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元英(四川)
新年这根绳还是没能拴住一家人,能挣扎的都朝着既定的方向挣扎。多少次劝父母和我一起进城住,老人摆摆手,总说老屋老了,也需要人陪。
就这样,老人陪着老屋,老屋也陪着老人。
老人像一座电力不足的钟摆,从老屋的左边晃到右边,半晌,又从右边吃力地摆到左边,搀扶着把日子过成比日子更长的年。
闲暇时,老人喜欢给和自己儿女同名的小鸡说话,说子孙的乖巧,说邻里旧事,也说一些遥不可及的记忆。
夜逼近前,老人习惯与老屋相视而笑,这默契就如黎明安放在黑暗之后那么自然。
可谁能折弯岁月这把镰刀,不让它割掉嫩苗,也不割走枯草?
在老家晚饭叫作“夜饭”,忙碌的农人常常用星星下饭,月光下酒,说一些家长里短,消除一天的疲惫。
习惯了城里的习惯,饭后我必定要散散步。
夜晚的村道没有车辆,只有月亮从路面走过,慢慢地,扬起的灰尘已恢复了平静。
地边飞舞的萤火虫是还没有升上天的星星,一眨一眨努力向夜空飞。
路过邻居的家门,有看门狗一直在朝我狂吠,主人见是我过路,边向我打招呼,边骂着狗的无礼。我并没有怪罪,那晚确实藏着一个秘密:沿着朦胧归来,我顺手牵走了连绵的山影和家乡的宁静。
等我回到家,父母早已睡去。黑夜与白天对于他们,仅仅是一觉瞌睡的距离。
能喊出我乳名的,不是父母就是乡亲,每喊一声,我的心就柔软成迎风的经幡,向善的方向飘飞。
在吊坝村,乡亲们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名字,出了村庄,他们的名字都叫吊坝村。
乡亲,是生活这条河床里,相互搀扶着向前奔流的河水。张家娶媳妇,乡亲们系起围裙择菜、办宴席、闹洞房,也揣走一些喜庆。李家死了人,乡亲们自发抬棺木、打理后事,也哀伤同样要走这一步的自己。王家五保户是一位多病残疾的老人,乡亲们轮流帮种地、洗衣,也转动经筒为他祈福。
离家远了,喜欢在人群中搜寻乡亲的脸庞,因为每一位乡亲都能还原同一个故乡。
夜追随夜,昏黄的路灯与黑对峙,偶有经过的车辆或是破碎的酒瓶,才会打破这僵持的局面。
黑,是一块海绵,柔软。柔软成父亲的轻咳,母亲的呼吸。我喜欢用乡音这滴水饱满黑这块海绵,黑就家乡一样沉甸甸了。
夜里,我憎恨蛐蛐儿的假慈悲,一声两声,试图用村庄抄袭月光,让漂泊的我误以为还停留在儿时看守过的玉米地。
我是一个怕黑的人,可我始终站在最深的暗里,抱着温暖的黑,抵挡酒杯中虚拟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