暖的。曲木带着艾飞去了西昌彝族博物馆,他说,你一定要看看,现在人们对我们彝族了解得太少了。艾飞和曲木在博物馆走着,他发现曲木一直和那个穿着彝族服装的女讲解员说说笑笑,说的都是彝族话,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但两个人清纯的眼神里都溢出一种快乐的情感。曲木带他走出博物馆,站在院中的平台上能鸟瞰整个邛海。艾飞噼里啪啦地拍摄着风景,他觉得自己好像扑进了邛海的碧水里。拍完了,回头看见曲木在给他打着阳伞。阳伞比较小,曲目的身子都在伞外边。艾飞不好意思地说,你这是干什么?曲木突然羞涩地说,那个女孩子叫阿嘎莫,她家是贵族。艾飞问曲木,你家呢?曲木腼腆着说,我家比她家要低。艾飞问,这个对你们有影响吗?曲木说,我要在公司干出业绩,她家里就会对我好一点儿。中午吃饭,曲木找了一个小厅,里边有好几个公司的地服,其中也有那个讲解员阿嘎莫。大家在一起呷酒,然后唱歌跳舞,无拘无束。曲木兴奋地对艾飞说,我和阿嘎莫给你唱首《情深意长》吧。说着就拉着阿嘎莫在酒桌边的空地来了一段歌伴舞。“五彩云霞空中飘,天上飞来金丝鸟,红军就是咱的亲兄弟,索玛花儿一朵朵……”艾飞在情感上仿佛经历了一场洗礼,他觉得以前的自己是那么龌龊不堪。
最后要走的那天夕阳很美,在湿地的多个小岛上和周边树林里,艾飞看见了数以千计的白鹭、牛背鹭、夜鹭等野生鸟禽,它们有的栖息,有的上下翻飞,仿佛是邛海的精灵。艾飞有些心醉,他站在船中拍摄一下子没有站稳,要不是曲木拉扯他一把就会栽进邛海里。黄昏,曲木在一个岛上和艾飞吃着醉虾,艾飞看见周围都开满了花儿,五彩缤纷,姹紫嫣红,鸟虫儿在花间飞来舞去鸣叫不已。他给一个同窗好友岳三成发过去,这是他俩的契约,凡是艾飞拍摄的好片都必须给他看。岳三成在另一家航空公司做常务副总,每次艾飞发片子都警告他,我要是发现你们公司用我的片子,咱俩就彻底断交。岳三成也把自己拍摄的片子给他看,哪次都遭到艾飞的一番嘲弄,说他的手实在太臭了。很快,岳三成就回复他,邛海这么美吗?我一定要去的!艾飞回复他,你需要带着一颗宁静的心,一双不急不慌的腿,一对具有观察能力的眼,轻轻地、悠闲地漫步在阳光照耀下的邛海,才能发现这里的美。你天天急功近利,每天都想着当总经理,拍出来的片子也是虚虚糊糊。岳三成回复,你他妈的浑蛋,屁股是指挥脑袋的,我每天不玩命儿,谁给我发年薪呀。两个人总是这么折腾,好像都在发泄着什么或者寻找着什么,再不然就是急于补充着什么。岳三成总爱说,只有你这么戏弄我,也只有你能跟我有什么说什么,从来不会隐瞒和撒谎。我看你的片子就是找美,我拍片子也是为了找美,我太需要美在我身边支撑着我了。艾飞回复,你这是人话。
曲木送艾飞到青山机场,分别时曲木紧紧抱住他说,我等你让我坐上飞机,我要看看云上的景色。我一直相信释迦牟尼说的一句话,无论你遇见谁,他都是你生命中该出现的人,绝非偶然,他一定会教会你一些什么。所以我也相信,无论我走到哪里那儿都是我该去的地方,经历一些我该经历的事,遇见我该遇见的人。艾飞有些吃惊,问,你信佛吗?曲木说,我父亲很虔诚,他每次都给我讲这些句子。在机场,艾飞收到了老高的微信,说你发来的照片和文章都很好,你是不是应该去趟发射卫星的地方,再拍些片子。艾飞回复他,我已经在机场,那个地方距离这里很远,我就想专门拍邛海,因为西昌发射基地不是旅游的热点。老高立即回复,我说的话你怎么总是拧着呢,现在我是你领导。艾飞回复,那你过来拍。老高说,我不会,但你会,你不要威胁我。艾飞很委屈,他觉得老高太把执行主编当回事了,就不再理会他。坐在飞机上,老高回复跟了进来,你是不是觉得单位离了你就不行了?艾飞也不含糊,我从来没这么认为,那是你的认为。老高顶了进来,现在社会能人太多太烂了,管能人的人就越发重要。艾飞给了他一个鬼脸就关了手机,其实两个人以前一直在斗嘴,但都彼此相安无事。怎么一当官就变脸了呢,当官会改变人吗?艾飞捉摸不透,本来挺好的心情没有了。
飞机在颠簸,艾飞觉得一直在云里穿行。
六
从南京禄口机场出来,艾飞给田小静发个短信,告诉她回来了,回家一起吃饭。艾飞跟田小静联系只能用短信,打电话都会是等待的回复。田小静的手机只有三种人能接通:一是她的主管区领导,随时能接通。二是她的局班子成员,她能接,班子成员的电话也必须她打就能通。三是田小静的父母,因为岁数大了需要照顾。艾飞不在这些特殊身份里,田小静时刻告诉他,你必须要接受,因为我为了工作。艾飞从来都没有表示怨恨,就是没有表情。田小静说,你可以跟我喊,跟我闹,我不允许你对我冷漠。一些朋友和亲戚要通过艾飞找田小静,艾飞都回答,你打不通她的电话,我跟你一样。后来老高有急事要找田小静,艾飞也这么说,老高抄起他的手机就打,果然是同一个回复请等待。按惯例,艾飞也给父母打了电话,说,回来了。母亲告诉他,我和你父亲就在你家呢,你家就跟猪窝一样。艾飞家的钥匙也给父母配一把,经常他走了田小静也走了,家就显得跟仓库一样。父母带着孩子到家里住几天,母亲说,我们不能让你的孩子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儿!
艾飞一进家,看见父亲正在擦淋浴房,母亲正在给他熨衬衣。艾飞受到刺激,连忙让父亲停下手,自己去擦。母亲说,你找个保姆吧,我和你父亲都老了,真的干不动了。你父亲心脏最近又不好,你没看见擦几下就喘吗?父亲说,谁说我心脏有问题了,现在让我飞照样能飞上千个小时。这时,田小静也走进来,见到这个场面她也不说话,就坐在沙发上。母亲说,饭给你们做好了,有你父亲买的南京板鸭,还有炒什锦菜,我烧了一条鲢鱼。说着就到厨房去端,田小静忙站起来替母亲把菜端上,笑了笑就吃起来。
艾飞知道田小静最近几年跟父母越走越远,其实跟自己也是隔着一层窗户纸,捅破了就什么都看见了。家里人吃着,田小静对艾飞父亲说,您到医院检查检查,我跟第一医院的王院长说完了。父亲笑了笑说,不用,我家门口就有社区医院。田小静说,那不行,第一医院检查得细致。两个人说着说着没有话了,吃饭很沉闷。母亲突然对艾飞说,你现在喜欢瞒着我了,这次是不是让老高当执行主编了?父亲插话说,不当也好,现在当官也难,是个受罪的差事。母亲反驳,受罪的活儿怎么都抢着当啊,那就是权力,懂吗?田小静也问,你没有当上怎么也不告诉我呀?艾飞不耐烦地说,不当就不当了,人家老高背后有人呗。母亲皱着眉头问,丁总呢,丁总就没有替你说话?艾飞不好说,也没法说。父亲对母亲说,你别总觉得丁总怎么样,你对丁总有救命之恩,现在他健康了,就忘记了他要死的时候。母亲悻悻地说,他不是那种人,他亲口跟我说过艾飞的事情。父亲不乐意了,说,亲口说过怎么现在成了老高呢?儿子为这本杂志下了多大力,他老高下了多大力?母亲呵斥着父亲,你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这里肯定出了什么问题。田小静问,您说出了什么问题呢?母亲掷地有声,我一定要调查清楚!
父母走了,田小静去洗澡,艾飞看电视。田小静洗澡并不意味着要跟他发生什么,艾飞看法国巴黎的时装秀。田小静湿漉漉地走出来,不停地用吹风机吹着头发。艾飞敏锐地感觉到田小静的香水味道换了,什么牌子不知道,但要比以前的好。田小静坐在他身边,问艾飞,你说男人性感在哪呢?两个人平常就这么闲言碎语的,都不说正经事。艾飞随便说,下巴,男人的下巴一定要有棱角,那男人就显得自信,有一种驾驭感。田小静还在吹着自己的头发,很自恋的样子。她问,你真的不在乎执行主编吗?艾飞笑着说,我在乎,可我在乎又能怎么样呢?田小静说,老高肯定背后有人了,丁总可能出问题了。艾飞很吃惊,你怎么知道丁总有问题了呢?田小静说,通过你,说明丁总的事儿。按说你母亲为你跑丁总那儿那么多次,丁总这个面子是应该给的,何况你在这个圈内很有影响,就是顺水推舟的事。艾飞骤然有所悟,郑屹那天诡秘的样子就有问题。而且老高现在这么赤裸裸地开始施展权力,一点儿也不在乎艾飞的面子。他觉得田小静在官场已经驾轻就熟,简单的几句话就破局。他有些不悦,他不喜欢官场的那套你争我斗,尔虞我诈。他觉得从西昌邛海回来,人好像被什么洗了一下,也干净纯洁了许多。
屏幕上,女人们摇曳着万种风情,美丽无比。田小静告诉艾飞,灰褐色和蓝色的搭配,最完美。你的服装要改变一下,别总是那种青色。艾飞说,别说了,我穿牛仔裤都要汇报给郑屹,说我不符合机关领导的形象。田小静把修长的腿伸到沙发上,仰在厚厚的靠枕上说,跟你说实话,外边传我升迁副区长的消息不可能,但我从来不辟谣。艾飞说,为什么?田小静说,我喜欢这种传闻。艾飞不解地问,你神经呀?田小静说,还说我跟谁谁好,靠着谁谁升迁,更是滑稽。我跟谁谁就是认识,有时候大家在一起开玩笑,说我们很搭配。艾飞问,你也喜欢这种传闻?田小静说,不以我喜欢不喜欢论定,我这个局长当到顶了,其实我上来就是凭借着自己的能力,跟你一样,但能力只能到这个位置上了。艾飞说,你有很多面,每一面都不一样的。田小静饶有兴趣地问,你什么时候感觉到这一点的?艾飞觉得田小静穿的内衣很别致,乳房显得很丰满。田小静的乳房很小,像没有发酵起来的馒头。他突然朝内衣摸去,乳房有了弹性。田小静躲闪着,你别瞎摸,我乳罩里面有水,你捏破了,三百多块就白花了。艾飞觉得很惊奇,非要田小静把乳罩解下来看看。田小静磨不过他解下了。艾飞看着裸着上身的田小静,才想到有很久没有和她做爱了。田小静乳房依旧那么小,软软的像个不成熟的涩柿子。田小静说,你这么傻乎乎看我干什么?艾飞动情地说,我们很久没有亲热了。田小静打个哈欠,慢悠悠地说,值得庆贺的是你还能注意到这点儿,我多少次洗澡暗示你,我发现你都无动于衷。艾飞抱住田小静,然后放在床上反复叮嘱着,做爱时别像以前那么喊,跟杀人似的。
艾飞没有想到跟田小静做爱居然如此安静,感到很恐怖。
七
艾飞上班,按照惯例要开这期的编前会,一般都是他主持。可这次开会发现老高坐在主持人的位置上,煞有介事。艾飞没有说话,老高提出了这期的主题,说要下两条,再上一条很关键的。下的这两条都是艾飞组织来的,是关于桂林山水和新加坡美食的。上的这条是老高让小隋约来的稿子,写韩国济州岛的。艾飞很奇怪,小隋是负责广告营销的不管稿子,怎么能让他组织约稿呢?大家面面相觑。老高说,这期的广告收入韩国方面有了增加,是小隋的功劳。他还主动约稿。今后刊物人少了,就得大家一起做事。谁都没有说话,谁的眼神都一劲儿瞟着艾飞。老高最后客气地问了问艾飞,你是副主编,你有什么要说的。艾飞笑了笑,问,高主编,这期的主题是什么呢?老高也笑了,主题不是你定的吗,还问我。艾飞说,我定主题了吗?老高不高兴了,你没定主题那就是你的失职啊。艾飞说,我应该在编前会上就说,可你都说完了,我没法张口。老高说,你现在说也来得及呀。没人吭声,艾飞对大家说,公司明确了老高全面负责,以后编前会的主题由老高宣布。老高站起来说,那好,这期的主题就是沿着公司新开辟的航线做宣传,公司让飞机飞到哪儿,我们的宣传就跟到哪儿。散会。艾飞一个人留下。
大家走了,会议室只有两个人这么坐着。老高递给艾飞一张纸条,说,我儿子初恋,结果人家给我儿子写了一张纸条,你看看。艾飞接过来看,上面写着:你是水,我是鱼儿,离开你我无法生存,可你却不是属于我的那潭池水。艾飞笑了,老高也笑了,把身子朝艾飞跟前凑凑,低声地说,丁总被双规了。艾飞很惊讶,他觉得昨晚田小静判断那么神。老高惬意地说,你的靠山倒了,郑屹现在主持公司工作。艾飞问,什么时候的事情?老高慢悠悠地说,三天前。艾飞问,丁总怎么会成为我的靠山呢?老高嘴角抻了抻,说,谁不知道啊,你母亲救过丁总的命,而且总是朝丁总那儿为你跑。艾飞说,跑的结果,我不还是副主编吗?老高惬意地说,你可能就是跟我当下属的命,你不愿意也没有办法。你愿意跟着我,就听我的。不愿意跟着我,你可以另谋高就。艾飞说,你是想把我轰走?老高说,我是实话实说,要不然你待着别扭,我待着也不自在。艾飞低下头看着手机微信,是李莉发来的,问他晚上能不能吃饭。艾飞回复,还是到鼓楼吃台湾菜。老高不悦地说,你能不能认真听我的?艾飞叹口气,我找不到地方走,只能跟你在这儿起腻。老高呵斥着,那你就得听我的,你不要在下面跟我对着干,我知道你小子很有人缘。艾飞气愤地说,你以前胸怀不那么小啊,现在怎么跟耗子洞一样了。老高生气地拍着桌子,对,我当一把手,就是这个一把手让我变小了,我容不得谁跟我过不去!你当,你也轰我走,甚至比我还他妈的小呢!艾飞说,那是你的思维,真是我当了,不会像你这样小肚鸡肠的。老高突然笑了,说,回家问问田小静,我侄女在民政局,她回来告诉我。她上卫生间,田小静过来拦住她霸道地说,先让我上,我憋不住了。我侄女哭着问我,为什么她这么霸道,我告诉她,当一把手的都这么霸道!
艾飞一天没有怎么说话,而是专注地看排上的稿子。小隋过来悄声对他说,真的不是我针对你,我就是想要口饭吃。艾飞看着一脸无辜的小隋,觉得眼前的小隋跟演戏似的,让他心寒。想当初小隋进来还是他推荐的,那么一个向上的热血男儿。
他心里很乱,不是为了小隋,而是老高无意透露出来田小静的那句话。他真没有意识到田小静这么几年会变化成这样,他和田小静结婚,不是因为双方父母的撮合,是他真心喜欢她。结婚那天晚上,艾飞和田小静听了父亲那句话,你们到玄武门走走,算是新婚的一种有意义的纪念。父亲说,玄武门是南京的一处古城门,它是在明太祖朱元璋定都南京时开始修筑的,到现在都很坚固。你们也发誓,让你们的婚姻跟城墙一样长久矗立。那晚,月亮如一轮玉盘,艾飞和田小静一边走一边抚摸着城墙,都觉得手指被一种粗砺的历史滋润着。艾飞对田小静说,我从小就这么抚摸,二十多年过去了它依旧这么坚固。父亲告诉我,玄武门的城砖是用优质黏土和白瓷土烧成,以糯米浆拌石灰作黏合剂。虽经年月的风吹雨打,至今没有变化。田小静依偎在他怀里,说,让玄武门作证,我和你一辈子永不分手。站在城墙上面,两个人看着月光下的玄武湖,觉得像是一面大镜子,照着他们,给他们身上撒了无数银粉。结婚这么多年,田小静一步步在升迁,不知道触动了哪根官运。她确实变得很陌生,老高那句“先让我上,我憋不住了”,艾飞相信是田小静说的。有天晚上,田小静回来很疲惫,艾飞给她按摩了几下,田小静对他下意识发着脾气,就这么几下完了,你怎么总是应付我,就不能好好伺候我呀!艾飞没有因为她这句话发脾气,真的为她按摩了许久,一直到田小静睡着。
艾飞跟李莉定的晚上去鼓楼吃台湾菜,他给田小静打了电话。田小静说,晚上要到拆迁后的贫困户去走访,我也会很晚回来。另外告诉你,丁总被双规了,因为什么不知道,你有个准备。艾飞很奇怪地问,丁总就跟我有这么千丝万缕的关系?田小静毫不隐晦地说,不是你,是你母亲总为你纠缠在里边,结果一事无成。说完,她就把电话撂下,从来都是田小静主动挂断电话。艾飞曾经问过,你总是到困难户和残疾户去走访,能解决多少实际问题?田小静回答得干脆,走访比解决问题更为重要。艾飞就开玩笑说,这就是你的面子。田小静笑着说,面子就是大家能看到的,你总去做谁也看不到的事情就等于浪费你的工作。艾飞听完很别扭,他和田小静结婚这么几年,很少去见过岳父,他知道田小静是不愿意他去,他岳父是省管干部,虽然退下来影响依旧很大。田小静说得很实际,我父亲只管我,不管你,你的事情你自己解决。艾飞说,他是我岳父,我看他是女婿的职责。田小静总能笑出来,反驳他,凡是看他的都会有目的,你也如此。艾飞无奈,他跟父亲说过这件事,父亲抱怨,都是你母亲搞的,所有的亲情都在你母亲那被异化了。
八
在鼓楼的一家台湾菜馆,里边的客人很多,李莉订了在大厅拐弯处的一个台子,隔着窗户能看到外面的车水马龙,但又显得很静谧。李莉点了几个菜,问艾飞行吗。艾飞说,我不太喜欢吃台湾菜,可能南京的菜对我的胃口根基太牢了。李莉笑着说,你就恋家。两个人吃着聊着。艾飞总是在自己很烦闷的时候找李莉吃饭,李莉对艾飞说,我就是你的发泄器。停了一会儿,李莉又对艾飞说,我下个礼拜就去公司报到了。
菜端上来,上汤竹荪西兰花做得都很好吃,艾飞觉得到嘴里就烂了,香香的。李莉说,我在公司的市场部,主要是做市场调查。艾飞问,你到公司怎么没跟我打个招呼呀?李莉说,我是去准备结婚的。艾飞诧异,你跟谁呀?李莉不说话,停下筷子看着窗外的流光溢彩。艾飞问,你跟你男朋友又好了?艾飞说,你这个人想象力太差,我跟我男朋友分手,你还不是在旁边坐着看了满眼。艾飞说,那跟谁呢?李莉说,谁调我到公司去的呢?艾飞顿时吁了一口气,突然他看见有个高个儿在眼前走了几次,总是朝他撇着眼神。他没有见过这个人,但觉得这个人一直看着他。艾飞说,你是跟郑总吗?李莉说,他跟我谈了两年了,你就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吗?你就是这么一个麻木的人。你眼里就是你云上的日子,你想过没想过云上的日子很短呀?为什么老高那么早就知道我和郑总的事,然后去讨郑总的喜欢?艾飞想了想,郑总的老婆因为乳腺癌去世两年了,他这两年敢情一直在跟李莉忙碌着。艾飞笑着说,真是啊,男人和女人,解不开的谜。郑总是你喜欢的男人吗?我怎么觉得你们之间一点儿联系都没有。李莉说,你是我喜欢的男人,你不是跟我一点儿联系也没有吗?艾飞不解地问,你跟他结婚图什么呢?李莉说,很简单,他给我喜欢过的日子,我给他喜欢的身体。艾飞想吐,觉得刚才吃的上汤竹荪西兰花好像是人的脑子。李莉说,你会觉得我很现实,觉得我是一个物质女人对吗?艾飞说,我没那么说。李莉说,我知道你不喜欢田小静,我刚知道田小静在外边跟另外一个男人好。艾飞愕然,这种传说很久了,他觉得就是一个传说。李莉说,你是不是问我怎么知道的?是郑总告诉我的,他在一个隐蔽的场合亲眼看到那个男人攥住田小静的手,周围人看了装作没看见。我当时问郑总,怎么会这样呢?郑总回答我,很正常,这并不说明什么,攥攥手就怎么样啊?我对郑总说,这就是宣示着什么呀。郑总对我说,人家就是想说什么呀,不能说出来就用动作表示出来。艾飞愤怒地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李莉率直地说,我不想你当个傻子蒙在鼓里,你是男人。艾飞望着窗外闪过的一串串车灯,感觉被李莉说得无地自容。
吃完饭,艾飞没有动地方还呆呆地坐着。李莉说,南京又下雨了,这个天还下雨真是烦人。艾飞看见玻璃窗有了雨痕,像是一滴滴的泪水滑下来。李莉说,单位的人都知道我喜欢你,郑总怂恿我继续这么喜欢你,这样就没有人知道我们的事情。艾飞笑了笑。李莉说,我真的喜欢你,我不是为跟他打烟幕弹。我曾经许诺自己,知道你不会离婚,就这么默默地喜欢你一辈子。艾飞惊诧地望着李莉,这位秀气的女人,长得像景德镇的白瓷瓶,身上弥漫着一股轻盈的水汽。艾飞有些被动,不知道说什么好。李莉歉意地说,让你背黑锅了,所以我今晚必须告诉你。尽管郑总对我说,等到结婚那天才公布出来。服务员递上结账单,李莉要买单,艾飞抢先拿过来。接着,服务员上了两杯台湾的高山茶,轻声说,外边下雨了,喝完茶估计雨就停了好走。李莉抚摸着艾飞的手,说,你的手很凉,我知道你难受了。艾飞什么也喝不下,原本爱喝水灵灵嫩绿绿的高山茶,突然也变得混沌起来。李莉说,知道你承受力弱,但还要告诉你另外一件事,你就全都担下来吧。丁总的案子牵扯你母亲,可能你母亲行贿丁总一些东西,其中有吴昌硕的画。艾飞蒙了,他知道吴昌硕的那幅画是父亲的,是爷爷给父亲的传家宝。
艾飞去前台结账,突然那个高个儿过来拽住了他。艾飞正要准备给田小静打电话,高个儿对他低声说,我有事跟你说。艾飞按住了手机的一个键子,那高个儿说,我知道你是谁,跟你吃饭的那个女人是谁。艾飞问,你想干什么?高个儿笑了笑,那女人不是你老婆对吧?艾飞不屑地说,这跟你有关系吗?高个儿说,这样,我们几个弟兄在旁边吃饭,麻烦你把我们那桌菜给结账,估计两千多。艾飞说,我不认识你,为什么要给你结账啊?高个儿说,很简单,我已经拍下了你和那女人吃饭的照片,还有那女人攥住你的手的近景,很亲密。我在网上马上发出来,你不会介意吧?艾飞的血在朝脑门上蹿,他知道父亲培养自己就是做一个有血性的男人,可这几年男人的自尊在退化。自己的文化信仰也在一点点儿被什么侵蚀着,好像是一个稻草人风一吹就会倒下来。他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曲木那张青春的脸。他拿出手机给这个高个儿连续拍了几张,高个儿躲着,但随着咔咔的声音,高个儿变了脸。高个儿说,你是想拍我吗?我就是一个无赖,我怕什么,你是什么人啊?艾飞说,我给你放一段录音,你听听吗?艾飞放手机的录音,刚才那高个儿的话都录了下来。艾飞说,你不怕,我怕什么?你就在网上放,我现在立马就在网上放你的了,我网上的力量你应该知道,我就是干这个的。你是无赖,我也让网上人知道你的无赖。你不是也要面子吗?你不是也有父母吗?你也有女人吧?你也有朋友圈儿吧?看看你这无赖也挺有意思!说完艾飞就走,高个儿央求着,我收回还不行吗?艾飞扭头厉声道,你他妈的晚了!是不是有人告诉你要紧盯着我啊?你回去告诉那个人,你是无赖,他是流氓!艾飞突然看见李莉在那儿站着,一束灯光打在她的脸上,看到那眼眶里充满了泪水,像是刚才喝的高山茶一样清澈见底。
九
艾飞开车从鼓楼回家,路上一直在堵。艾飞记得小时候在这里走很宽敞,两旁的树木遮挡出一种城市的浪漫。李莉今晚说的这些话在他心里发酵着,喜欢田小静这个谁谁,艾飞听岳三成说过,这个谁谁的老婆孩子都在美国的旧金山,老婆是陪孩子在斯坦福大学读书的。前年,他老婆和孩子有了绿卡,为了谁谁的裸官,老婆和他离婚了。至于是真离还是假离,只有谁谁和他的老婆知道了。艾飞曾经对岳三成说过,为了仕途可以不要家庭吗?岳三成笑着告诉他,这是我们几千年官场传统的一个基因吧。田小静打来电话,问他到哪了。艾飞说,还在路上堵着呢。田小静说,我回家了,等你呢。艾飞嗯了嗯,他不知道等你呢是什么意思。艾飞继续乱想,母亲给丁总行贿为了自己,母亲为什么这么执着呢?那幅吴昌硕的画是父亲的心肝宝贝,总是拿出来欣赏自叹。父亲知道吗?如果父亲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又会怎么样呢?艾飞越想越乱,看见前面总是红灯在闪烁。
终于到了家,在走廊里听到田小静正在洗澡。电视开着,还是巴黎时装周的回放千姿百态。艾飞想给母亲打个电话,犹豫了几次都没有拨成。田小静湿漉漉地走出来,南京的深秋虽不太冷,但家里的温度也不高。田小静早早就开了空调,屋里温暖如春。田小静一屁股坐在他身边问,跟李莉谈得怎么样啊?艾飞反问,谈什么怎么样?田小静说,你紧张干什么,男女之间聊聊天吃吃饭,我觉得很好啊。如果你再懂得怎么样勾引女人,这真是你人生的一大进步。艾飞扑哧笑了,说,真不像一个女领导说的话。田小静抻着脸,你以后别说女领导干部这个词儿,我觉得在家里不适宜,很难听。艾飞经常会遇到田小静这样,他觉得田小静在单位可能就这样喜怒无常。他曾经跟田小静说过结婚的那段时间,两个人去玄武湖散步,有时到秦淮河复古,到中山陵拜谒。那时电影还不像现在这么火爆,两个人就到电影院看通宵电影,然后一起早上吃干丝和牛肉汤。每周都要坚持做两次爱,每次做爱田小静都喊得天崩地裂。那时田小静总是跟他说,你是一个新鲜的男人,你总给我激情。后来田小静也说过,你现在是腊肉了,只能使劲儿嚼着吃啦。
窗外能听到雨滴声,是敲打着玻璃。田小静不耐烦地说,总是下雨,我就几乎没有见过晴天。艾飞说,李莉要跟郑屹结婚,你听着感觉怎么样?田小静看着艾飞,很正常啊,孤男寡女,而且李莉正是好年龄,足能对郑屹有一个长时间的诱惑。艾飞眨巴着眼睛,田小静顽皮地问,是不是有点儿酸酸的感觉?艾飞说,当领导的男人要是单身了,是不是总想着吃嫩草呀?田小静说,废话,那是必然。田小静说完警惕地看着艾飞,你什么意思?艾飞起来换了一个频道,说,没有意思。田小静说,我看你就没有意思,你不要听外边的胡说八道。艾飞问,我没有说你。田小静喊着,我父亲是当过省里大领导的,我不是平民出身,我懂得怎么做,我没有把仕途当成多大一回事。我就是想让所有人知道,我田小静不是靠着父亲成长的,我是有能力的女人!
荧屏上一位歌手在演唱《挪威森林》。“心中是否有我未曾到过的地方,那里湖面总是澄清,那里空气充满宁静,雪白明月照在大地,藏着你不愿提起的回忆,你说真心总是可以从头,真爱总是可以长久,为何你的眼神还有孤独时的落寞,是否我只是你的一种寄托,填满你感情的缺口……”这首伍佰唱的歌是他们过去的所爱。这时,田小静过去把电视机关上,屋里顿时一片沉寂。田小静蜷缩在沙发上喃喃着,我买了一个喜欢的挎包,这你是知道的,是我去香港出差买的。不贵。后来就有人说这是谁谁给我买的,还有人神秘地问我,我说,是不是吃错药了?我吃饱了撑的让谁谁给我买挎包干什么?她们见我不承认,就认真地对我说,有人在某某商场看见你们,手牵手,像情侣似的。另外,谁谁也承认了,说是给你买的挎包。这人证物证都有,你还狡辩什么!我们这是对你负责,你现在不同以前,以后会是前途无量的区领导了。我很生气,但没有与她们解释,而是沉闷了许久。艾飞问,谁谁说了这些话了吗?田小静流着泪,说,你真幼稚,你当不了领导,谁谁会说这给自己泼脏水的话吗?是有人给他造谣了,他都不知道。艾飞再问,那你跟谁谁去过商场吗?田小静坐起来,你是想审讯我吗?你他妈的是谁!艾飞疯了,我是你丈夫,我问问算行了吧?田小静看着艾飞扭曲的表情沉默了。雨继续在玻璃上滑行着,一行接着一行。田小静说,你这是第一次和我喊,我们在玄武门上说过,你不许和我喊,只能让我跟你发泄。我和谁谁去英国伦敦出差,确实在一家商场走过,就我们俩。他问我喜欢什么,我说,喜欢挎包。说完他就趁着我不注意,给我买了一个挎包,鱼皮的,很精致,估计得英镑一千多呢。那时的兑换是一比十五。我没有要,他很生气。后来他把那个挎包给了他老婆。我对他说,这就对了。他对我生气地说,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活得太累。
母亲打来电话,断断续续地说,你父亲心脏病犯了,在第一中心医院急救室。艾飞和田小静急急忙忙奔到医院的急救室,隔着玻璃看见父亲插满了管子。艾飞急切地问母亲,怎么样了?母亲低下头说,怨我,都是我让他遭罪的。他要是因为我死了,我就跟着他去死。田小静对艾飞说了一句,我去找王院长。田小静急匆匆地走了,剩下艾飞和母亲。艾飞问母亲,您就给丁总一幅吴昌硕的画吗?母亲叹着气,还有你父亲喜欢的紫砂壶,那是大师胡耀庭制作的。艾飞问,还有吗?母亲生气地说,还有什么?你父亲就这两样好东西,我都给了他,他什么也没有给你办成。当初我真不该救他,我应该让他去死!艾飞挂心地问,还能拿回来吗?母亲说,不管他们怎么批评我和处罚我,我是要拿回来的。我要给你父亲一个交代,我不能让他这么生不如死。艾飞紧紧抱住了母亲,他觉得母亲的身子骨很单薄,摸到的都是一块块硬硬的骨头。他记得以前母亲不是这样的,那么丰硕,艾飞问,你为我至于这样吗?母亲说,我想让你不输给田小静,你父亲就这样了,你就该超过他。艾飞不解,就为了这个?
这时,田小静领来王院长到了急救室,从玻璃窗看到王院长跟大夫和护士布置着什么,然后又检查着父亲。过一会儿,王院长走出来对田小静说,一个小时后,我会把您的公公转移到单间,现在病情稳定,就是严重心悸,还没有出现全面堵塞。说完,王院长客气地跟艾飞和他母亲握握手,以后有事情直接找我,田局长的事情,我会全力去办的。
后半夜,艾飞和母亲走进了单间病房,田小静已经走了。父亲睁开眼睛努力辨认着艾飞,对他说,我要和你母亲离婚。艾飞说,母亲也是为我好。父亲摇头,她总是想让自己没有实现的让你去实现,我们斗争了这么多年,她就是痴心不改。母亲哭了,父亲怔了怔,他好像没有想到老伴儿会哭,而且哭得那么伤心,于是下意识去抹母亲的泪水,没有想到越抹泪水越多。父亲问艾飞,你母亲会不会犯行贿罪呀?艾飞说,不会吧。父亲紫青着脸,那是你的想法,你母亲要是进去了,我就陪着她进去,只要关在一个牢里就行。艾飞忙说,您别这么瞎说。父亲喘着气,看着天花板叨叨着,天空这么大,我知道自己不能飞了,再也看不到在云上的风景。那是最美的,最让我陶醉的。说完,父亲也哭起来,母亲再抹父亲的眼泪。艾飞实在看不下去,他默默走出病室在走廊里站着,好像雨停了,他在天窗上看见了云彩被风剥离开,露出了月色。他在去西藏昌都的飞机上看见的月亮是最亮的,甚至晃他的眼睛。云彩都在月亮下面飞翔,月亮指引着它们翻滚,像是一个导师。
十
转天上班比较晚,艾飞在家里睡了一会儿。他到了单位,觉得应该看最后的校对稿,于是他喊来文秘送过来。文秘有些迟疑,但还是送过来。他翻了翻,突然发现在里面的环球旅游版块儿里出现了严重的错别字,环球成了坏球。他立即用红笔改过来,一共改了六七处。他又细致地看看,发现自己写的那个西昌青山机场,变成了青云机场。他看了看有四处之多,于是又拿红笔划掉。自己拍摄的六幅照片只剩下四幅,最喜欢那幅碧水绽花没了。他喊来文秘问,怎么没了呢?文秘支吾着,最后说是高主编删掉了。艾飞情不自禁地站起来朝外走,文秘提醒他,你看的已经被高主编看完了,而且签发印刷厂了。艾飞拿起来看,果然看见老高的字体,签发。他突然明白从这期起,自己将不再有签发权。他还是拿着校对稿走进老高办公室,老高抬头看看他,不客气地问,你怎么不敲门呢?艾飞随意地说,你到我办公室也没有敲门啊。老高板着脸,我是你的上司啊,你进门怎么也该敲敲门吧?艾飞过来把校对稿递给了老高,老高看了看,问,我签发了,你怎么还要看呢?艾飞也不含糊,我忘记了从这期由你签发。老高说,出现了几个错别字有什么,新华社还经常出错呢。艾飞说,为什么不能减少出错呢?老高笑了,我提醒你,你即便改了,也还有错别字,比如你写的邛海,现在你看看是不是琼海呀?艾飞拿过来看,果然是琼海。让他汗颜,忙用红笔再改过来,问老高,你既然看出来为什么不改呢?老高说,我想告诉大家,还有你的拥趸者,你也会出错的。还有,我删掉了你的两幅作品,你觉得是最好的,可我觉得并不怎么样。还有,我看见另外一家航空公司的网站有你的邛海照片,我希望你尊重你的单位。艾飞很吃惊,回来在网上看了看果然有几张,他给岳三成打了电话询问,岳三成承认,这是我的错,我把你的照片发在我的朋友圈里,结果我的人就以为是我拍的,放到了网站。我们的线路也有西昌,我是才知道的。艾飞说,这就成了我在单位被人整治的把柄。岳三成笑了,知道你一直受气,到我这里来吧。
三天后,艾飞的父亲出院了。
南京的天气好起来,天际之间出现灿烂的阳光,云彩也在涌动,像是配合阳光在跳舞和唱歌。艾飞想出去一趟,他要去附近的莫干山。秋天的莫干山会是很有层次感的,他要私人开车去。他不会放过好风景,有的是给杂志用,有的给岳三成。老高打来电话,说,明天郑屹老总要过来宣布裁减人员名单,还有别的事。艾飞问,什么是别的事?老高笑着说,你来了就知道了。
还是在会议室,这次郑屹来了没有去艾飞的房间,而是在老高的办公室等着。开会时郑屹宣布了裁减八个人去各地的客服,不愿意干的可以提出辞职,条件优厚。没有小隋的名字在里边,这八人有七个选择服从,只有一个辞职,就是那个文秘。记得那天文秘曾经跟艾飞说过一句话,我知道得太多了,我只能辞职,我要等着和他们谈条件。郑屹说,他在网上看到一则消息,说有一个单位精简,领导桌上天天都有匿名的告状信,互相揭发问题,什么乱搞男女关系,跑到歌舞厅泡小姐,到洗浴中心异性按摩,还有受贿,细致到下面基层给每个人送茶送大米送香烟。领导借机掌握大量情况,逐个立案审查,顿时机关杀气腾腾。不知道你们是不是也这样。没有人说话。等了一会儿,郑屹说,公司决定老高任主编,我不再兼任这个职务了,执行主编是小隋。大家愣住了,像是在空气里点燃了什么。所有人都看着面不改色的艾飞,郑屹说,有些事情,小隋也要多向艾飞副主编学习。小隋站起来朝艾飞鞠躬,谦恭地说,艾飞是我的老师。一切来得那么突然,好像又很自然。这时候有个人站起来说,我愿意去客服,可银川太远了,我的父亲高血压需要照顾。郑屹说,你可以不去。那个人不吭声了,谁都不吭声了。郑屹说,地方的客服是每年都调整,那就看你们的表现了。
散会后,郑屹在老高办公室坐着,只有艾飞一个人。郑屹说,抱歉了,你母亲由于行贿牵扯到你,你只能这样委屈。说着,郑屹微笑了一下,我和李莉定好了,明年结婚,你来凑热闹。艾飞问郑屹,你觉得这个杂志这么办下去会怎么样啊?郑屹咧咧嘴,有你呢,我担心什么。艾飞说,那就是说我干活儿,老高和小隋坐享其成,还要不断给我加码子。郑屹安慰着说,你要忍受这一段,只能怨你母亲这么急功近利,给你带来负影响。艾飞说,我要是不干了呢?郑屹给艾飞递过一杯茶,说,这是我从云南带来的普洱,熟的,价格不菲呢。艾飞继续固执地问,我要是不干呢?郑屹说,考虑到你这点儿,你可以走。艾飞说,那你的杂志呢?郑屹安稳地说,杂志还会办下去,办得好不好不是关键。艾飞问,那关键是什么呢?郑屹说,关键是谁办,跟我是不是一条心,是不是在一艘船上。艾飞说,那我调动,只要你放我走就行了。郑屹饶有兴趣,问,你能去哪呢?艾飞慢声细语地说,你的公司马上就要被另一个公司兼并了,另一个公司成为你的东家,那么这个东家的新老板叫岳三成,是我最好的同学和朋友。我要去你的总公司杂志社当主编。你不要惊奇,因为我拒绝这个位置许久了,我热爱咱这个杂志,它是我的母体。郑屹站起来,你说什么,岳三成是你的最好的同学,你怎么不早说呢!艾飞笑了笑,我对当什么不感兴趣,是你们抛弃了我,我只能远走上海了。说完,艾飞站起来朝外走了,后边郑屹跟了几步在说,你一定要在岳总面前说我的好话啊。艾飞回头说了一句,晚了,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要说我掌握好的一切。郑屹紧跟过来,拽住艾飞胳膊,你不会这么做的。
艾飞恶狠狠地说,我会!
十一
五月,正是上海的梅雨季节,却总是没有雨落下。
艾飞记住了对曲木的承诺,让曲木乘飞机到了上海。艾飞陪着曲木去了外滩。曲木对艾飞说,看见这么多高楼挤在一起,我有些恐惧。艾飞问曲木,坐飞机是什么感觉?曲木兴奋地说,记住你说的云上的日子,我看见我在云上面。曲木只住了一夜就走了,他坚持坐火车回西昌,他说,还是坐火车踏实,不担心在飞机上掉下来。我只有看见土地才知道自己的真实存在,在云上的日子太缥缈了。
岳三成听了艾飞的建议,把总公司的杂志定名为《云上的日子》。艾飞对岳三成说,要把杂志做成全球航空公司最好的,才能对得起总公司。岳三成的这家总公司在黄埔外滩的一角,能看见黄浦江缓缓流淌,还能听到长长的汽笛声。艾飞经常跟岳三成吃饭聊天,不少次在岳三成的办公室,听他讲解他的全球飞行构想。他在办公室墙上挂了一幅硕大的世界飞行地图,密密麻麻的小红旗插在上边,标志着公司的布局。他多少次说,我要让飞机飞到阿根廷、巴西、秘鲁,还有古巴。但他从来不提郑屹。只是有次岳三成发狠心说,郑屹这个人不行,我要换掉他。艾飞也不接茬儿,岳三成疑惑地问,你就不说话,他们整治你这样?艾飞摇头说,他们习惯整治什么,你不让他们整治什么会难受的。你就别跟他们一样这么折腾了。岳三成摇头说,我也喜欢这样,我要把不听话的人调走。艾飞不再说话,因为他觉得岳三成和郑屹说话的语气差不多。岳三成笑着对他说,你知道吗,郑屹托了很多人找我,希望能让我关照。他越这样,我就越看不起他。艾飞只是哼哼了一句,只要功夫深,铁杵也能磨成针。岳三成笑了,你少这么污染我,我这个人就六亲不认。你看看你以前的那个公司,飞机增添那么少,都是老飞机,而且服务质量越来越差,现在是全国正点率最低的几家之一。你什么时候去南京,把那本杂志捋顺捋顺,现在还能看吗!知道吗,就是摆在乘客跟前也不愿意翻。一家广告公司老总跟我说,这是捧着金饭碗要饭,没人会给你吃的。我已经通知底下人,说你去的事。你说狠点儿,实在不行就调整!脑子换不了,我就换人!
一个有了雨的日子,艾飞开车回到南京。
艾飞接到了李莉打的电话,声音绵绵的,今晚你有空吗?我在台湾菜馆等你。艾飞想了想说,可能够呛,但我一定找个时间弥补上。李莉说,我理解你,你现在是总公司的人,我听着说话语气都不一样了,懂得慎重了,没想到我这个邀请弄得你很难为情。我没事,我就是想见你,我不准备跟郑屹结婚了。艾飞吃惊地问,怎么会呢?李莉哽咽着,他还有别的女人,我就是一个备胎。艾飞说,你开玩笑呢,郑屹亲口给我说,和你的事。李莉笑了,他那是让你告诉我,你做到了。我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被他扔在了撒哈拉沙漠,周围一丁点儿的绿色也没有,他隐藏得很深。
艾飞回到家,天色很晚了,田小静不知道他回来。他躺在床上听喜欢的歌曲,把音量放得很低很低,那首著名的《牧羊人之月》让他有些虚幻。恍惚中,他猛地听到房门突然被拧响了,田小静和一个男人谈笑风生地走进来。田小静说,艾飞不在,你别这么紧张兮兮的。男人说,你的副区长差不多了。田小静问,喝点什么?那男人说,咖啡吧,你烧的咖啡香。两个人坐在那儿喝咖啡,浓香的咖啡味道钻到了艾飞的鼻孔里。田小静问,你离婚最后手续办完了吗?男人说,还没有办完,也是一个累赘,给了不少钱,还在讨价还价。等了一会儿,那男人问,你呢?田小静说,我不会离婚,我早就跟你说了。那男人说,为什么呢?田小静说,我还爱他。还有,我也没有办法跟我父亲交代,他最恨的就是背叛。那男人笑了,背叛也不是坏事。田小静娇气地说,你帮我把皮鞋脱下来,我走累了。男人低声说,我最喜欢的是脱你的内衣。田小静突然厉声道,我跟你说过,我的身体有些地方你不能碰的!男人也很生气地说,为什么?田小静说,那是他的。男人恼怒地说,你连你的卧室也不让进,今天我就进给你看看。田小静喝住了,然后放松口吻,艾飞要是有你这点不正经,我就心满意足了。那男人说,你误解了,男人越正经越不正经,越不正经越正经。
那男人突然走进屋里,看见艾飞坐在床上。
转天上午,艾飞坐在老单位的会议室里,看到这熟悉的地方有些心酸。老高和小隋拿着笔记本准备记什么,都是他熟悉的规定动作。艾飞从挎包里拿出来一本杂志,然后对大家认真地说,都翻翻。大家传阅着,看见上面都是艾飞用红笔画出来的错别字,甚至更为严重的问题。艾飞说,谁的错?老高说,我的错。艾飞又拿出来一张表,然后说,再传阅这个。大家看着,上面是每期广告收入的情况,大家看到艾飞画了一条直降的线路。艾飞说,这个由谁负责呢?老高说,还是我的问题。艾飞用力敲了敲桌子说,大家把心思都用在刊物上,小隋啊你看看广告,没有好照片,没有好文章,谁给你登啊。小隋红着脸,吭哧吭哧说不出话来就低下头。艾飞觉得自己敲桌子的动作很恐惧,太像郑屹了。他突然有些羞涩地说,散会吧。
艾飞坐在老高的办公室,老高笑着说,郑总要过来看看你,我替你婉拒了。艾飞没有说话。老高跷着二郎腿说,过瘾了吧,觉得训斥下面很幸福吧?看着我们这些低眉顺眼的人很舒服。艾飞说,你多久没坐飞机了?老高说,半年了。艾飞说,你坐坐飞机吧,体会一下云上的感觉。老高说,我没觉得有什么感觉。艾飞说,我把拍摄的莫干山的照片发给你,你看看。我那是在莫干山云上拍摄的,看着气流翻卷,很有味道。老高说,我给你发在杂志上,你舍得?艾飞说,在这里我生活了很多年,我就是割舍不掉。说着,艾飞突然有了哽咽,老高以为他在开玩笑,再看下去竟然见到艾飞满眼是泪水,老高的心里突然触动了一下。
昨晚,艾飞对田小静心平气和地说,凑合过吧,过不下去就分手。田小静丝毫不内疚地说,这话应该我对你说才对,我能说爱你,你说过你爱我吗?
深夜了,艾飞开着车拉着田小静去了玄武门,还有人在那里散步。艾飞和田小静站在玄武门下,听到了鸡鸣寺的钟声。田小静说,你看看夜色。艾飞看见夜色无月,一片湛蓝。田小静说,你不是愿意过云上的日子吗?没有云,你还有日子吗?艾飞笑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艾飞说,你的副区长没有希望了。田小静说,都让你搅的。说完,她就咯咯地笑,像是银铃在空中摇响。艾飞说,我今天开了一个会,就看见老高和这些熟悉的人拿着笔记本看着我,我就想笑。田小静说,你觉得很惬意。艾飞说,我觉得我很难堪,我那么怀念以前在单位的日子。我推门就能进到老高屋里说笑,他馋了就跑到我屋里打牙祭。我们可以互相到下面的房间,中午大家吃饭喝酒,说荤笑话,然后你拍着我,我捶着你。单位像是一个大家庭,每个人都是家庭成员。现在变成了这样,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点儿也不觉得快活。我不喜欢钩心斗角,不喜欢被人算计,不喜欢虚假的感情。我喜欢简单的人,做事的人。我喜欢几个真心的朋友,围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
艾飞和田小静站在玄武门的一段城墙上,又一次面对着静如月亮的玄武湖。艾飞突然想起在西昌,曲木教给他唱的那首彝族民歌《情深意长》。他张嘴唱着,很是粗犷,唱着唱着眼睛被什么东西封冻了,睁不开。“五彩云霞空中飘,天上飞来金丝鸟,红军就是咱的亲兄弟,索玛花儿一朵朵……”田小静从后边章鱼般地抱住他,牢牢箍住了他,跟他一起唱着。歌声在玄武湖上飘荡着,竟然在湖面上凝聚着没有马上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