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执浩
窗户把阳光让进了屋子
我端来茶水,在阳台上坐下
这是慵懒的安静的冬日
新春伊始,生活中遍布睡意
我愿顺从你的指引
珍视这沉重的肉身
我愿由此获得轻逸,无碍
像涧溪之水顺从草木的牵制
一般来说,树有多高
它的根须就有多长
有时候你无法想象
落日在离开你之后变成了
谁脸上的朝阳
地平线由远及近
黑暗中的事物越复杂越集中
父亲挖的树蔸歪靠在树坑旁
斩断的根须仍然在抽搐
我第一次看见抹香鲸在睡觉
一根千年古木倒插
在大海深处
大海在睡觉
我第一次被一个庞然大物的睡姿
感动了——它漂浮
在蔚蓝的梦境里
像婴儿一般漂浮
在母亲的子宫中
阳光从高处插下来
像栅栏维护着抹香鲸
漆黑的身躯
这透明的黑暗
让整座大海忽远忽近
埋头吃草的牛
吃着吃着就翻过了
半阴半阳的山冈
最后一眼看它的人
也消逝在了芝麻地
玩弹珠的孩子
弹珠一样蹦跳在彩色的山坳中
黄昏已然降临
远去的牛铃声在远去
远去的呼唤声
却越来越清晰
一碗花饭有若干种吃法
我选择最古老的那种——
端着碗,赤脚蹲在多依河边
自己吃一口
喂鱼儿一口
到最后,碗底现出了彩虹
我选择用这种目瞪口呆的模样
来称颂艳丽而呆萌的乳茄
鸟雀在对岸的树梢上
换着花样叫唤
打鱼的人撒下网
并不急于收网
春天来了,吃饱了饭的人们
心满意足之余
也会像我一样
在房前屋后乱窜
把每一次散步当成旅游
蕙兰开了一月还是谢了
我把凋落的花瓣捡起来
埋在了山茶花盆里
山茶树今年没有开花
越过冬天茎叶枯萎了
我把它连根拔起
放进了垃圾堆
搁在灶台一角的大蒜发了芽
我把它们埋进了闲置的花盆内
阳光照着绿油油的大蒜
生也好看
死也不错
从黄山上下来两年后
我又一次想起了
那些高高低低的松树
它们的姿势真的很像烈士
披头散发甚至戴着镣枷
昂首挺胸甚至肩并肩地
站在悬崖边
那天山上起了大雾
我在能见度不足百米的
栈道上慢慢走着,心想
如果我也像它们那样
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悬崖旁
你会不会以为我也是个
时刻准备为生活就义的人
只是那时我还没有想好
遗嘱。现在我想清楚了:
“那些肥美的松菌我没有吃够。”
父亲搬进了新居
清明那天
房前屋后涌来了很多兄弟
都在外面站着
烧纸,焚香,放鞭炮,磕头
冷风吹着呼呼作响的雨披
也将燃尽的纸屑吹向了
阴云密布的天空
没有人知道我的父亲是谁
兄弟们也不知道
当我跪在他新居门前
我能从虚掩的门缝里看见
他生前的老样子——
他坐在半山腰的公路旁
望着一辆辆汽车从山脚下驶来
在路边停下,然后绝尘而去
尘土依旧在飞扬
没有人知道尘世的真正模样
有没有一只鸟记得你手指的味道
有没有这样一群雏鸟
当你爬上树梢凑近鸟巢
当它们发现你凑近时误以为
是鸟妈妈衔食归来
有没有听见唧唧喳喳的叫声
鹅黄色的喙
深深的无止境的喉
你有没有把手指递给它们
那是一根少年的手指
被每一只雏鸟贪婪地吞咽过
我在中年以后还时常想起
那截温润的指头
充满了渴望
也探触过最深的渴望
我至今还保持着
用热水烫脚的习惯
只是木盆换成了电热桶
当我做这件事的时候
一天已近尾声
我把双脚伸进热水
就想起当年的那些夜晚
我被母亲摁在木盆边
若是水太烫了
我就大喊大叫
小个子的母亲像犯了错一样
忙不迭地跑到水缸旁
抓起木瓢
舀一勺凉水倒进盆中
我想起她
总是仰头望着我
边兑水边用手搅拌着
从前我总是先洗左脚
把右脚搭在她的膝盖上
不像现在,我总是默默地
把双脚同时伸进去
再同时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