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照在我同学赵优尔的头发上,晚上十点半,他加入了我们这场三个人的聚会。现在是四个人了。另外两个都是我的兄弟,一个和我同姓的堂亲,一个和我同父同母。我们聊着一年多不见的各种琐事。这是一场无聊却温馨的家庭会议。我们讨论开春之后是否要买一头耕牛喂养,然后将它卖个好价,据说一头大牛顶得上外面工作的好几个月薪水,如今这种势态,牲畜的价钱越来越好。
如果我的同学赵优尔不加入的话,讨论很快就要结束,我们的话题也不会再扯多远。
他是个优秀的学生,我记得清楚,虽然二十多年过去,他身上还保留了小学生的纯真和执拗,即使手上没有握着书本,仍然可以从他的眼目中看到那股书生气。假如他不打开那瓶啤酒,用古老的祭祀般的手法甩远瓶盖,我们将很难发现,这个人所透露的不仅是书生气,还多了几分忧愁。
他有话要说的神情在提示我,这场仿佛是巧遇般的相逢可能早有预谋。他或许是知道我回来了,所以要造出一个机会,打开一瓶……这样吧,我们说它是断肠酒,不说是啤酒……然后,我将会听到一些发自肺腑的话。一定是这个原因,我猜测后得出的肯定使我加重心思地观察他一番。
这一细致的观察使我心里无由升起一股愁闷。虽然山民打扮向来随意,穿得破烂或者肮脏都不算稀奇,可我的同学,他浑身上下的气味给予我的感受就是:一个万分落魄的幽魂一样的人。
这么说毫不夸张,我总是透过外在看到人的灵魂,或许是一厢情愿的看到,并非真实,但仅有的哪怕一分毫的信心就可以让我咬定,看到的一切必然是真实的,他一定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当我认为赵优尔是忧愁和落魄的,他便再也无法从这个“身份”抽离。
之后,他表现的情绪越发接近我的想象。
坐了差不多十分钟,他说话不足十句(当然,小的时候也言语不多,十分木讷),酒却一口接一口。
他早年给我们留下的纯真羞涩的印象在模糊,眼下无比清晰的,是一个更加胆怯和自卑的人。
不过,好在他的英雄气时不时要冒出来——那种长久习惯性在生活中挣扎的勇气。我不算是个感性的人,经久的漂泊使我对很多事情感到麻木,尤其对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我以为没有谁能十分交心,没有谁会有兴趣倾听和了解对方的生活。但是对于眼前的赵优尔同学,我忍不住要细致去打量,就像照镜子,然后望着这块镜子一阵苦闷和心伤。我觉得,在他身上流失了什么,在我身上也就流失了什么。他总是给我带来一股愁闷的情绪。
我说,你过得好吗?
他举起酒说,来,我们干一杯。
干完一杯,我又说,你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
他又拿起酒瓶说,来,我们继续。
恰好今夜月光清朗,一定是在山路上骑车奔跑,山风幽冷,心下拥堵,突然需要听众,于是便到了这里。有的人对坏的遭遇憋闷二十天需要倾诉,有的人则可以隐忍二十年。今晚,他看到我在这儿,一个长久不见的老同学,恐怕没有比这更好的听众了。
我们彼此感到幸运,三瓶啤酒喝尽。
时间就在这样的沉默痛饮中流动,月光照在他的头发上,仿佛黑色水面上的反光。
接下来,如我所料,毫无悬念地听到关于这二十年在他身上发生的事。为了记述方便,也为了让人更能贴近他的心情,我要用第一人称完成他的讲述,请相信这位同学的口才,他的话我们任何人不需要加工,也无法加工,这只能是一个熟悉的老友对他个人在隐秘时光中的遭际的回想,而我,怀着无比深沉的着迷。
我们竖起耳朵,像从前听外婆讲故事那样认真地将注意力集中在年轻的同学赵优尔身上。
他说:
我被蛇咬了脚后跟之后,过了没有几天,躺在草窝里睡觉,又被一条小蛇将脑袋咬了。好在它们都没有毒。大概从那时候开始,我就隐约觉得——很惊恐呀——这辈子的运气要么逆天的好,要么就是坏透了。现在看来是坏透了。你们不用安慰我。这种事情我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想清楚了。
你呀,你是知道的,上小学的时候,我们一个班——我们是一个班吧?对,那就是了。我的成绩还不错呢。对,你没有记错,我周年四季只穿凉鞋,那时候我的家境坏得不行,我父亲的脾气也坏得不行,他酗酒打人,不顾儿女,母亲真是一个可怜的勤劳女人。
我胆怯怕事,对那些欺负我的同学逆来顺受,其实他们不一定是我的对手,但在他们每一个人身上我都仿佛可以看到父亲粗暴的影子。只要那些人撩起袖子,我就觉得是父亲的拳头落在脸上。我不敢还手。从不还手。
在這儿我要郑重地说一句,童年时期受到的伤害是会影响人一生的。
我对父亲至今感到恐惧,一边恨他一边怕他,一边又放不下我们之间的父子之情。尤其看他一年比一年衰老,我的那些情绪就更无法找到发泄的出口。我脑袋这么大一定是里面的东西装多了。
总之,只要父亲一喝酒,我浑身发抖。虽然现在一个指头就可以将他放倒,却无法在精神上战胜他。我的一生都对这个人感到恐惧。他给了我生命也同时给了我恐惧。但就是,谁也不能给我理由——老天爷不能,在座的不能,任何人不能,包括我自己也不能——战胜这个人。他就是这么逍遥自在,老到走不动路我还得背他,我一边背着他一边恐惧他:我背的是个炸弹!
这样的成长经历使我内心幽闭,毫无主见,读到大专一年级的时候,父亲说,你回来吧,老子供不起了。于是我便回来,将原本用来做学费的钱孝敬出去,作为他长期喝酒的款项。
如果我坚持上了高中就可以了,可以上个好一点的大学,完全可以坚持己见,绝不退学。就因为我没有上高中,考上的学校是个万分普通的学校,又因为家庭原因,退学算是心甘情愿。这一点我倒是没有什么抱怨,如今也不怎么后悔。
十多年前——啊,真是见鬼了,我记不清是哪一年——我的女人死了。给我留下两个孩子。这个可悲的女人,她和自己的母亲死在同一天。那是个清凉的早上,大概因为之前下过一阵小雨所以感到清凉,当时天还没有完全亮开,我们都没有起床,有人来敲门报信,告诉了她母亲死亡的消息。
她很伤心,眼里却看不到泪水。天还黑着。
我站到她的旁边,突然感到心慌,我隐约觉得,一件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如果当时我使劲让自己清醒,真是很难过,我听了来人的报信,知道死的是她的母亲而非我的母亲时,竟然可耻地在心里庆幸了一下,然后,我便迷迷糊糊地继续梦游地发了一会儿呆,直到发觉我的女人半天没有将打开的房门关上,一股冷风将我吹醒。
我头脑醒了之后,咂一下嘴,睡眠一夜后的口腔中顿时冒出一股奇怪的味道,或许是牙龈出血又加上正常睡梦中因消耗太多水分而分泌的苦味,由于这个原因,我也懒得说话,只是继续咂了咂嘴。
冷风几乎将我的汗毛都吹翻了,我感到一小阵子不高兴。终于对她说,你关了门吧,风太大了。
她只是转过身,让门依然那样开着。她肯定看了我一眼,因为,没来由地觉得是有人用眼神杀了我一下。
我意识到自己有点过分,这个女人,我的女人,她刚刚失去了母亲,此时任何事情都不应该再令她分心,应该让她尽情将悲伤灌溉在关于母亲的任何一丁点往事上,让她最后再怀念一下活着时候的母亲。我便自己跑去关了房门。
接下来,天还没有完全亮开,我打算将身子像煎饼那样在床上再摊一会儿。
可是她突然从黑暗的房间里冲出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这样,疯了一样。
我们住的地方很陡,你知道的,四周全是深深的野草和各种扎手的刺,她胡乱地、仿佛眼睛看不见东西,慌不择路地从那些杂草当中跑去。往上跑。往左跑。往右跑。孩子们也醒了,他们完全不知出了什么事,却突然像是感觉到母亲遭遇了什么,张嘴就哭,一个比一个哭得响。
我只好左手抱一个右手抱一个——说起这个我至今感到羞惭,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我心里想到的是,眼前这副景象与黑旋风李逵差不多,只不过人家左手一把斧头右手一把斧头,而我左右都是孩子,看起来无比郎当,心下有点委屈和不甘——我带着他们追出去。门也忘记锁了。
我的女人跑起来很快,即使陡坡,即使一双穿35码鞋的小脚,往常走路永远掉队,这次却狠狠冲在我的前头。我在后面喊,你等等。她不做声。我在后面想,即使你死了母亲,也可以稍微放慢脚步,不管你用怎样的速度冲到现场,一切都是定局了,改变不了什么。她不知道我这样想,也就保持先前的速度把我越甩越远了。
我几乎从未这样认真并且悲观地追在一个女人的身后。我很希望她回头看看,我一个人,一只手抱一个孩子,非常狼狈,甚至非常可怜。她向来是个善良的女人,对我体贴关怀,而且因我脑子里装着的那些外人不屑一顾的知识感到骄傲。只有在她面前,我才能始终保有一点知识青年的尊严,她相信有一天,我会带着她走到山外,远离黄土和山风,去过像样的日子。
以往就有人笑说,像赵优尔这样的,除了在这个地方算是学识渊博的人之外,真是手无缚鸡之力,干活虽然精巧细致,却也太精巧细致了,简直是在浪费时间和生命。我的活确实干得挺慢,慢得让旁观者替我着急。
生就了这样一种缓慢性格,我从前以为,也不是什么坏事。慢有慢的好处。现在我体会到慢给我带来的坏处了,简直是灾难!
一开始我用力追她,后来干脆放慢脚步。我是个清醒的人,相信生死有命,也知道这场赛跑已经输定了。
当我走到那儿,我的女人已经第五次哭到晕死,她面色惨白,被人掐了无数次的人中,鼻孔下方已经看得见一点破皮和淤红。我赶紧将她劝说,当然,也不能太过于劝阻,毕竟这样的时候,面对自己死去的母亲,需要无比悲伤的情绪。
亲戚们眼睛红红的。所有人的眼睛都是红红的。我感到无数的眼泪在汇集,在我的面前形成看不见的暗河。
你们不要笑,不要怪我用了很多形容词。这种事情少了细致的形容你根本无法想象。
然后,我可能喝了酒。反正应该是喝了酒。因为,后面的事情我就变得模糊了。当有人恐惧万分地跑来摇着我说,天哪,要命啊,你的女人喝药了!
我简直不能相信,并且以为这是个玩笑,我的女人为什么要喝药呢。
但是,她喝药了。
并且喝了整整一瓶,简直铁了心。
我摇摇晃晃跑到那儿,望着那死灰般的脸,听着最后一句遗言。我忘记她说的什么。
就在那天,灰沉沉的早上,我的女人去参加她母亲的葬礼,然后悲伤过度决然喝下毒药。我带着两个孩子,站在她旁边,半天想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错。
后来我想,是不是因为我们总也实现不了的“到更好的地方去生存”,“像你这么好的文化,”她从前总是这样说。但这又不太可能。我们一向不强求任何事。何况,我跟她说过,有很多地方的生活条件还不如这里好,我不是完全没有野心的人,不上进,白读书,正因为我有各种想法,才会明白很多事情,看透了,也不过如此。
也许她没有明白。
她可能恰好在那天感到特别悲伤和绝望,对任何事情,包括对我。她发觉最爱她的人已经躺在那儿了,于是自己也忍不住要躺在那儿。
这件事给我的打击……你们可以想象。原先我以为只是死了她的母亲,生死离别与我还有一步远,但是很快,事情就变了,死了我的女人。在那一刻我似乎也搞清楚了,那两条蛇为何咬了我的脚后跟还不过瘾,还要咬我的脑袋。它们是在提示,如果我长此以往,不对自身做出改变,那么,就是这样了,它的意思就是:你个倒霉蛋!
从那之后我开始戒酒。无比认真地思考关于生存問题,我干活开始放快速度,当然,这仅仅保持很短的时间就放弃,生就了的性格,即使蛇咬了全身上下也不能改变。倒是戒酒这件事下了狠心。戒了差不多十年。这之间我去外面打工,有一回,工作迟迟没有着落,我便睡在桥洞底下,被人当成神经病、流浪汉、疯子,有时连着一个星期吃饭成了问题,喝水充饥,瘦得快要飞起来。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过来的。有时我感到很艰难,却必须活下去。我想到,有个女人不是直接因为我的原因喝药,却是因为我的原因留下两个孩子,我必须为此活下去。
后来我又再次组建家庭。逐渐的,我又开始喝酒了。
就在最近的两年吧,我重新喝酒。我想通了,有的事情并不是戒酒可以解决,何况,酒是不可少的——我们民族的魂。
说到这个,我又要操心了。现在我已经不去追想前妻自杀的事情,这事情无法得到答案。每天都有人这样那样死去,人的心情到了那一步,她自己也控制不住吧。也许现在她每天都在研究怎么活过来。
我们来说点别的话题。
你不是写很多东西吗?我一直关注你,即使我们不联系,也无过多的、像今天这样的谈话,对你的基本情况还是了解。这些年你去了很多地方,有了眼见,作为我们民族的一个普通女性,能走到眼前这个地步,我觉得还是可以的。虽然我也没有看过你写的东西——网上有,我知道,但我从不上网。
为什么不上网?是这样的,我要保持立场,我不能受到不好的干扰。人在清静的时候头脑才是清醒的。很多东西我觉得很虚,我拒绝那种虚的东西。任何东西你接触多了,再往深处一琢磨,都是虚的。
来,再干一杯。
好,你听我说完吧。
我们民族自从被诸葛亮打败以后,似乎就这样了,没落了,丢了很多东西。
你也被汉化了,不是吗?没有说错吧?但不怪你。很多都被汉化了。只要你的血统里流着我们民族的血,无论怎样你都还是我们民族的人。反正在汉化这件事上,不怪谁。这是时代的趋势和必然的走向,但是我们民族本质的东西在遗失,应该受到重视和守护。
我们民族的文明是非常早的,可以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文字,看看,象形文字,得到世界认可,流传至今,相当可贵。可是很多人都不会写,甚至不会说了。你也不会。但这也不怪你。
我们要从现在开始抓,从教育中,加入和保留更多的本土民族元素。我的意思不是说,完全闭门不出,我的意思是……打个比方,药物都在中西结合……
啊,天色很晚了,你们困吗?
话说回来,我们为什么会受到外界某些不好的评价呢?比如艾滋,吸毒,以及别的(我不愿意说),确实在发生,我们应该做个有民族自尊心的人。可还是有人这么干了,这就是缺失了本民族最本质的东西。我们受到的诱惑太多便开始怀疑古老而最实在的文明礼教。
你们说我为什么不竞选个哪怕村支书?以我的文化和今天晚上这样的口才?别开玩笑了,我们不要谈这个。
我现在仅仅是为了生存。你们说的这个我不感兴趣。
随着赵优尔同学的两声咳嗽,谈话暂时停顿,他慌张地用牙齿咬开另外一瓶啤酒的盖子,却迟迟没有递到嘴边,而是将瓶子稍微倾斜过来,和我干杯。
我只好再次拿起已经空了的酒瓶子。拿起来之后我才发觉瓶子里一滴酒都没有了,空得那么彻底。
他咣当碰了一个响,仰头一口喝了大半。
这种猛酒喝起来豪爽也醉得快。我想劝他少喝,又怕说我小气,舍不得花一点酒钱。
他确实醉了,从他讲述的跳跃度可以看出,从亡妻说到本民族的本质以及眼下生存的问题。
我注意到,他的衣服口袋里还装着干活用的手套。手套上面沾满了水泥浆。最近在什么地方承包了一间房子,做粉刷和场坝地基处理。我早就听说,这位粉刷匠的工作干得见鬼的慢,老板都要急死了。
不过这不影响他在工地上潇洒度日,据说在老板的房前,他和另外二三个工友杀了几只上好的土鸡,喝了老板一箱啤酒,一旦有酒,他就是潇洒的,任何自卑的情绪都不会在脸上显现。他成为工人当中口才最好,智力强盛,看上去胸有抱负,野心勃勃的人。
眼下,他因为酒,已经让我从原先认为的什么落魄和忧愁中解放出来,成了一个全新的赵优尔。我不能不从他的“我现在仅仅是为了生存”这样泄气的话语当中猜想,他即使如今还有什么忧愁,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忧愁。他想嫁接这样的理想,希望有人发现他发现的不足,守护他想守护的民族本质,所以选在这个大月亮的晚上加入聚会。
可现在,夜确实很深了,我的两个兄弟一个躺在靠椅上努力睁着眼睛,另一个干脆闭紧嘴巴,一言不发。
当我们都以为,一箱啤酒喝完之后,我的同学赵优尔怎么也该说一声“打扰了”“再见”之类,然后礼貌离开,却不料他兴致不减,只是站起来歪歪扭扭,扶着通道两边的墙壁进了一趟厕所,又回来坐下了。
我的眼皮也想打架,不过这不影响我做出更加没有困意的样子。这个时候相信除了我之外已经没有人会有这样的战斗力。
我兄弟问我,你困不困?
赵优尔替我回答说,不困。
他认为写作的都是夜猫子,像我们这种人,老天爷打造的时候就特别安装了“抗睡眠系统”。
我赶忙点头表示同意,自称精力旺盛,白天不想睡,晚上睡不着。于是我二人从一知半解(至少我是一知半解)的政治谈到更加一知半解的天狼星系,再到银河星系晃荡一圈之后,觉得这种话题又高又冷,便换了农耕,之后还谈论到社会经济,不过谈到社会经济的时候,由于超出了我一加一等于二的真实水平,不得不逼迫他及时刹住。
后来,他谈到诗歌。
这个话题一下就击中我的好奇心。在我们方圆几十里的住地,从未有人跟我谈什么诗歌。现在猛然听到有人提起,着实稀罕。
也正是这个话题使我再次仔细将他打量,似乎明白了为何我眼前出现的人会是这个装扮,并且他从未认真对待自己的形象,放任他在别人眼中看起来邋邋遢遢的样子。我注意到那叢头发已经很久没有梳洗,只要随便用手抓一抓,就会在发丛中留下至少四条高速公路般的痕迹。
我说,你也写诗歌吗?
他笑了笑,弯下身子看看脚前放着的那颗石子,大概以为自己就在河边,轻轻一脚踢它出去,石子滚到我兄弟靠着的墙壁旁边。然后,做出和树獭一样迟缓的动作,慢腾腾伸了伸脖子,略微抱歉地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么,总有一两首留下的吧?我很期待,希望他的诗歌恰好带在身边,从口袋里掏出来给我们看。
他果断地回答,诗歌已经不在了。这个东西很早就消失于他的生活中。如今我们面前的,他强调似的表示,不过是一个为了生存而生存的人。他不再写只字片语。他把诗歌丢进——至少有十年了——灶火。
说起诗歌,他有满腔遗恨,脸上满是愁苦的神色。看得出来,写诗和放弃诗,同样痛苦。
你知道的,有很多像我这样的人,为了生存也好,天生没有勇气也好,纸上谈兵也好,他们不是没有才华,可以说才华还不差,却因为各种原因没有抓住机会或者是,终身没有遇到什么机会,结局就是眼前这样了,毫无起色,身体和内心都不平静,日子过得或许比任何人不如,唯一拿得上台面的,就是我们的脑子里还装着丰富多彩的东西,还保持着感性的一面,那些被人看成不实际的、脱离了正常生活轨迹的东西。他说,我还拿得出手的,就是像我这样的人会更加理解下一代,让他们尽可能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和路子。
他这样一说,我深受触动。觉得世间的确有遗漏的黑色明珠,他们受了诅咒般不能发光,心中时有残梦。
我劝他说,不要太在意,我们羡慕的永远是别人的生活。我们每个人都在过别人羡慕的生活。
他摇头又点头。
月光落在过道上,他踩着月光进了一趟厕所。这副画面突然给我一些惨淡的想法:一个很久以前的诗人,很久以前踩着这些月光穿过一片秋色渐浓的草林,去山坡上吹他的口琴。我记得他是会吹口琴的,并且那时候他的头发是当时明星们特别时兴的中分,后来又是大背头,再后来是偏分和寸发,虽然有一次他的鞋子断成两截,用草绳穿起来绑住,脚背还让草尖杀出了血,也依然不影响他的气质,他与别的少年不同,从内而外的不同。现在却踩着月光,醉酒醺醺,样子邋遢,实实在在地、只不过是上了一趟厕所。
我那两位兄弟已经困得不行,尤其当我们谈论诗歌这种离他们生活很遥远的玩意儿,只觉得两耳痛苦,无聊透顶。为了分解耳朵的压力,两人一直在互相碰杯喝酒,并且尽量把年底去哪座山掏野生蜂蜜的事情一直延长了聊。
我同学赵优尔回来的时候,那其中一位兄弟干脆加入我们的话题,令人吃惊地拿出手机,念了几首他从前写的诗歌。原来,他竟然也是写诗的,即便那东西实在不能叫诗。
两位诗人都觉得今夜的光阴没有白费,遇到知音,有了相见恨晚之意,恨不能再多喝几壶。
可是我们的酒已经喝光了。剩下的空瓶子横躺在地,感觉有风进入瓶口,有了回响。
赵优尔再找我聊天时,又将话题扯到宇宙行星上面,看来某人跟我说的话有道理,他说人一旦喝醉,整个世界包括宇宙,都是他家的,天下大小事务全都逃不过那两只迷迷瞪瞪的醉眼。
我反倒越发清醒,一是本身没有喝多少酒,因为赵优尔每次跟我干完杯,总是说,我喝完你随意。我就一直这么随意着,保存实力,在这一点上我毫不隐藏一早就展露了心机,只是赵优尔同学根本不在意,也不拆穿。我猜到这场酒不会很快结束,果然一直挨到现在。二来,我喜欢喝快酒,喝完坐下来不停说话、嗑瓜子、吃零食,或者就这么干坐着也行,但如果前面两杯开头不顺,十分慢,那往后只会越来越慢,和树獭一样,倒挂酒杯,半天不上来喝一口。后者当然对我更有利,往往能获取一个“海量”的美称。赵优尔就是这么说的,他夸我酒量好。
由于我并非真醉,再次回到宇宙话题时感到十分无力。他却满心喜悦。好在他说出的一些道理我还是比较赞同。比如说,我们民族的古老文明可以追溯得更远,比有限记载的时期更远,我们的祖先发现了一颗行星,而在那个时代,先于别人的发现相当了不起,并且由此可以引申很多猜测,其中敢于肯定的是,我们的先祖在那个时期文明发展相当顶尖,有了不起的发明和先进科技,他们探索到的东西或许比我们如今了解得更多。然后,他又突然说,不,不是这样的,不是他们发现了行星,而是他们记载着那颗行星,就像家谱那样,记载了来历,我们是从那颗行星上来的。但我们不知道那颗星叫什么,所以干脆说,我们仅知道自己是移民,却丢失了具体的来处。不过这不要紧,早晚我们会知道来处的。
你知道那颗星叫什么吗?他问。
我摇头。
赵优尔满怀失落,看着天。
可能是为了显示并非孤陋寡闻,我急忙表示,说自己好像在哪儿看到或者听到谁说,月亮就是一艘巨型飞船。我们的祖先在那颗星球发生战乱——就像如今地球上也有战乱一样——他们吃了败仗(或许有别的解释),为了逃离原先的住地,从那颗星球开着月亮过来了……
赵优尔张大嘴巴,无比吃疑,但还是抬头看了看月亮。
有可能是。他说。
我赶紧接了话说,本来就是,他们开了月亮来拯救地球,那个时候地球还不适宜人类生存,他们要改造这颗星球,用月亮发出的光,使地球上的生物得以成活,直到终于成功之后才从中转站——月亮——下到地面,所以如今我们总是抬头看月亮的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心伤。因为那里,可以说是我们的故乡,也可以说,我们很怀念故乡,想有一天回到月亮上,开着它重回我们星系。
说到这儿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好难过,不管上面的话是不是吹牛皮,总之我自己仿佛就信了,顿时有了难民一样的哀伤。
赵优尔好像根本没有在意我的话,垂着脑袋。后来才发觉他好像是小睡了一会儿。
我结束了关于月亮的话题,踩着月光也去了一趟厕所。到厕所门口抬头看看,月亮圆滚滚的,觉得它的心情是又无辜,又白。
我从厕所回来的时候看到赵优尔已经走了,走到门口那条斜坡的窄路上,路旁的石头边,长着我父亲几年前栽种的一棵夜来香,花朵纷繁,花香四溢,他伸着鼻子闻了一下说:好香。不由得抬眼也望了望月亮。隔着朦胧的月光,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想不通的是,他居然没有和我告别,也不将瓶子里最后一口酒喝盡。
但我没有喊他。我也不知道告别的话怎么说。
月光披在他身上,矮瘦的身板,裤脚有些宽,走路拍出响声,仿佛行于水上,周身是蒙蒙的淡泊,却又不免苦涩。他整个人就这样在月光的湖面,漂着。
阿微木依萝,彝族,1982年生。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人。现居四川西昌市。初中肄业。自由撰稿。写小说和散文。文字见《钟山》《花城》《散文》等刊。出版小说集两部。获第十届广东省鲁迅文学奖中短篇小说奖,《民族文学》2016年度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