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左彩凤 邵鹏丽
“某某某,请速到心理门诊就诊。”随着广播的声音诊室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名30多岁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她眉清目秀,长发束成了一条马尾,体形纤细,乍一看上去,宛如少女一般。只是她眼神空洞,好像没有焦距,表情比较淡漠,走路有点轻飘飘的,她坐在我面前的椅子上,虽近在咫尺,却似天涯一般遥远。
“左主任,我刚刚去呼吸科看病,呼吸科主任说我的肺和气管都没有问题,让我来找您。”她的语气和表情都是淡淡的,没有看病的急切,没有对转入心理科的质疑,也没有对心理医生的好奇,让人感觉跟她之间似乎隔着一层雾——雾里看花,但看不清她。
“哦,你觉得哪里不舒服呢?呼吸科主任建议你来看心理门诊会让你有什么感受呢?”我打开她的病历,开始了常规问诊。
“对不起!”她的回答让我愣了一下:对不起是一种自责,是一种内疚、罪恶感,这种情感是沉重的。当亲人遭遇意外去世或患重病时,家人常常会出现罪恶感、愧疚感,会认为因为自己做得不够好导致亲人出现问题。为什么她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会说对不起呢?我在心里留下了这个疑问,想等到合适的时机再问。
她没有停顿,继续说:“我妈妈5个月前诊断为宫颈癌,已经手术了。从那时开始,我就出现了胸闷、憋气,有时候上不来气像是要憋死了一样。去呼吸科看了好几次,都说我没事儿。”她的语气依然是淡淡的,好像说的是别人的病情。这让我警惕起来,经验告诉我,往往越平静的患者,背后越是隐藏着重要的秘密。
“我不能接受这件事,不相信它是真的。尽管手术都已经做完了,妈妈术后恢复也很好,我还把病历资料拿给北京、上海的专家看了,他们都认为诊断和治疗方案是正确的,但我就是不能接受这件事。”患者依然是风轻云淡的表情,依然是风轻云淡的语气,我内心的困惑和不安却进一步加剧。否认是人面对重大创伤时常见的自我保护方式,通过否认重大创伤事件就可以避免去面对痛苦的现实了。但是,回避不等于不存在,而否认的方式恰恰反映目前的创伤程度超出了来访者的承受范围。
“从那以后,我就浑身不舒服,眼科、口腔科、呼吸科、消化科、心内科、还有神经内科,都让我转遍了,所有的医生都说我没事儿。家里人认为我有心理问题,让我看看心理医生。”我从她的眼神和语气中居然感受到了隐隐的期待,好像她很期待自己生病,最好是生一场大病似的。
“妈妈得了宫颈癌之后,你就出现了浑身不舒服。你觉得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吗?或者说,你对自己的浑身不舒服是怎么看的呢?”在治疗关系还没有很好建立的情况下,我还是选择了一个开放性的问题。
“我好像不怕生病。我有一种感觉——妈妈将来走了之后,我就会跟她一起走的。”她的眼神不再那么空洞,开始有了一些焦距。
“你看,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你的这句话?你身体不舒服,然后做各种检查,看看得了什么病,这是在为‘将来和妈妈一起走’做准备,是这个意思吗?”我停顿了一下,看到她若有所思,然后我缓慢而坚定地说出了我的猜测:“或者,你希望自己得一场大病,代替妈妈死亡,这样妈妈就不会死了。”
她倏然睁大眼睛,盯着我,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是这样想的?”她的眼圈红了,眼泪慢慢地流了下来:“是啊,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想要是我生病死了,妈妈是不是就可以活下来?我真的愿意啊,愿意用我的生命换回她的健康!”眼泪在她的面颊上肆意流淌,诊疗室里弥漫着浓浓的哀伤、痛苦与无力,在命运面前的无力!
我觉察到来访者潜意识中有自杀倾向,所以,等到她宣泄完、情绪稍微平复之后,我试图找到她的社会支持系统:“你生病之后,家人和朋友们都做了什么啊?”
“我的老公对我非常好,什么都不让我做,对于我的要求他都尽量满足,昨天晚上还在家里陪我玩积木呢。我最近都没有照顾孩子,有时候孩子反过来要哄我。这几天上班,同事和朋友知道了这些事,都对我挺照顾的。”她的眼泪又开始向外涌:“我对不起他们!”
“对不起”这个词再一次出现。我似乎是不经意地跟了一句问题:“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
“老公对我非常照顾,我却不是一个好妻子。孩子那么乖巧,我却不是一个好妈妈。尤其是对妈妈,我动不动就会冲她发脾气,嫌她吃剩饭,嫌她太操劳,不好好照顾自己。每次都是妈妈来安抚我。妈妈的病都是我气的,是我不好,才使她生了这么重的病!都是我的错!我应该受到惩罚!生重病的应该是我!”满满的内疚、满满的悔恨、满满的自责,她痛苦的样子让我感受到她对自己是那么的自责和愤怒。
来访者的话语中透露出她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对自己的要求比较高。这样性格的人容易将生活中的瑕疵归因于自己不够好,容易给自己施加过高的压力。当压力超出自己的实际承受范围时,就会出现精神崩溃现象。所以,我认为她应该看到自己这个特点,然后有意识地调整。
我尝试着让她去注意她的这部分:“听上去,你似乎给自己设定了蛮多的目标,‘好妻子’‘好妈妈’‘好女儿’。妈妈患有宫颈癌,你认为是自己惹妈妈生气了、自己不是‘好女儿’所导致的。我相信你应该也查找过资料,宫颈癌的发病原因是多方面的,心理因素只是其中的一点而已。那么,在目前妈妈生病的情况下,你的这些目标会给你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呢?”
来访者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情绪慢慢变得稳定下来,然后抬起头看着我,眼神中带着一点释然,说:“其实我只是有时候着急,担心妈妈的身体,对妈妈说话态度不够好,妈妈能理解我的关心,反过来劝我别上火,实际上妈妈并没有受到那么大的伤害。但是,我夸大了这部分,所以过分内疚和自责,甚至希望自己生病以获得救赎。因此,我拼命地寻找身体的各种不舒服,做各种各样的检查,以至于不能正常工作、生活,也不能正常照顾孩子。”
来访者停顿了一下,又纠结着开口说:“可是,我确实觉得自己很多地方做得不好,比如冲妈妈发脾气,很任性,遇到妈妈生病这样的大事就慌神了,一点都不够沉着冷静。这些的确不够好啊!”
“是啊,你说的这些现象在某些角度、某些层面确实是存在的,也许以后我们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进行探讨。今天,我们还是先来评估一下你的具体情况,做出临床诊断,并根据诊断提出治疗方案。”将患者的注意力拉到当下之后,我暂时变换了心理医生的身份,以精神科医生的身份出现并继续工作。
作者后记:现在大家都知道关注癌症患者的心理状况,但癌症患者家属的心理状况却往往被忽视。实际上,面对患有癌症的亲人,家属的心理创伤同样大,而且家属的心理状况反过来又会影响患者的治疗、预后和疾病转归。所以,关注癌症患者家属的心理状况是非常重要而且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