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轲平
“五一”小长假,长沙的朋友游了一趟平江的仙姑岩后感叹道:光峭的岩顶上,山风掠过,使他的血液沸腾,无所依附;空旷的山谷中,似有图腾出没,历史倒流,让灵魂强烈颤栗;在恒长孤寂的思想漫步里,找到了前行的路径和生命的旗帜,心灵竖起至尊至圣的精神家园。
我便笑他,太夸张了吧。
玩笑归玩笑,朋友富有哲理意味的话,还蛮煽情。于是,在一个炎热的七月天,我偷闲走进了仙姑岩,走进了曾经红旗漫展、梭标锃亮、硝烟弥漫、南瓜飘香的历史情境之中。
七月的仙姑岩,静谧怡人。山雀在灌木丛中安静地跃来跳去,并不呜叫。稍远处,一头水牛把身子伏在山塘里,不停地反刍着胃里的美食。山的深处,灌木更是丛丛茂密,在山风的吹拂下,发出惬意的声响,仿佛把我当成了胜利回岩的红军战士。
初识仙姑岩,就觉得她是造物主精心打造出的一片山水。四周巍峨的深山,坦荡地衬托出仙姑岩这独特的丹霞地貌,使之既不缺嶙峋峥嵘的山骨,又不失恬静幽雅的灵气;既蕴藏着山岚的刚毅威武,又隐含乡土的深厚朴实,刚柔相济,相得益彰。
当地老百姓的祖上,惊异于造物主的神奇宠爱,就把一个美丽的传说留在了此处,说是八仙中的何仙姑在此修炼升天,并造就出此等美景。然而,千百年来,传说中的仙姑并没有带来他们祈盼的和平与富裕。直至有一天,村里开进了一支穿灰土布衣服的队伍,他们打土豪、分田地,将红旗插入了仙姑岩顶坚硬的岩石中,也将希望和情感嵌刻在了山里人的心中。
攀着青黑的岩石,我终于登上了岩顶。此时的岩顶静悄悄,没有人,没有战场,没有硝烟,当年的战场已成为今天人们休闲的胜地,硝烟已是远去的历史。但我的心此刻却像这七月蒸腾起的热浪,涌动着对历史的凭吊,对忠魂的哀思……
灵感也许只赐予有缘之人吧,长沙朋友的那种感觉我实难捕捉。我的仙姑岩之旅终归要以平淡结束?就在此时,看见一个汉子向岩顶匍匐而来。汉子光着膀子,背上的皮肤青黑如仙姑岩的岩层。汉子上了岩顶,从袋里掏出香烛爆竹点燃,在烟火熏绕中,恭恭敬敬地拜了四下,爆裂的红纸屑在汉子身上飘舞着散向岩底。禁不住好奇,我上去与汉子攀谈。
原来,汉子的爷爷曾是红军,颇通文墨,曾与红军将领肖华在宣传队共事。井冈山反围剿失败,红军被迫长征,湘江一役,他腿部受伤,与部队失散。回乡后,他探得仙姑岩有自己的队伍活动,就瘸着腿找去。没有任何证明自己的凭证,腿上的弹痕在左倾分子的眼里,那是逃跑主义的标识。残酷的战争环境和战友的怀疑目光,没有动摇他的信念,他愿意如仙姑岩一样裸露自己的胸怀,以不屈的姿态去承受风风雨雨。
他思想上的执著坚毅,战场上的英勇顽强,赢得了战友的信任。他领到了一杆锃亮的带红缨的梭标和一顶带红星的八角帽,并在一个炎热的七月天里,和十多个战友一起在岩洞里庄严地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那天晚上,汉子的爷爷十分亢奋,已十分锃亮的梭标被他磨了又磨,直到在银色的月色中闪出阵阵寒光。午夜时分,敌人开始了又一轮进攻。炮声隆隆中,血红的火焰飞舞在仙姑岩上燃烧。英勇的红军迅速击退了敌人的进攻。夜,复归于平静。敌人不甘心失败,趁着黎明前的黑暗,一面从正面发动更猛烈的进攻,一面派出攀岩手,企图从侧翼偷袭。红军的注意力被正面来敌吸引,待发现侧面攀岩之敌,已有数敌上了岩顶,哇哇乱叫着向红军扑来时,汉子的爷爷如一匹烈马向岩顶冲去,手上的梭标在夜里划出一条白练,让人惊奇那瘸腿的速度。手起标落,敌人横尸数具,由于用力过猛,梭标折成两截。汉子的爷爷抱着最后一个敌人,坠下了山崖。从此他的生命就凝固在了这巍巍的青山中,仙姑岩成了他永远的停泊之地,更成了他生命的绝唱。
我的心被汉子的故事激荡着,注目山谷,我努力搜寻着英雄沉人山谷的灵魂,还有那一滴滴渗到深色岩石中的血液。此时,我强烈地感受到生命的壮阔与悲怆,但愿昔日的战场和战场上的英雄不被时间遗忘!
七月仙姑这部丰厚的史册记录的一切真实告诉我,历史虽不能重演,但我们不能忘却历史。
铁山鱼咏叹录
连绵的雨,有落破天的架势。铁山水,受暴风雨盅惑,迅速波涛汹涌。白色水沫被泛黄的水体高高抬起,快捷地在湖面游走,凶恶地扑向库边的水草、堤坝和枯枝败叶,宣示自己在铁山水域的主权。
一条年老的铁山鱼,从潜伏的水底,激动地在激流中游向岸边。凭经验,它知道那里有大雨冲击下来的虫甲蚂蚁,还有大量靠此为生的鱼虾,它喜欢这些鲜活食物。
这是一条年老的柴鱼,它的双眼早已不那么锐利。年轻时,它可轻易看见水下几米深处的鱼、虾、饵。现在,于黄色汤样的库边,在布满枯枝和垃圾的库边,它浑浊的眼变得谨小慎微,让身体靠智慧、经验、嗅觉的辅助,规避潜在危险,趋向美食。它的腭、胳早因天生的好斗而穿透力退化;曾经饱满有力的躯体在岁月流逝中,离它而去,只留下一躯羸弱的体壳支撑它在水中滑行。让它略感欣慰的是,它的皮肤依然有曼妙的花纹,足可伪装成一颗枯柴,蒙骗贪吃的鱼虾以获取食物,并帮助它躲过更凶猛物种的袭击。尤其在春心荡漾的阳春三月,可爱的花纹依然焕发出青铜般的健康光泽,吸引雄性的注目,欢愉地追逐、呢喃、亲抚、交配。
它记得,当它第一次由卵进化成鱼,生命中所看到的第一个事物,便是那荡荡漾漾瓦蓝瓦蓝的水库。看着周围摇头摆尾游动的同类,在阳光直射而人的水中泛出洁白鳞光,下面有灰黄色泥砂和墨绿色水草,这些无不令它喜悦,令它惊讶、好奇。
穿越山溪入库汇成的水下暗流,它摆动尾鳍、胸鳍,努力平衡身体;它浑浊的双眼似乎看到年轻勇武的高光时刻,勇气和凶残幽幽地潜入双眼。它游到了岸的另一侧,哦,这里,它曾来过,在这里,它讥讽过黄古鱼的笨拙,鄙视过草鳙鱼的体大心虚。更多的是,它根本不用设伏,不需伪装,直接依靠速度捕获过无数的油刁子和马口,摸沙狗、木虾子都被它当做过游戏的玩具,让它和伙伴有着无比开心的记忆……
游泳,是它与生俱来的本性。很小的时候它就无比追求炫酷的泳姿,追求一击致命的游速。它愿意花费更多的时间学习。当它刚练习技巧时,比较顺利,它成功学会了滑翔、跳跃。因为抵挡不住天空中众鸟围观的喧哗喝彩,它躲在一处幽深清凉的礁石旁,学会了空翻、旋转和俯冲。当好奇的心得到称手工具时,难免的,对待它的最好方式就是去使用它。
夜晚的水面格外宁静,只有昏暗中传来的浪音在弹奏。空气十分寒冷,但它健硕的肌肉纹理中充满能量,它怎惧严寒!这只能说明周围的宽广与自由。它尽情地与风竞逐,与浪共舞,体验着失去重力的快感,享受著那些依附大地生活的走兽们永远无从体会的滋味。在这一刻,生命的一切仿佛那么清晰,希望与梦想的距离是如此微不足道,仿佛就在这么一瞬间,它已是天空和水域的主宰。
在宽阔宁静的水面上,它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它用它闪烁的瞳仁看到了。
那是一群渔船在电捕鲢鳙,体硕头大的鲢鳙就如一群巨兽被追赶一般,求生的本能让它们快速地游动,身后留下一片片白沫,但即使这样,也无法逃离那游动在水中的残暴与宿命。那一刻,它正在水面滑翔,身旁有无数惊慌失措的小鱼逃难远遁。这一切都看着是那么清晰,电流的刺激在它腹部如针芒穿刺,就像已被狂热替换掉的寒冷一般,黑压的天空似乎又没有那么令生命向往,只存在着真实的黑暗与暴恐。它没有了观赏散心的兴趣,只想逃离。它知道这场狩猎的结果,正如以前所看到过的:鱼与人类的争斗——丝网、地笼、炸药、农药、垂钓者,无一不以同类的身陷囹圄告终,与它一母同胞的种群在日渐稀少。这次它又一次看到自然中存在着难以逃离的沉重结局。
它在岸边的溪流中让思绪散射出去,又在入库溪水的温度差异中醒过神来,把思绪慢慢收拢,它对人类的七秒记忆论,是嗤之以鼻的。
但现在风雨已停,阳光重新在温暖水面,现实光芒覆盖住记忆的咏叹。它想起它其实是带着任务来的.它再次用它那已不那么锐利的眼睛,发现了一大群蛰伏在水底的鱼。它将自己的头冲向那个方向,叼住了两条鱼,急忙往回赶,它必须控制自己的欲望,因为危险随时存在,诱惑有时致命!
因为它知道,虽然离死亡还有段距离,但即使在生命的晚期,还有一个重要的使命——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