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 静
(阜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安徽 阜阳 236000)
《上海宝贝》一出版就引起了社会各界及媒体的关注,在销量方面小说出版半年内即售出超过十一万本,超高的销量和关注度,一度让卫慧成为公众人物。在引起社会的诸多关注中,一部分人针对卫慧大胆的情色书写和颓废的上海情调提出严厉批判,一部分人则觉得卫慧的大胆不过是撕掉了人身上虚伪的面纱,给了女人一次释放真实欢乐的机会罢了。
现在将关注度拨到与卫慧同时期的“70后”作家群——他们置身在渐次被文学史经典化的20世纪50至60年代出生的作家和新媒体写作浪潮下来势汹汹的“80后”“90后”作家的夹缝之中的尴尬处境,他们被在“文革”后成长的文化语境所预设了的对意识形态和宏大历史的冷漠态度,他们渴望找到能与其成长经验相匹配的独特的语言方式和叙事能力而又深感无力的焦虑意识[1]。在“70后”作家群们的成长的历程中,他们成功避开了“文革”对他们的影响,所以他们既没有对政治的狂热崇拜,也没有相应时段的痛苦回忆。充斥在他们记忆中的,是关于改革开放的讯息,是市场经济带来的商品化。金钱的巨大诱惑力、道德约束力的匮乏种种因素,呈现出一个与以往完全不同的社会氛围。所以在他们的作品中我们看到高昂的主体性背后的享乐精神和非集体化。我们会发现在卫慧的作品中,与以往其他时代表现不同的地方是:女性主体意识的增强、个人欲望的张扬、亲情关系的淡漠、性关系的混乱、女性性体验的高扬、末日悲观颓废情绪的表露等。
从外部来看,从“文革”时期一直紧闭的国门,也随着改革开放的一声号角对外开始敞开。各种西方思潮陆续被引进国内,五四以来一直高举的启蒙主义也开始有了复苏的迹象。但之后的几年间,社会变化带来的文学恐慌并没有结束。文学和社会各界对于文学的走向总体仍持怀疑态度。封闭和开放的声音总是在不停地转换,所以过渡时期的文学也比以往表现得更为谨慎。另外,对西方文学文化思想的吸收运用,总需要一个时期。所以文学真正的开放涌现于20世纪90年代。
在众多西方思想中,后现代思潮对中国文人影响巨大,正如马克思、恩格斯描述的那样:“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2]后现代带来的反传统反崇高思想对文学创作影响也很大。对于“70后”作家群来说,后现代思潮已经越过了先锋派实验的性质,更多地进入创作领域,他们沿着对人的观念的重新审视和对历史观的断裂两个方面展开。作为一种对现代性的反叛的思想资源,在20世纪90年代的消费话语语境下,后现代思潮对“70后”作家的影响主要表现在:文化的隔膜、实用主义、通俗消费性、缺乏深刻的哲学意蕴。卫慧作为“70后”作家群的一员,同样有区别于其他年代的经历和境遇,也受到西方思潮尤其是后现代思潮的影响。对于卫慧来说,最深刻的在于后现代的通俗消费性。在文学创作方面就表现为一种欲望化写作,我们也可以叫作身体写作。
莫里斯说:“人”这种动物仍然觉得,他还难以面对自己的生物学本质[3]。尼采曾说身体是一切决定性的存在。我们却一直说灵肉冲突。却忘了莫里斯说的,人不过是无毛的两足生物罢了。事实是:身体并不是从动物走向人的障碍,障碍也不是灵肉冲突,要有冲突也是身体内在的冲突,身体一直在那里,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诸多反应和情绪,这都是身体在说话[4]。明白人的生物性所在,看清身体作为本质的存在,才有助于我们对消除身体所附着的神性的惯性认识,才能更好地对身体进行祛魅。
关于身体写作,我们可以从《美杜莎的笑声》中发现一些源头。在她们那里,“身体之所以被重新占有,依据的并不是主体的自主目标,而是一种娱乐及享乐主义效益的标准化原则、一种直接与一个生产及指导性消费的社会编码规则及标准相联系的工具约束”[5]。对身体的重新解读,国家对市场经济的强调促成了在卫慧这一批“70后”作家群中,一段时间内身体写作十分盛行。卫慧在当时尽管得到了很多方面的关注,这些关注却并不完全指向文学。很大一部分男性读者是出自猎奇的眼光来看待她这位美女作家,还有一部分读者对于卫慧前卫的身体写作持以强烈的道德批判。其实当我们看待一些身体写作的文本例如《上海宝贝》,表现出难以遏制的道德愤怒的时候,一方面过去的崇高理性还在发挥着余热,另一方面,也是对商业功利性的排斥,也就是说,无辜的身体并没有从无所事事的情欲叙事中解放出来[4]178。带有道德重负的批评和评价,往往都停留在判断层面,却很少有人关注到事实内核。
对身体的解放,我们经历了脱去文明人外衣的历程,对身体写作的各种非难,说明了我们对自己的生物性在内心深处还是无法接受,尽管脱去了外衣,内里还有重重包裹。卫慧她们通过身体写作,试图解构长期以来所说的灵肉二元论,确立身体本位,她们利用身体写作真正让身体回归到原本的样子,不再是附着于精神属性的半独立品。但其实她们的身体叙事既不具备对抗僵化的意识形态的美学政治意义,也与女权主义关联不大[1]77。身体是本体同时也是我们连接外界的一种媒介,在身体写作的过程中利用对身体本身的祛魅来赢得另一种更直接的表达效果,通过对女性身体的解放制造出一种新的伦理关系,这背后的大胆叛逆还指向着一个全新的消费时代的来临。这种消费时代跟市场经济密切相关,经济的发展让人们的享乐成为可能。愉悦就是身体的基本属性,作为存在本质的身体,不需要用宏观的道德扭曲真实的人性,身体是享乐的还是生产性的,这是身体政治学的基本分歧,而前者代表颓废、堕落和羞耻,后者代表积极光荣和进步[6]。
我们从两个方面来看卫慧的身体写作。
一是打破了以往情色书写中以男性视角为主的局面,真正地写出了女人的情色。以往我们在提起情色文学作品时,很多作品都是以男性视角进行描写,从衣着服饰、外貌、语言、身体体验都是为了满足男性的心理期待。这样的书写里女性在情色上面往往不是处在被压抑的状态就是处在被忽略的状态。传统道德对于性的耻感,在文学作品中并没有对男性起到压抑作用,对于女性却起到了很强的束缚性。
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宽松的社会环境使西方各种思想的进入成为可能,种种思想包括自由、独立和个性。传到卫慧这里我们看到的是关于女性的身体密码在逐渐解锁。在《上海宝贝》中,我们看到这些都市里的年轻女性,不仅关注自己外在的漂亮,也关注自身内在身体的满足。Coco与马克之间的纠葛就是在不断寻求身体的满足和刺激。
关于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从男性那里争夺话语权,这种话语权也包括关于情色方面的话语权。所以卫慧这一批20世纪90年代成名的女作家,她们在看待两性关系上敢于从女性视角出发。她们使得情色、欲望不再是男性专属的,女性也不在处于从属地位,她们作为同样平等的个体,不仅可以堂而皇之地享受,更可以主动出击、大胆争取。所以她们大胆,无所畏惧,甚至有些癫狂。这里的情色,很多情况已经完全属于女性。追求满足,抑或在灵与肉之间徘徊不定都是作为女性个体独特的人生经历和体验,不属于社会,不属于男人,而是单独属于女性。《上海宝贝》绝不是老套的三角恋故事,这里面的男性更多地是为了女性进行服务,甚至我们可以看作是以女性为中心构建的一部作品。
二是经由对身体的祛魅,重视女性身体体验的满足。在《上海宝贝》中我们可以看到其中的身体体验在作者笔下描绘的是正常或者说光明正大的。对身体的重视并不像以往认为的指向色情或情欲,越是遮蔽越是容易滋生灰色的空间或地带。用摧毁身体神性的方式来释放身体,解放一直以来处于压抑的女性身体。谁说女性不能在情色上享受呢?《上海宝贝》中,相爱的男友性上不能满足她,外国男人马克在身体上满足了coco,coco在这种灵与肉之间的冲突中,挣扎并享受着。有挣扎因为毕竟coco不是完全意义上的生物,而享受则表明不再遮遮掩掩,女性在身体上不能满足也会处在极大的痛苦当中。
《上海宝贝》中,对于女性的身体体验重视上,一方面是来自马克,一方面是来自女性对自己身体的解密。在卫慧的《上海宝贝》中,我们发现女性在情色方面从隐蔽的位置走向公众视野,这种女性重视身体体验的表述中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女性对性不再是被动压抑的一方而是会主动出击寻求欢乐的一方;二是即使不通过男性,经由对女性自身身体密码的解密,女性也可以通过自慰获得身体的快感。
在《上海宝贝》中,我们看到了一个纸醉金迷的上海社会。一群男女好像从来不为生活发愁,我们也看不到他们工作的状态,看到的是无尽的享乐,放纵。我们看到他们之间混乱的男女关系,看似以身体作为写作蓝本,其实更多是在描述一种深邃的内心生活,只是其中的媒介通过身体或者色情来实现。真正的身体书写,不只是表现为对身体取悦带来的快感,取悦是一种饵料,其真正的目的是献祭,没有色情企图的悲剧性,就没有真正的色情,通过一种艰苦卓绝的身体较量,愉悦在更高层面出现了[6]3。
还有一种颓丧的情绪弥漫在整个小说周围,“70后”恰恰是在一个“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的去整体化、去中心化的时代里成长起来的一代[6]3。后现代对卫慧这一批“70后”作家影响颇深,她们那种反传统反崇高的大胆描写,大多来自后现代的影响。《上海宝贝》中有很多反传统的东西,如女性不再是爱情、情色的被动方,女性完全可以依照自己的心愿寻求欢乐。又如,小说中的很多人物不再是勤勤恳恳工作的雷锋似的代表,他们开始追求金钱至上,享乐至上。他们过着看似糜烂的生活,但却也是经济发展的象征。他们是享乐的一群人,但他们也是享受现代发展的一批人。作为文明或文化的现代性,它是关于美、清洁和秩序的,然而在追求美丽的过程中,我们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1]77。《上海宝贝》中,我们看到了大上海的繁华,看到了香奈儿,看到了高级公寓,但同时我们也看到了其中的吸毒、麻木、滥交等种种颓废消极的东西。Coco看起来是个勇敢开放的女性,不想身体孤单就潜意识里接受了马克,有人认为女性意识在卫慧那里被抽去了一切社会和道德的内容而只剩下本能、欲望和感官满足。但原文中也写到,一次在卫生间里短暂偷欢之后,coco不是满足而是痛苦,甚至自嘲可能还不如娼妓。所谓的勇敢,开放仍然弥补不了内心的荒芜。Coco就在灵与肉之间摇摆不定,自责并享受着。Coco是个完全自由的人,看起来她已经大胆到无法无天,但这也是问题的所在。文明的缺憾源于压抑,即人们在获得某些安全的同时,却失去了自由;后现代的缺憾源于自由,即人们在得到日益增多的自由同时却失去了安全感[4]178。coco的自由也是安全感缺失的来源,自由带来的肉体上的满足反而销蚀了感情上的安全感,偷情过后的coco与其说是无法面对天天,其实更难的是面对自己的内心。
新时期看似是更多元更开放的时期,但这种开放也暴露了多种维度下人们内心的荒芜。如果说以前的家庭与生意的分离,允许性话语服从严厉的、非感情的竞争要求,而仍旧对所有其他的规范和价值观,特别是关于道德方面的,听而不闻,那么,当前的性与其他关系的分离,则允许它无条件地服从强烈体验与感官满足的标准[6]184。新时期的多元化,在一定条件下延伸到对身体的解放,纸醉金迷的社会群体中的年轻人享受到了更多自由,但是很多时候所谓的自由也会给他们带来身体的损害和内心的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