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
他熟谙进化论,不研究星相。
他只雕琢时光,任何行走的时尚,
和完美的内部结构,在他看来都有瑕疵。
他是扎根在阳光下心无旁骛的老树,
不膨胀,不修饰自己皴裂的皮肤,
只想着你光鲜的脚下一些忐忑和不平。
他不听时间的钟摆,只忙碌而低调地活着。
闲暇时,会靠着墙,眯起眼睛,
像在经堂里打坐的智者。
他是力的掌控者,打孔、研磨、走针、
缝合都是和心底的自己作一次交流。
对顽劣者、啬吝者,偶尔也会小施祸心,
让钉子少一根或让粘性缺两分。
很多时候,浓重的乡音里只有数字
你能听得懂,但没关系,有些东西
靠心灵就可以沟通。
他会急你所急,暂歇后就会重新让你
踏上坦途,但一些庞大的工程,会在静谧的夜里
精心雕琢。第二天,重现在你眼前的
一定是残损被隐秘后的美。
——不要对他冷眼旁观,不要怀疑他一直向下的
眼神。他低下头颅,敲打修缮,只是想分担
你一部分不太平稳的脚步;只是想对你坎坷、
偏离的前程,做一次一次的修正。
他分得清哪块是佛,哪块是众生,
哪块是男,哪块是女;他分得清
哪块的柔顺可以雕成狮子,哪块的阴冷
可以锻打成石碑。
他一直沉迷在石头的世界里,他带着錾子、
铁锤、钢钎、牙齿,和铁石心肠。
他阅石无数,深知石头的纹理,有时候,
也会让突然失准的纹路咬出血来。他鹰般犀利的
眼睛刚刚划过最高的山峰,刚刚从崖缝里
嗅到一阵柏香的气息,为此,他欣喜,
可以为某座庙里雕凿出香客礼佛的鼎和香炉。
他不赌石,只从石头的脉络里取出复活的意义,
从冰冷里取出温暖,从力道里取出火星。
“他以坚硬对抗坚硬,以温柔雕刻温柔。”
总会让僵硬的石头感知历史,感知前生,
感知飞翔,把反复匿藏和漂泊过的心
交给远方存在的时间里……
日子久了,他终于从精心雕刻出来的菩萨眼里
读到了解脱,读到了如何放松紧咬的牙关,
和石头里无尽的黑洞。他发誓,
要在这雕不完的坚硬里,寻找一块
可以刻得下他名字的石头,把它当作
生与死的界碑。
他从女儿柔美的眼睑上看到了睫毛。
他知道,有一种温暖是可以转述的。
采自南方的细竹编成的竹帘,能隔开尘土、
纸屑和多余的油脂,而躺在竹帘上
细嫩如少女般白洁的绒毛,在他
钟点一样的拍打下,像给月亮抛光的白,
一次比一次鲜亮。他知道,有一些事物,
锻打是毫无意义的,要用抚摸取得与
内心的联系;要用兰花指般的轻弹,
才能品出质感和细腻……
于是,他摊开、抚平、洗浴、攥紧,一次
又一次地重复,把体内欲望的火转化成一张
罩住自己的、洁白的网,转化成与之肌肤相亲时,
窗牖罅隙里传递到炕上的温暖月光。
弓弦弹出来的余音在空气里飘荡,
恍惚而悠远……
——阳光和煦,他的小女儿就要出嫁了,
带着不舍和睫毛间有些忧伤的目光。
博物馆里供奉的钺依旧有寒冷的气息,
仿佛是肃穆的祖宗牌位;被绿锈包裹的
锋刃,依旧有着追溯历史的心。
他把自己锁进陈旧的木箱已久。
它曾劈开过畜或人类的头颅,把坎坷的
命运劈成两半,把木头里的年轮劈成
平面上豹纹一样的脉络。
——老木匠喜欢在凿子、刨子、锯子、
和墨斗干枯的心脏里寻找过往。
凿子挖出的榫卯,紧扣住历史遗留下来的雕花廊檐。
刨子推出的平面有丝绸般的光滑和柔顺。
锯子只做意志的切割,他会在某一个节点上,
准确地切割时间、纹路、疖瘤和疤痕。
而他最钟爱的莫过于墨斗了,它藏着一颗有思维的心,
一头连着过往,一头被现在拿捏。提起,倏然间放开,
一条伸展出的墨痕,是路,也是人们进出的墙上
门框和窗户开合的尺度。
有时候,操作台下堆满的刨花里,他会看到
儿子顽皮、可爱的笑脸。也会有一些,被他
和小伙伴们放到院外的开阔地上,被一阵风吹进
滚滚红尘。
而锯末,仿佛比尘土更轻一些,载着老木匠
重重的心思,被放进花盆,然后,开成花朵上
那一抹如漆般淡淡的红。
比铁更硬的是铁匠,
比铁匠更硬的是炉中的炭火。
炉火高一分,熔浆就会柔一分。
温度被拿捏得很准,像大夫压在
手底的脉络。铁砧上放得下城池、
乡村、家庭,和大片的田地。
重锤和轻锻,器物内在的肌理,
和铁匠肌肉外在的纹路是一样的。
——飞溅的火星会显得多余,
皮质的围裙有烧灼过的痕迹,
鼻孔里的细毛阻挡过太多的烟尘。
他的心里装着无尽的远方,
器物反复凉透的心暗藏凶意。
铁与铁的撞击声,像杀戮,像战争。
风箱的怒吼,仍在门前那堆马蹄铁,
和锈蚀的车轴里潜藏。而这些,
早已被收进铁匠内心的木鱼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