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之乡与长寿之邦:原始生命意识下的长生憧憬
乐生恶死,人之常情。在先民们的思维之中,死亡是令人惧怕、使人想要趋避的事物。这种认识使他们创造了关于“不死之国”的神话。
在上古时代,自然的死亡是难以解释的事物,其必然性尚不被人类所认识,于是先民们认为死亡是受某种神秘自然力所影响操控的,而这种力量达不到的地方就是不死之国。楚辞中《远游》篇有“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之句,屈原以“旧乡”来称不死之地,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明,在战国之前的时代,人们是将传说中的不死之国当作人类曾经到达过的地方,那里是他们曾经居住过的“旧乡”。这是他们逃避死亡的某种幻想与寄托。
此外,人类还幻想出一系列长寿之民的居地。如《山海经·海外西经》所言轩辕之国,“其不寿者八百岁”,以及白民之国,“有乘黄……乘之寿二千岁。”《山海经·海外北经》言犬封国“有文马……乘之寿千岁。”汉代扬雄整理古代蜀地神话,作《蜀王本纪》,记载蜀王蚕丛、柏濩、鱼凫等“各数百岁,皆神化不死。”这些神话所记载的国度,虽然没有不死之民,但人的寿命也或数倍于常人,或可以凭借以神奇的动物为坐骑而达到高寿。
然而在以上神话中,无论是不死之乡还是长寿之地,人寿都是依赖于外物的,在这种不死的传说中,人类并没有自己的作为,而是更多地接近于听天由命的态度,他们对“不死”只有传说与憧憬,并没有想到试图去到达那样的地方。
随后,人类的历史发展使先民逐渐地接近“人必有一死”与人生短暂的认知。不过,他们将非理性的生命观向更加深远神秘的境地发展,以避免与死亡现实的直接冲突。这种发展的成果就是一系列长生的幻想。
不死之药与求仙传说:人类能动意识的萌发
不死之旧乡是难以复返的,人类开始想象凭借自己的力量到达某些幻想中的奇异场所,获得不死的力量。秉承这类思想的神话就是求取不死之药与求仙的传说。此时,人类已创造出了遥远的仙境——昆仑及其周围的世界,他们以丰富的想象力描述装点这座不死的神仙居所,并赋予它对于人类的重要意义:它是人类为自己制造的希望,使不死的憧憬在神话中成为可能。
《山海经·海内西经》云:“开明北有……不死树。”又云有诸巫,“夹窫窳之尸,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若说这只是不死国意识的模糊延续,那么,在《淮南子·堕形训》的记载中,人类达到不死的可能性被更明确地揭示了:“疏圃之池,浸之黄水,黄水三周覆其源,是谓丹水,饮之不死”,“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为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不死之药的传说导致了一系列的求仙神话的产生,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后羿求不死之药的传说。
《淮南子》的记载则更加明确:“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恒娥窃以奔月。”
这一类的神话明显反映出人类的能动意识,不再是单纯地怀着憧憬却生死由天命,而是透露出人类通过努力来使自身免于死亡的意志。昆仑所在之处,地偏遥远,乃是“流沙之滨”,周围又有“弱水之渊”“炎火之山”等险阻环绕,可谓极难抵达。这些险恶的环境描写,一方面说明了求药之难,亦即人类达到不死的极度困难,另一方面,后羿在如此的艰险下仍能求得不死药,这反映了人类反抗死亡命运的能动意志。人类不再是自然力量的屈从者,而是欲图与自然相抗衡的,有力量也有决意的生命个体。
然而传说中的不死之药最终还是随着恒娥的窃药飞升而回归了神仙世界,人类仍然无法摆脱死亡的威胁。在苏美尔人的长篇神话史诗《吉尔伽美什》中也有类似的情节:吉尔伽美什为使^类获得永生,历尽艰险求取到返老还童仙草,此草却在归途中为蛇所吞食,于是人类就此丧失了免于死亡的希望。求取到不死之药却又将之失去,这样的叙述表明,纵然人类相信自身的能力,却也一定程度上意识到了死亡对于人类的必然性,人类的能力在不可逆转的自然之力面前遭到了挫折。
然而人类还没有放弃对自然力量的反抗,他们执着于生的意识随着认识的不断发展而转化为对于时间的执着。
逐日与驻景:超越时间的幻想与反抗意识
在上古时代,最早的具体时间标志应来自先民们对于自然现象的观察,而最易被知觉到的自然现象就是日月的运行。日月与时间的关系在神话时代就已经很明确了。《山海经·大荒南经》云:“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尚书·尧典》载:“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这里的羲和,就是掌管时间的官员。以日月象征时间,是先民们对自然认识的推进。
《山海经·海外北经》记载:“夸父与日逐走……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同时,《山海经·大荒北经》中也有着类似的记述:“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于禺谷。”
夸父逐日这一神话表现了先民生命意识的强烈性。太阳东升西落,日光自东至西的移动就象征着时间的不断流逝,而神话中夸父追逐日光的举动则象征了一种对时间的超越:如果人类的行动可以超越象征时间的日光的话,则能造成时间的相对静止或是落后,使人可以延长短暂的生命。超越了时间,就是逃脱了死亡的命运。
“鲁阳何德,驻景挥戈?”这是记载在《淮南子·览冥训》中的一个传说:“鲁阳公与韩构难,战酣,援戈而撝之,日为之反三舍。”
这个记载已经不是神话,而是由神话时代向现实人生转向的产物。然而它可以视作夸父逐日神话中超越时间意识的延续,同样反映了人类自由地驾驭时间的希望。鲁阳公一挥戈能够使太阳倒行三舍,其神力虽不及夸父逐日,却也起到了停驻时间的功效,换言之,即是对时间在另一种程度上的超越。
但夸父最终还是失败了,欲图超越时间的英雄最终成了悲剧的主角。而鲁阳公所能做到的也只是暂时的驻景回天。在不断流逝的时间面前,人终究不能免于死亡的命运,然而,他们欲图超越时间、在死亡面前与自然之力抗衡的意志与精神却流传下来,由此便产生了灵魂的观念。
灵魂观念与物化之说:生命意志的执着
灵魂之说是在精神上对死亡的超越:死亡并非真正的终结,灵魂可以脱离肉体而独立存在于另外的处所。在这类神话中,死亡往往被人类的顽强意志与坚定信念所战胜,于是人类的精神便凭借其坚强的意志以新的形式继续下去。这种思想其实在夸父逐日的神话中便初露端倪,夸父“弃其杖,化为邓林”,实际上已经带有人类精神以他物形式延续的意味。而它经过发展,则由物物相化转变为人类精魂的物化,如女娃化精卫、鲧化黄熊、刑天舞干戚等传说均属此类。
《山海经·北山经》载精卫鸟:“是炎帝之少女,名日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鲧化黄熊的神话见于《国语·晋语》和《左传》:“昔鲧违帝命,殛之于羽山,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昔尧殛鲧于羽山,其神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刑天舞干戚之说则出于《山海经·海外西经》:“刑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这些神话都带有强烈的悲剧色彩,一方面描写了人们在自然或是上天的强大力量下悲惨的死亡,同时又表达了先民反抗、控制自然的信心、力量与最终的胜利。虽然这些胜利也只是幻想中的胜利,然而,它们却展示出人类追求不息,虽身死而仍不止不悔的精神境界。没有哀伤,而只是令人产生崇敬之感,同时也展望着光明与希望。这类神话“不仅是悲剧性的,同时又是乐观主义的。”能够对死亡做出如此的理解和描述,深刻地体现了先民们在自然面前坚忍顽强的斗争意志以及奋发昂扬的乐观精神。至此,人类已不再执着于逃避死亡,他们能够承认其必然性,同时也能够真正地意识到自身生命的价值在于对待生命之积极奋发的态度。死亡终结了生命,却将这种态度流传下来,成为对后人的激励。可以说,只有当人类真正敢于直面死亡的存在时,才真正获得了生命的意义。
(作者单位:甘肃省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