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果儿
知道蒋勋是好几年前的事情,适逢生命中一段山崩地裂,我用他的声音疗伤。
常常,做着家事,听到那温和熨帖的声音,讲着红楼诸人,某句话戳中心脏,我就刷地落下泪来。好长一段时间,他的声音是救我的浮木。
有些地方我听出纰漏,内容、字音有误。我笑,他也会如此。后来借阅整套《蒋勋细说红楼梦》,终因为听过,只是草草翻看。而《红楼梦》,我早已经看过三五遍。
网上有人批评他,治學不严谨,错误太多。我同意,但还是喜欢他的云淡风轻、循循善诱。就如同我给儿子讲的故事,不完全遵照原文,也没有进行考据,但儿子听听总不是坏事。蒋勋说:“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遇见比我母亲更会讲故事的人。小时候我们家孩子最高兴的事,就是母亲心情好,能讲个故事。”他母亲随手拈来的故事,有夸大有虚构,是他知道的文学的最初模样。
蒋勋的功德,或许不是提供多少精准的东西,而是让高雅和美普及世人。笃信佛教的他,在讲座与文字间,随处点染慈悲心肠。他讲的《红楼梦》中没有恶人,连最下作的贾瑞也可怜悯。
这,总不是坏事。
蒋勋新书《少年台湾》的封底,有小帧托腮凝眸的黑白照片。眉毛与卷曲的头发都已花白,却没有所谓的油腻感。蒋勋年轻时的照片很稀罕,偶有一张对比,竟然是老来的更耐看。壮年时的“钝”被时间洗去,老来还可以穿牛仔裤,一如少年。
扉页上有一行小字:这本书合起来,就可以背起背包,准备出发了。打开包封,里面是如一片长树叶的台湾地图,地名大多生僻,古坑、水里、通霄、盐寮、弥陀……熟悉的只有罗大佑歌里唱的名为“鹿港”的小镇。这是将台南、台中、基隆等城市切片后看到的组织。那里的人,这个世纪与上个世纪的生活,悬殊不会太大,依然贴近大海,贴近风,贴近土地,贴近人本身。
书的上架建议是散文。读来不轻松,开头会觉得吃力,时不时跳出一段大大的括号,里面是像诗一般的自说自话,更接近小说,说一个少年的故事。蒋勋在书末的访谈笔录中说:“我不太喜欢文体分类……其实很难归类,甚至我觉得好像是散文,可是里面的人物时常比小说里的还强,或者说它的诗意性,比诗还要高。我希望抓到这个。”
合上书,我可以清楚记起许多人物:说走就走搭车去丰山的阿政,衣履齐整的简先生,意识到人生还可以任性;来到东埔,祈望在刮胡刀里找到生命来处的年轻人,须发茂密,却不知道像不像父亲;17岁的小小新郎,新婚不久戏水死掉,他的跳浪冒险,又在遗腹子启生的身上复活……这些人,在台湾一个小点上驻足,死去的,在文字里复活;存在的,又重新抵达曾经的少年岁月。
蒋勋所写的少年,都处于身体巨变时期。懵懂羞涩,要去掩饰又要释放。“母亲似乎很笃定,用皮尺量了肩宽,量她的胸部。她呼吸急促地走来,觉得皮尺绷得很紧,绷得透不过气,觉得要窒息了,额头上冒着轻微的汗。”“他看着自己初发育的肉体,好像一个鼓胀的皮球。他想,我要刮去所有的体毛吗?”这样的紧张无助,新时代的崭新少年们经历得越来越少。曾经,母亲们缄默劳作,父亲们严肃少语,只有少年一个人泅渡成长的河,所有巨浪暗礁都得自己摸索抗拒。
可是,少年真是美好,“他洁净的额上两道线条分明的眉毛,仿佛忧伤,仿佛喜悦,在一片密密的荷叶摇晃间看着天空,看着迷离的一片绿色,绿色上面一大片透明的蓝,他弄不清楚,自己忧伤什么,也弄不清楚自己喜悦什么,好像只是因为少年,忧伤与喜悦其实这么相似。”
写少年的人,大多不年少。岁月忽已晚,回望是最常见的姿态。蒋勋无比迷恋少年饱满的身体与浓烈的气息。许多暖昧涌动于字里行间,与我之前的听闻互为佐证。有什么呢?爱并不狭隘。无论是对爱人,还是对生于斯长于斯的台湾,他都饱有深情。
我不会立马背包开启蒋勋期望的旅程,但那处岛屿一直是我的向往所在,有海、有风,有榕树、天人菊、琼麻和软软的中国话,在文字里,我可以随时抵达。或是少年,或是台湾。
编辑 吴忞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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