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年前改变世界的一周

2018-12-29 00:00:00刘源隆
新华月报 2018年1期

2017年11月8日,特朗普开启他任内首次访问中国之旅。2017年是中美签署《上海公报》45周年。包括《上海公报》在内的中美三个联合公报(即《上海公报》、《中美建交公报》和“八一七公报”)是中美关系的政治基础,也正是得益于这些公报所确定的基本原则,中美关系历经世界深刻变革,仍然稳固、坚韧。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中美关系的发展史犹如一面镜子,它从一个侧面折射出百年来国际风云的变幻。回顾过去45年的中美交往历史,虽然两国关系有起有落,有矛盾有摩擦,但交流沟通、对话合作始终是主流。

比登月还难的破冰之旅

“这是我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尼尔·阿姆斯特朗于1969年7月20日登上月球时说。尼克松则称其为“创世纪以来最伟大的一周”。

此时,尼克松还在和国家安全事务助理亨利·基辛格准备另一个同样激动人心的外交计划,那就是1972年2月21日的北京之行。

1972年2月17日星期四,尼克松总统夫妇来到白宫南侧的草坪,有架直升机正在待命。一小群人前来为尼克松夫妇中国行的首段航程饯别,其中包括副总统阿格纽及夫人,民主、共和两党的国会议员,尼克松的两个女儿特里西娅和朱莉。美国的广播与电视直播了这简短的送行仪式。对于这趟北京的“和平之旅”尼克松流露出乐观情绪:“如果我期待能为这趟行程留下一个注脚,那我愿意引述我国首批登月的航天员在月球留下的碑文:‘我们是为全体人类的和平而来。’”

玛格雷特·麦克米兰在《当尼克松遇上毛泽东》一书中描述的尼克松的这次破冰之旅看似轻松,其实在当时看来,比登月还难。

1972年2月28日尼克松结束访问,中美两国随即发表 《中华人民共和国和美利坚合众国联合公报》(《上海公报》),中美两国关系开始走向正常化。《上海公报》的谈判,在字斟句酌的背后,还有更实际、更重要的议题。

中美双方在重要问题上表达公开的立场,彼此间虽有歧异,不过也具体说明已达成了某些共识。针对三大问题——贸易与交流、巴基斯坦与印度的冲突以及台湾地位问题,双方谈判代表时而言辞激烈态度强硬,时而心平气和以退为进。基辛格与乔冠华对话的文字誊本,呈现出他们精于谈判的卓越技巧。经过一番艰苦的谈判,以及少许的文字更动,双方最终达成共识。乔冠华以罕见的幽默感开玩笑说:“至于特定措辞,我们可以说,这是一份非常漂亮的文件。”

《上海公报》对尼克松首次访华意义重大,他自豪地说,中美联合公报将成为翌日国际间的头条新闻。

1972年2月21日星期一清晨,空军一号自上海飞往北京。尼克松反复演练飞机降落后的细节,并频频拿关于中国共产党的问题纠缠基辛格。

飞机机轮触地前一刻,周恩来穿着灰色毛装,外罩藏青色大衣,率领一行二十五位官员在跑道上现身。有一支由穿绿色军服的陆军和蓝色军服的海军组成的仪仗队,随同军乐队一同加入官员的行列。他们军帽上闪闪发亮的红星,正是中国新秩序无所不在的象征。美国国旗和中国国旗垂悬在静谧的空中。美国记者群是唯一目睹这次历史性降落的其他见证者,他们比尼克松团队早一步抵达北京。除此之外,机场上冷冷清清。有位加拿大的外交官曾探询他是否能出席这次欢迎仪式——他是少数仍驻留北京的外国使节。一位中国官员答复他必须先取得特别通行证,当他进一步询问如何取得特别通行证时,得到的答复却是,“特别通行证并不会对外发放”。

一张斗大的大标语悬挂在航站大厦,上面是毛泽东于1949年写来抨击美国的一句话:“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这就是帝国主义和世界上一切反动派对待人民事业的逻辑。”

在机舱内,护卫总统的安全头子通过无线电,询问先遣特勤人员一个他在总统出访行程中最常问的问题:“人群的状况如何?”传来的答复是:“这里没有人群。”“你是说,‘没有人群?’”“是的,没有人群。”

在机舱内,尼克松的幕僚悄悄观察周恩来是否穿着大衣。他们向尼克松回报周恩来穿了大衣,总统决定也穿上大衣。此举的目的,在于不让中方误认为美国人有意以耐得住寒冷而显示自己高人一等。机舱门开启,总统现身,地面上一小群人稀稀疏疏地鼓掌。尼克松走下舷梯,下到一半时他稍作停顿,也以鼓掌回应底下的人群。

走完舷梯的最后一阶时,尼克松旋即向周恩来伸出手,这两个人于是握着彼此的手,时间似乎比平常更久。媒体的镜头聚焦在紧握的手上。能讲多国语言的周恩来,用英语和尼克松寒暄了几句。“这趟飞得还好吗?”尼克松回答说:“十分愉快。”随着美国其余团员鱼贯走下舷梯,周恩来瞧见基辛格,他以颇为真诚的口吻说道:“啊,老朋友。”基辛格在为尼克松的中国行奔走铺路时,已与周恩来见过两次面了。

机场的欢迎仪式历时不过十五分钟,从中方的标准来看,这显然是一场随便的接待会。美国一行人分别坐进中国安排、车窗罩着蕾丝窗帘的黑色礼宾车队,呼啸着朝北京城驶去,媒体记者的巴士则紧随其后。美方有人敏锐地注意到,街头设有管制交通的防护栅栏,而且公安警察阻止行人趋近观看。当晚,中国的头条新闻是关于一群女工,在最后一则新闻中,才轻描淡写地提及美国总统来访。

只谈哲学

尼克松到达北京才四个小时,毛泽东便出乎意料地迅速会见了他。这是毛泽东临时决定的,虽然事先双方商定的程序表上列有这一最重要的会见,但没有确定时间,因为毛泽东正在病中,中国方面无法事先定下毛泽东何时能够会见尼克松。

尼克松一行人走进门厅,那里放着一张乒乓球桌。毛泽东在助手的搀扶之下,走向尼克松。毛泽东用双手握住尼克松的手好一会儿,亲切表达欢迎之意。摄影师用镜头真实地捕捉住了两人握手的画面。

这场对话原定进行十五分钟,却持续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对话气氛融洽,时而穿插幽默诙谐的话语。毛泽东说话困难,美国人猜测毛泽东是患了中风。谈到一半,毛泽东突然伸出手来,握起尼克松的手约一分钟,尼克松满心愉快。“这是动人的时刻。”尼克松在日记里写道。尼克松以恭维毛泽东的好学开场:“主席真是饱读诗书。”尼克松表达了对毛泽东的文章、诗作的推崇。“我那些文章不算什么。”毛泽东说,“我写的东西不足为训。”

尼克松坚称:“主席的文章推动了中国,改变了世界。”毛泽东则谦辞道:“我能改变的只是北京附近几个地方。”

为了眼前这一刻,尼克松可是做足功课、有备而来,他使出浑身解数也要讨论中、美两国关系和国际局势的话题,但毛泽东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这些问题不是在我这里讨论的问题。应该与总理讨论。我讨论哲学问题。”

尼克松又有意把话题引向朝鲜半岛、越南、台湾等左右中美关系的议题,毛泽东则给了软钉子:“你讲的那些烦人的问题,我没有多大兴趣。”对于台湾,毛泽东仅仅提到“我们共同的老朋友”蒋介石,不赞成他与尼克松的会晤。但是毛主席也别有深意地说道:“其实,我们跟他做朋友的历史比你跟他做朋友的历史长得多。”

这两个人还一同挖苦基辛格。毛泽东问道:“那请他(基辛格)担任今天的主讲人如何?”这位哲学博士应该可以来谈谈哲学问题。尼克松插嘴说基辛格是“有脑筋的博士”。“我们不能唱独角戏。如果不让基辛格博士讲讲话那可不成。你访中国访出名了。”基辛格回答他只是执行总统定下的计划指示时,尼克松形容基辛格真是个“聪明的幕僚”,此言一出,引来毛、周两人一阵笑声。

一小时过去了,周恩来看看手表,尼克松把握这最后的机会与毛泽东谈论重大议题。尼克松说,无论中国或美国都无意称霸世界,或染指对方的领土。因此,我们“仍可以找到共同点,建构一个世界架构,双方均可按照自己的方式,在自己的路线上发展自己”。尼克松附带强调,“其他国家”可不一定能做到如此。毛泽东只说中国不会威胁日本或韩国,然后就转向周恩来。“你认为我们今天讨论的够多了吗?”

会谈结束前,尼克松又赶紧讲几句感性的话。他说,毛泽东冒了极大的风险邀请他访问中国。他同时指出,对美国人而言,这也是很困难的决定。主席是一个有先见之明的人。诚如毛泽东自己所写,“只争朝夕”。尼克松希望毛泽东知道,他是个言而有信的人,而且不仅如此。“以后你就会知道,我从不说些做不到的事,而且我总是做的比说的多。”

毛泽东承认,虽然他自己总是嚷嚷着要打倒反动势力,建立社会主义,不过他真心希望尼克松不会被推翻。毛泽东在最后谈道:“双方能够好好交谈就不错了,即使未达成任何协议也无所谓,因为持续对峙对我们有何好处?谈判为何一定要有结果?若我们第一次失败,就会有人说,为什么我们无法一次就成功?唯一的理由是我们路子走错了,要是我们第二次成功了,他们就没话说了。”

意义深远的新关系

1972年,2月26日星期六,美国人已进入准备离开北京的最后阶段。尼克松与周恩来将一同搭乘中国飞机(此议让特勤局非常介意)前往杭州。美国人希望,毛泽东或许会在杭州二度与尼克松会晤。若有二度会晤,会使得这趟中国行更意味深远,基辛格私下与周恩来、乔冠华会谈时曾提出这项要求,不过被告知主席支气管炎发作,所以不太可行。

最终,并没有二度会晤。为求弥补,双方在北京机场举行了第二次的全体会议,中方原本规划十五分钟的会议,但尼克松要求延长为半小时。尼克松和周恩来都曾提到,他们会谈的气氛相当融洽,双方当然还存在着分歧,不过他们在建立共识方面已有很好的开端。尼克松还借此机会,再度提醒中方,不要相信美国媒体与政治人物所说的话。

尼克松在回忆录里仅扼要提到公报的问题。双方都已同意,各自针对台湾表达自己的立场,起初中方对尼克松的意见充满火药味,“幸亏周恩来的谈判手腕,以及他的通情达理,中国人终于同意充分修改文字”。基辛格的回忆录,则花较多篇幅讲他认为锱铢必较、尔虞我诈的部分谈判。基辛格的会谈对象主要是乔冠华,周恩来偶或在场时也会加入对话,而从基辛格会谈的文字誊本,可见谈判的过程是何等艰巨。

公报的内容,大体上在基辛格先前抵华时就已确定,唯独三大问题仍悬而未决:贸易与交流,近日巴基斯坦与印度的冲突,以及台湾。虽然这份公报不同于一般公告,将由双方针对彼此的歧见各自抒发立场,不过他们仍有必要就实际上的措辞达成共识,并陈述他们有所共识的部分。在一连串会商之间的空当,不论是早晨还是深夜,当尼、周会谈或其他社交行程不需他们在场时,基辛格和乔冠华便抓紧时间,逐行审查公报的用语。他们在措辞与文法上与对方争辩。譬如,“应该”(should)这个字蕴含道德约束的含义吗?尼克松可否为共同声明世界革命的主张背书?对此,他们同意仅仅提及“重大变化和巨大动荡”。

在字斟句酌的背后,还有更实际、更重要的议题。中美双方在重要问题上表达公开的立场,彼此间虽有歧异,不过也具体说明已达成了某些共识。人们将对公报的措辞详读、细究。对于中美关系正常化的承诺,虽不具约束力,不过一旦公之于世,想不信守也很难了。

台湾,不可避免地,是双方挑灯夜战的主要原因。也是台湾,让公报内容迟迟不能发布。根本的问题,在于中方希望美国人承认该岛是中国的一部分,这在基辛格、黑格先后抵华期间都未能获得解决。再者,中方也希望美国自台湾撤军一事,能提出明确的时间表。

“因为你们都承认,”乔冠华在尼克松一行人抵华那天说,“台湾问题是中国人民自己的问题,所以在逻辑上,必然的结论是美国最终需要完全从台湾撤离军队。”基辛格希望中方明白表示不会使用武力统一台湾时,乔冠华则坚持不退让:“坦白说,我们不能同意,原因是这根本违背了我们的原则——这属于内政。”

不过,双方还是慢慢达成了共识。美国人待在北京的最后一天,基辛格与乔冠华共举行了四次会议,一直商议到凌晨才定案。

2月27日,正当尼克松畅游上海时,基辛格与乔冠华则针对公报内容举行最后一次会议。“你们那边还有什么新的问题要提出来吗?”乔冠华问到。

没有新的问题,不过,基辛格还有一个要求。他希望中方在行使裁量权时,能秉持与讨论公报相同的精神。“假如中国的国内宣传,或对外宣传,或中国友人,认为签署公报是美国的重大挫败或任何形式的挫败,会使我们的共同目标更难实现。”乔冠华点头附和。

回到美国的尼克松在华盛顿获得英雄式的欢迎。一万五千人聚集在安德鲁空军基地,等着尼克松专机降落。尽管对此,他与基辛格都颇有微词,不过新闻报道的内容基本都是正面的。根据民意调查,尼克松当时的支持率蹿升至56%,这是他一年以来最高的民意支持度。接近七成的受访者认为尼克松的中国行是颇具建树的。

回国后翌日,尼克松会见了他的内阁成员们,告诉他们美国与中国有了“意义深远的新关系。”(文章参考玛格雷特·麦克米兰著《当尼克松遇上毛泽东》)

(摘自《小康》2017年第33期。作者为该刊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