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大变局中的美欧关系

2018-12-29 00:00:00周文
新华月报 2018年20期

一张抢拍于今年6月西方七国集团(G7)首脑会议的现场照片,曾迅速刷屏世界各类媒体,甚至有人用“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来形容。

原因很简单,这张照片形象、直观地反映了当前美国与其西方伙伴之间的关系:美国总统是老大,他坐着,别人站着;面对欧洲盟友的怒怼表情,特朗普双手抱胸,不以为然,但那位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博尔顿分明显露出美国典型鹰派的眼光;德国总理默克尔作为欧洲盟友的领军者,似在当面质问特朗普总统为何这样对待盟友,与她紧紧站在一起的是法国总统马克龙。德法领导人虽然怒火中烧,但还不至于撕破脸。

上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笔者曾多次采访过G7会议,回想当时七国领导人不少刻意秀团结、亲密的热闹场面,和现在相比别如天壤。

传统上,特别是“二战”以来,美国同北约欧洲成员国一直都是利益和立场高度一致的紧密的盟友关系。而如今,世界正在发生百年未遇之大变局,美欧关系不复往日。特别是美国新政府上台以来,大西洋两岸从政治外交、军事安全、经济金融、关税贸易,到能源资源、工业农业、知识产权、网络安全,再到全球治理、国际秩序、国际组织、北约前途,以至多边合作、地缘政治、地区冲突、难民问题等方方面面龃龉不断、嫌隙增多,矛盾扩大、分歧加深,甚至不时公开互怼。美欧关系的演变引人注目。

探源:历史风景与现实矛盾

透过历史的长焦,可以捕捉到美欧关系的历史渊源与“蜜月”场景。

距今400多年的1607年,一个约100人的欧洲殖民团体,在北美建立了第一个永久性殖民地。在以后的150多年中,大批欧洲殖民者陆续涌入,他们大多来自英国、法国、德国、荷兰、爱尔兰、意大利等国家。这些殖民者便是今天美国众多国民的先辈。所以某种程度上欧美“亲如一家”与生俱来。

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美国与英法俄意等欧洲国家同属协约国阵营。“二战”中,美国与英国等欧洲国家并肩战斗,反抗法西斯。战后,美国与众多西欧、北欧国家组成北约,并一直延续到现在。冷战时期,美国利用北约牢牢控制着欧洲盟国,通过操纵联合国等国际组织,欧洲大国也分得不少羹,美国与欧洲盟国的关系“如同铁板一块”。

在1991年的海湾战争中,以美国为首的多国部队中就包括10多个欧洲盟国的军队。在后来的伊拉克战争和利比亚战争中,欧洲盟军同样在发动战争、颠覆政权的过程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当时的美国具有绝对的号召力,欧洲兄弟国家坚定跟随,甚至冲锋在前。

可以说,在冷战时期及冷战结束后的一段时间里,美国与西方盟国都因战略利益关系而紧密捆绑。除军事安全外,双方经贸关系也十分密切,长期以来欧洲一直是美国最大的经贸伙伴,美国也是其欧洲盟国的主要进出口国。不过到了今天,虽然美国和欧洲盟国在涉及美西方重大战略利益的国际和地区问题上尚能保持某种一致,但双方关系其实正渐行渐远。

在美国、欧洲盟国诸多内外因素的刺激下,美欧关系至少在表面上发生了重大变化。

一是传统互信与战略互信不断降低。美国认为,冷战结束后欧洲主动追求自身利益,并谋求最大化,在一些重大国际和地区问题上表现出越来越多的独立性,有时还唱反调,不再与美国保持坚定一致,甚至有摆脱美国、疏远美国的倾向。如最近美国全面打压土耳其,试图降服埃尔多安,并不断加大对土制裁力度,土耳其面临经济崩盘,可就在此关键时刻,德、法两大盟友却选择对土紧急施援。欧洲认为,美国只顾自己不顾欧洲的境遇,对欧洲的声音不加重视,欧洲不能永远当附庸。同时,欧洲还担心“华盛顿作为欧洲大陆安全与稳定担保者的传统作用正在消失”“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欧美关系正随着缔结者们的离去而逐渐消逝”。美国表面上支持欧盟,实际上对欧洲一体化和欧盟变得强大怀有戒心。虽然欧洲领导人一直在紧张不安地处理着与美国的关系,寄希望于西方联盟的核心免遭严重破坏,但美国“看似喜好打碎跨大西洋密切关系”。

二是在国际和地缘政治上立场差异增大。德、法等欧洲国家主张奉行多边主义,甚至提出要打造不倚重强权、基于合作和有约束性规则的“多边主义者联盟”,对美国不顾欧洲一再呼吁执意退出《巴黎协定》、伊朗核协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美国驻以使馆迁至耶路撒冷等一系列单边主义行动无法理解、严重不满。在伊朗核协议问题上,美国不仅坚持要退出当初由伊核问题六国2015年7月与伊朗达成的伊核问题全面协议,重启对伊全面制裁,甚至逼迫欧洲国家在“要美国还是要伊朗”之间做出选择,并一再威胁如果欧洲国家不听美国的话,将严厉制裁,让欧洲盟国深感“震惊与失望”。

三是在经济利益上矛盾加深。美国奉行“美国优先”,以是否符合和满足美国利益为前提,反对经济全球化和多边自由贸易,坚持对欧盟国家发起的钢铝制品征收惩罚性关税,引发欧盟国家严重不满和担忧。但美国认为,欧洲国家靠美国得了太多好处。今年7月在前往欧洲参加北约峰会的飞机上,特朗普连发推特,指责欧盟让美国的农民、工人和企业无法在欧洲做生意,使美国的贸易逆差高达1510亿美元,显示美国正被欧盟利用。特朗普扬言,美国绝对不会让欧盟“占便宜”,“他们竟然指望通过北约要我们心甘情愿地为他们提供保护。这没道理!”欧洲国家则感到委屈,因为这些国家有自身需要,不能单独跟美国做生意,遭压制。此外,美国对欧盟积极推行欧洲一体化货币、试图建立自己的国际支付体系也心存不满,明里暗里试图分化、弱化欧盟,为英国退出欧盟支招,鼓动英国提高脱欧要价,甚至企图劝法国脱欧。

四是在北约军费问题上分歧加大。美国《外交政策》杂志网站近期发表文章称,在7月的北约峰会上,特朗普“大发雷霆”,“咆哮,威胁、斥责”欧洲盟国,“几乎是不遗余力地破坏北约峰会”。特朗普抱怨北约盟国没有尽到义务,北约的军费主要让美国承担了,欧洲盟国必须把拖欠的“会费”补足,并提高缴费比例。而欧洲盟国认为,自2014年以来,北约所有欧洲成员国的国防开支已经连续3年增长,从2016年到2017年实际增长了4.87%,超出了约定,目前并不面临紧迫的军事威胁,北约不应只讨论让欧洲盟国增加军事开支等具体问题,而应认真研究北约在新形势下如何更好发挥作用,维系团结。

五是在对俄关系上矛盾扩大。对俄关系是冷战后美国与欧洲关系的首要,美欧一直都在防范和挤压俄罗斯的战略空间,北约已东扩到俄家门口。在很长时间里,英法德等欧洲主要国家对美国亦步亦趋,在国际政治、地缘政治、外交、军事和安全方面与俄罗斯保持距离,但在经贸上与俄合作增多,目前德国等国80%以上的进口天然气来自俄罗斯。对于欧俄关系政冷经热,美国以往从全球战略出发,多半采取默认态度。但在白宫易主后,美对欧洲盟国拉近与俄罗斯的合作关系很是不满。特朗普直接向默克尔施压,批评德国是俄罗斯的“俘虏”,要求德国必须停止与俄达成“北溪-2”天然气管道协议,并将此作为避免跨大西洋贸易战爆发的条件。美国认为,该协议将增加德国对俄罗斯能源的进一步依赖,使之成为对俄封锁圈上最脆弱的突破口。

事实上,自特朗普竞选和上台以来,欧洲盟国就越来越对美国感到无所适从——特朗普一会儿强硬要求欧洲盟国制裁俄罗斯,一会儿又突然单独会晤普京总统,甚至对其赞赏有加。因此,虽然面临美国高压,德国人还是出于自身利益需要推进与俄罗斯的“北溪-2”天然气管道合作。8月18日,默克尔在柏林以北的梅泽贝格小镇与来访的普京总统举行了3个月内的第二次闭门会谈,探讨了乌克兰局势、叙利亚冲突以及双边合作等问题。德国人明白地告诉华盛顿,不管怎样德国人仍大量需要来自俄罗斯的天然气,否则将无法度过寒冷的冬天。

自省:欧洲重新审视对美政策

美欧之间的分歧和矛盾潜行已久,特朗普的上台,促使了美欧矛盾公开化、尖锐化。美国在诸多领域采取单边主义行动,导致与欧洲盟友龃龉日增。面对美国的“进攻态势”,一些欧盟国家不得不重新审视对美政策。

首先,对世界大变局中的欧洲相对衰落感到担忧。欧洲对国际格局特别是国际力量对比发生重大变化更为敏感焦虑。从世界各国GDP看,本世纪以来西方国家的全球占比不断下降,美国虽然也下降了,但依然是世界头号经济、金融、军事、科技、能源大国,西方国家GDP占比的下降主要发生在欧洲。目前世界前三大经济体中已经不见欧洲国家,全球企业500强中的欧洲企业也越来越少,欧洲认为必须审时度势,全方位发展国际关系,加快发展经济、科技,做强自身,而不能继续当附庸。从数据看,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美国利用自身优势,经济已走出危机泥潭,步入增长轨道,且增势强劲,但欧盟国家依然在艰难中徘徊,经济前景不甚明朗。

其次,对国际秩序、全球治理变革欧洲有自己的考量。从维护自身利益考虑,欧洲认为战后由美国主导制定、欧洲积极参与形成的现有国际秩序、国际体系和国际经贸规则总体上对欧洲比较有利,如果任由美国出于一己私利任性带头破坏,另起炉灶,只会对欧洲不利。如目前的联合国安理会五大常任理事国中,欧洲现有英、法两国,如果联合国和安理会进行改革,欧洲可能得把其中一席让与长期空缺的其他大洲国家。而此前世界银行及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国际组织中股权和投票权的转让,出让份额的也主要是欧洲国家,美国并未减少。

第三,欧洲对经济全球化和多边主义有自己的认知。尽管近年欧洲遭遇全球化冲击,英国因此脱欧,大量外来难民和移民涌入,欧洲右翼思潮和极端民粹主义死灰复燃,甚至冲击一些国家的政坛格局,但欧洲国家从总体考量,认为维护经济全球化和多边自由贸易体系和格局对其还是有利的。如果采取关门主义,抵制经济全球化,再筑起贸易关税高墙,作为欧洲强项的汽车、航空、制造业等产业都将遭受打击。正因如此,欧洲对经济全球化采取较为宽容的立场,对与中国等发展中国家的经贸合作比较积极,对中国“一带一路”倡议持较为积极客观的态度。

此外,欧洲对地缘政治也有其实际利益考虑。欧洲深知美国在中东问题上的底牌和利益追求,清楚美国孤立打击伊朗、叙利亚而“死保”以色列的真实原因,因此有时虽然也会顺从美国,但在一些具体问题上还是会坚持自身立场。从根本上说,欧洲由于多次遭受战争苦难,目前远离国际和地区战乱冲突中心,更渴望一个长期和平、相对安稳的国际和地区环境,不愿跟随美国打打杀杀,引火烧身。如土耳其现有400多BrWu1Zwke2w7yXPPHcAYD0bIE0mno7coMtkSONdEh7E=万来自叙利亚等国的难民,如果任由美国搞垮土耳其,这些难民将会北上,使欧洲早已不堪承受的难民危机雪上加霜,直接危及欧洲国家的政局和社会稳定。欧洲能源消耗量大,除民用外,工业用油气也主要靠进口,欧盟紧随美国与伊朗闹僵交恶,于己不利。

其实,在地区和安全问题上,欧洲国家更在意的是防范恐怖主义袭击,有效应对难民危机、跨国犯罪、环保气候问题等非传统安全威胁,化解失业压力和经济不振等实际问题,而不是陷入中东等地缘政治纷争和战乱热点,最终不可自拔。

未来:仍将不离不弃

尽管矛盾增多,分歧加深,但美欧毕竟是盟友,在政治体制、意识形态、社会文化、经济贸易、军事安全等方面颇为相似,利益追求与维护也有诸多趋同及交融之点。有媒体分析认为,美欧关系犹如一对历经风雨的“世纪夫妻”,虽有不和,但依然会保持不离不弃的关系。目前看,美欧有分歧但尚无根本性的利害冲突;有矛盾但未必真会反目;即使分道,也不会扬镳。也许,美欧平时磕磕碰碰、争争吵吵,一到关键时刻又紧密抱团、合手出击,这才是世界大变局下美欧关系的一种真实。

对美欧关系的前景,欧洲媒体表示,“我们不会生活在我们只能躲在后面的美国霸权的世界里。”“我们爱美国。但是,当美国的决定有悖我们的利益时,我们应当有能力自行决断,奉行我们自己的政策。依存关系必须改变。”

应当指出,欧洲国家多,情况各不相同,利益诉求差异较大,以往欧洲的“三驾马车”随着英国脱欧削弱了欧洲一体化的动力。德国总理默克尔执政多年,难再连任,加上民粹主义、右翼势力日渐膨胀,默克尔执政艰难;法国总统马克龙抱负远大,基辛格在对当今欧洲政要评论时唯独看好他,但单凭法国的激情和力量显然难以带动整个欧洲。加之欧盟内部对美国态度不一,自身实力不济,欧盟要形成制衡美国的力量并对美国真说“不”,难成现实。实际上,在双方关系以及一些国际和地区问题上,欧洲更在意的是美国对待欧洲盟友的平等和利益让与。

郁闷,忍耐,还有等待,欧洲大概期望白宫出现他们心目中想要的新主人,重温欧美“甜蜜岁月”。但欧美媒体分析说,即使白宫换主,因为国际大环境变了,欧洲的国际影响力和综合实力相对弱化,世界地缘政治的中心已经从欧洲转向印太,美欧战略合作的基石在变,美国对欧倚重也将随之改变,欧美关系恐再难现往日之紧密。说到底,“特朗普现象”与“特朗普冲击”本身就是世界大变局的结果,即使白宫某一天易主,美国历来奉行的霸权主义、特朗普倡导的“美国优先”也将继续存在,甚至不排除变本加厉,因为美国作为霸权国家,从来都是极力追求和维护其自身利益的。

(摘自《瞭望》新闻周刊2018年第37期。作者为瞭望智库特约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