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蓝无比

2018-12-28 12:53佟琦
山西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姨夫表妹医院

佟琦

姨要死了。

癌症的晚期。

关于我姨得病这事其实我是早就知道的。只是没想到那么严重。因为,一般情况下我姨对自己的病都很少谈及。人家不谈我们自然也不问。按我爸的话讲,各人过好各人的日子。

姨和我家住同一栋楼,每到周末我回来看望父母的时候几乎都会看到她。尤其是得病的中期,那会儿她还能自由地走动。只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姨的头发怎么都没了?当她摘下帽子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白白的大脑袋,上面只剩几根稀疏的白发。我感觉我的姨一下子变成了一个老太太。

我知道,这是化疗所致。因為化疗,她的脑袋似乎也比从前肿胀,像一个发了的大面团。

不过她精神还好,目光有神,偶尔还能听到她标志性的爽朗笑声。当我跟她说话时,她似乎是想跟上我,于是自己的嘴唇也快速地开合,仿佛只等我一说完她就如听到发令枪响的选手一样迅速冲出去。她如此急于作出反应是源于紧张吧,我想。

其实我姨不光对自己的病很少谈及,对他们家现在的许多事都很少谈。可以前我们是无话不说的。因此,虽然她经常过来串门,也经常和我聊得欢声笑语,但我依然能感觉到彼此之间的隔阂。

这话当然得从她的女儿——我表妹——结婚说起。我表妹将近三十才通过别人介绍认识了她现在的男人。此人名叫何奎,本地人。我跟表妹一直很好,她结婚以后也经常和他们一起玩。我们打台球,去河边遛弯,我还带着女朋友和他们去过青岛。感觉不错。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何奎开始恨上了我。

要知道,何奎没什么学历,结婚的时候只在某小区的物业工作。后来家里拆迁,拿了笔钱,就辞职在家天天玩电脑游戏。我姨因此经常唠叨他,唠叨的同时还会扯上我,作为对比。

“人家佟佟一个月的工资顶你以前仨月的!”一次我去姨家玩,她如此唠叨道。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说,还没作出反应,只听别的房间传出我表妹的声音:

“妈,您别说了!”

有一次,我请他们夫妇到一家韩式餐厅吃饭。那地儿我常去,自觉高级。这一点从表妹的眼神和局促的动作也能看出来。

服务生很快摆了一桌子的碟碟碗碗。

这时,何奎突然对服务员说:“这个碗不干净,给我换一个。”他指指自己的碗底。

服务员拿碗走了。

我看看他,一瞬间他脸上掠过一丝不服之色,但稍纵即逝,很快又变成了平常的样子。

我隐隐感到些不舒服,一开始没觉得什么,但后来这种情况就接连发生。

我发现,在家庭聚会上,如果我不主动和他碰杯他绝不举杯;我不跟他说话他也绝对不说一个字,哪怕我们还并肩而坐。

再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表妹和我的关系也变得疏远起来。

我表妹学历也低,最初只在超市收银。后来嫌超市离家远索性不干了。她很胖。记得大学时的一年暑假,我们早上约着跑步,跑完步往回走的时候她突然对我说:“我想吃宫保鸡丁!”我吃了一惊,看看表,那时还不到八点。

“你确定?”我问。

“嗯。”

我再看她时,她的眼睛已开始搜寻街边上的小饭馆了。

辞职之后表妹就一直闲待在家,以养狗为乐。其实我知道,她是想让我在我们单位帮她找个工作;在她的那些亲戚里,也只有我混得还可以。但是我根本帮不了她。我帮不了她不是因为她学历低,而是我和领导关系不好。

这一点并非我愿。我想可能就是因为我生性自由散漫,不拿领导当回事,所以对方才对我有了怨气。当初我也想弥补一下。我还跟领导套近乎呢,“要不加您个微信?”我豁出老脸说。他说,好,并告诉了我微信号。我加了上去,谁知事后他根本就没通过。我以为他忽略了,于是有一天又提出加微信的事,他也再次慢条斯理、和颜悦色地告诉了我微信号。结果依然不通过。这让我感到受了奇耻大辱,最终横下一条心:搞不好关系就搞不好吧。

“去你妈的!”

如今表妹想让我给她找工作,我又怎能将这些难言之隐说给她听呢?其实我非常想帮她,她妈和我妈毕竟是亲姐妹,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

表妹结婚之后就一直没孩子。对此我姨十分着急,偶尔她也会和我爸妈叨唠一下。但大多数情况下她只是说:“嗨!爱生不生吧,谁知道他们的事!”

她确实不知道那俩人的事。到底谁有问题,那俩人也从来不说。有一次被姨问急了,我表妹还说:“您别瞎操心成么!”

据说两人去医院做体外受精就好几回,我表妹还一直喝中药,以改善子宫的居住条件,希望尽快使里面充满人间烟火。但是这一切均未果。有一次我爸还带他们到京西妙峰山求子,二人挺积极地去了,可惜送子娘娘也并未赏脸。

现在回想一下,我和表妹关系的疏远十分迅速,就像一夜之间的事。记得那一年过年家里聚会,吃完饭后我和她随便聊了几句。

“年后有什么打算?”我问她。

“混吃等死!”她生硬地说。

我一愣,见她气呼呼的,完全是撇着嘴甩出了这句话。当时我们坐在窗前,一人手里端着一杯茶,看她负气这么说,我也自觉没趣,把头转向一边,很快走开了。

我想大概是因为没帮她找工作吧。

对此我姨肯定也看出来了,但不好说什么。我只记得后来有一次她非要请我到她家吃饭,然后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的菜。那天何奎也在,堂而皇之地坐在一旁吃吃喝喝,见我姨忙里忙外也不知道帮把手。

自始至终我也没跟他碰一杯。当我看向他那个方向的时候眼神完全是空洞的。我姨当然很热情,她那标志性的爽朗笑声多次响起,我们都吃上半天了她还在忙着,顶多是系着围裙站在桌边跟我们说上几句话,然后又很快进了厨房。

我姨从小就疼我,这我知道。

我记得小时候她很美,穿着一袭白旗袍,高跟鞋,旗袍的开衩使她的大腿若隐若现,那次是我去她家玩,傍晚的时候她送我回家,路边坐着许多乘凉的人,人们一时间都安静下来,注视着我姨高傲地走过。

不知什么时候起姨就老了。她开始发胖,说话的嗓音越来越大,穿透力极强,简直就是个老娘儿们。那个穿着一袭白旗袍、高跟鞋的小媳妇儿彻底不见了。

我上大学以后去了外地。每次从学校回来姨总是第一个过来看我。假期结束离开的时候,她也经常和姨夫一起开车送我到火车站。

这些我都记得。

又怎么会忘呢?

那天在姨家吃饭,气氛总的来说还是活跃的。我也明白姨的一番苦心。据说她曾对表妹说:“和你哥哥最近联系了么?”她答没有。姨说:“没事就多联系联系。”

我知道姨的意思,但她又何曾知道我的?當时我恨不得自己以权谋私来帮助表妹。只可惜,我不是。我永远也不可能是。

我姨得病应该是两三年以前的事。当时对外宣称胸腺上发现了小小的肿瘤,似乎问题不大。她照样爽朗地笑,每次回来在小区里都见她腰杆挺得笔直,健步如飞。她是我们小区的治安志愿者,一天三次和一帮老娘们儿在小区里闲逛。据说这种做法会对溜门撬锁乱贴小广告之类的行为起到震慑作用。

我看到她和若干臂缠红箍的老娘们儿一起三五成群,见到我,她会远远地就叫一声:“佟佟!”这下那群老娘们儿就可以让她们那左顾右盼无所事事的目光有了目标——顷刻间集中到了我身上。我不得不迎着这些目光一路向前,仿佛顶风前行,来到近前时叫一声:“姨!”以展现出我们的关系。我迅速扫了一眼其他几个女人,有几个眼熟,不过我是绝对不会和她们打招呼的。彼此保持距离,这样才好。这些年媒体上总是说邻里的温情不再,我想说,不再就不再吧,反正我不会和这帮老娘们儿打招呼。

“刚来啦!”姨说。她的笑眼弯弯,嘴咧得挺大。

我说是,您巡逻呢?

我姨说是,依旧笑容满面。

我们迅速地擦身而过,然后就如我所料,刚走过去就听见身后有人问姨道:“这是谁啊?”我姨答,这是……

没新鲜的。

那段时间姨住进了海淀医院。海淀医院没床位,她就在那儿挂个床,然后每隔一段时间过去住几天,作化疗,之后再回来。就这样持续了一年多。我曾经问我爸姨到底得了什么病?严重吗?我爸说,癌!我说,真的假的?!我爸说,医生都说了,那还有假!我有点儿吃惊,因为从她的状态是很难和癌症联系到一起的。

就在这断断续续的化疗之后,医院通知,不用再来了。他们给开了几种药,让姨回家休养。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没希望了。但不知院方是怎么说的,我姨显然没意识到自己的终点就在前方。我问我爸怎么回事,我爸说,癌细胞老是消不掉,一年多了,不见扩大也不见缩小。

后来我就听说,已经转移了到肺上,并有扩散的趋势。

但我姨不能在家等死啊!他们又联系了一家中医院,最终住了进去。所有的照顾、办手续等等,全落在了姨夫一人身上。而之所以如此,是我表妹这时要生孩子。

在吃药、人工授精、烧香求子、破罐破摔等一系列规定动作完成之后,出其不意地,她居然身怀有孕了。

最开始知道表妹怀孕这事当然是我姨过来说的。当时她身体还好,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看得出来,她急于把这一喜讯公之于众,我们家自然首当其冲。

很快,住进中医院后姨的病情开始恶化。

我去看过她一回,在长长的医院走廊里终于找到她的病房。我进去,见姨躺在床上,姨夫站在床前,低头俯视着她。姨夫的表情很奇怪,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他就像看着自己顽皮的孩子,脸上流露出浓浓爱意。我走到近前,见到姨大张着嘴,眼睛半闭,目光涣散。她在吃力地喘气,就好像一条被捉到岸上来的鱼。可能她刚刚睡下吧,之前折腾了半天。她已经确定骨转移,疼痛发作时据说腿和腰就像断了一样。

我叫了姨夫一声,他这才从那种表情中回过神来,招呼我坐下。

“睡了?”我问。

这时姨完全睁开了眼睛,一股强大的生命力就像从空气中注入她的身体,整个人瞬间精神百倍。

“佟佟来啦?”她说。

我说嗯,您好点儿了吗?

她说好多了。

我说,您精神看上去还成。

嗯。你扶我起来。她对姨夫说。

我赶紧阻止,但她特别坚持,于是费了一番劲后终于坐起。

她脸色惨白,稀疏的头发已经油腻,一缕缕梳向脑后。我知道,那是终日在床上和癌症斗争的结果。我看到和我说话时她的一只手一直在微微地发抖。

我没多说什么,只是尽力说些宽慰人心的话。姨也一直尽力作出自己没大事的样子,虽然这会让她事后疲惫不堪——这是我妈告诉我的。我妈说,她眼睁睁地看着在探视者走后我姨连一秒钟也等不了地倒在了床上。

为了向我也表示自己确实“没大事”,我姨还拿起一块零食“脆饼”,用颤抖的手放到嘴里,咬了一口,然后就嚼起来。她吃得很快,三口两口就吃完了。

她一条腿搭在床上,一条腿垂下,就这样和我说着话。她没穿内衣,软软的胸部隔着衣服突出来。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热乎乎的,依旧肥厚。我意识到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主动地抓住她的手呢。

我想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姨,最后一次这样和她说话了吧。但我的感情是那么滞后,一点儿悲从中来的意思都没有。我也很想跟她说一些心里话,比如为什么不能给表妹安排个工作。但是直到最后我也没说。

我说我走了,您好好休息吧。

她非要去送我。

依旧是那么坚持,于是姨夫就搀着着她和我来到病房外,又一起走到了电梯口。

我们等电梯时话又到了我的嘴边。我心里涌了涌,看看姨,她由姨夫搀着,眼睛也一直看着我。此刻我们之间只有一米远,但却是两个完全不通往来的世界。我们曾经说过那么多话,归根结底全是屁话;我们见过不计其数,归根结底毫无意义。这两个世界相隔如此之远,而且以后还会更远,无限远。

电梯门开了,我走了进去,离开了医院。

表妹还有一个月就要生了,我姨还有一个月就要死了。表妹挺着大肚子,几乎从不来医院。她来就哭。我姨也会说:“你赶紧走!别为我难过……”而何奎,他的任务只是每天开车把姨夫或我妈送到医院,然后在人缝中探头瞧一眼,之后就溜到外面玩手机。

看着姨难受,姨夫天天以泪洗面。我妈也哭。大多数时间都是他们两人轮流照顾,别人只是来了又去。我记得我妈第一次哭时姨还劝她:“姐,我没事……”那时她还有信心说这话,现在则再也不说。

她开始严重的腹水,一次我妈搀着她上卫生间,一坐下她就起不来了。她垂着头,闭着眼,像是已进入另一个世界。

“起来吧,”我妈说。

半天她才摇摇头。

我妈使劲搀她,她疼得大叫:“你别碰我!别碰我!”

最后还是其他病人的家属一起把她扶回了病床。

“我表妹怀孕不能管,她丈夫呢?也不能管?!”看到我妈每次从医院回来都筋疲力尽,我气不过地说。

“你姨不是还年轻吗,男人怎么伺候?”我妈说。

“那也该有句话!他有没有说过,让您或姨夫别去了,今天他来?”

我妈说没有。

我骂了一句。

“行了,”我妈说,“你姨对你不错,不要计较太多。贵在坚持吧。”

我阴阳怪气地说,您现在倒真是风格高尚呢!

大部分夜晚都是姨夫一人陪床。晚上时间非常难熬,姨总是疼得叫喊,姨夫就一直给她按摩。从凌晨按到天亮。以前十二小时打一次吗啡,现在四小时不到就得打。各种各样的液体——透明的、乳白的——源源不断地输进姨的身体。白天的时候她很少睁眼,几乎不吃东西,原来有人探望她还会故作没事,现在则只是昏睡。有时来人太多她还大发脾气:“都出去!我心里乱!”

我妈也去陪过一宿,第二天脑袋就毛了,血压180,就像一只饱受惊吓的麻雀。于是我就又就何奎冷嘲热讽了一番。

当然,这段时间我姨也有稍微好点的时候。那时她就躺在床上两眼望天,一望望好久,谁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觉得那时的她境界一定高不可攀。也许在想今生,想来世,总之是一些终极的人生问题。但无论什么问题,都会令我们这些斤斤计较的凡夫俗子汗颜。

而有时她又会回归世俗,悲伤地对我妈说:“好不容易盼到女儿生孩子,我却这样了……”

在最后的日子里,姨的身体完全混乱了。她持续高烧40度,血压190,心跳200。她的身体好像这时才恍然大悟地发现了癌细胞,于是作出最后的抵抗。

每天我都会给我妈打电话,探听最新的消息。我知道,离那一天不远了。可是我姨还在顽强的活着;一两天之后她的烧又退了,神志也恢复了清醒,我想医学奇迹不会真的发生吧?但紧接着姨的体温又飙升到40,她再次开始垂死挣扎。由此我想,人体真是挺经毁的,从某种程度上讲,它庞大得就像一座城市。

那个周末我在父母那儿住的,不到晚上十点就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被强光晃醒,见到屋里一片雪亮,仿佛大祸临头。我马上进入现实,我妈进来,说姨快不行了,他们要马上赶往医院。

父母走后我始终也没睡着。我留心着手机,认为它会随时亮起报告我那个消息。我靠在床上,打开电视,里面正播放着北美冰球。我看了一会儿,然后有些困了又关上,屋内重新被黑暗吞噬。在黑暗中,我仿佛感到姨来了。她惊动空气,空气的涟漪涌向了我;我觉得她就飘在空中,透明的。屋内好像又响起她那标志性的爽朗笑声,那笑声时强时弱,侧耳细听时又完全听不到。是啊,这里是她最熟悉的地方,里面到处都有她的印迹,她理应会来。我感到一点害怕,把被子往上提了提,一直提到嘴边。我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她走了,空气中重又变得空空荡荡。我睁开眼,屋内静悄悄的,已感觉不到她。

我姨就在当天夜里过世的。她死前精神还好,吃了碗粥。吃完粥后就再没有起来。那颗狂跳的心脏仿佛突遇冰雪骤降到每分钟40,然后30,20。她气若游丝地躺在那里,医生说,有什么话赶紧说吧,趁现在她还明白。姨夫就坐到她的耳边,把她得病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

“不是不给你治,是你得了治不好的病……墓地也给你买好了,你放心走吧……”

说完我姨夫泪流满面。

姨紧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我妈他们就是在这时候到的,每个人也跟姨说了句话,接着在她咽气后给她穿好了衣服。

葬礼那天去了很多人。我们坐在一辆大巴车里,赶往火葬场。那天天空湛蓝无比,蓝得虚幻。在它的映照下,所有人更像是一个个影子。透过车窗,我看到街上依旧是车来车往,人们还在各自奔忙着。

其实,什么都是无所谓的。

我脑子里开始出现姨的形象。抬眼再看那片湛蓝,我想,她是不是已经融化进去了,是不是已经得到安慰……

看见何奎时他只看了我一眼,头微微点一下。不过那还是在我先扬手跟他打招呼的情况下。他一脸怨气,似乎气鼓鼓的,看到我尤其如此。我真不知自己做了什么。

告别室內,姨的棺材放在正中。棺盖打开,她全身盖着白色的棉被,脸也被一块白布蒙着。

旁边就是烧尸体的炉子,就像医院里照核磁的设备,有两个。姨一会儿就会被送进其中一个,我看到另一个刚刚烧完。屋内不时会有股小小的热浪,还有股怪味,就像烧塑料的味道。另一个炉子烧完的人只剩下一片灰,连个人形也没有,我只看到两根很长的大腿骨,烟灰色,可能是个男人。工作人员先把那些大块的灰敲碎,然后动手将它们装进一只袋子里。全部装完后就用一个大型的吸尘器把那些无法拾起的灰吸走。吸尘器启动,噪声很大。几个家属围成一圈,默默地整理那只装满骨灰的袋子。

姨脸上的白布被揭开了,一瞬间有如强光乍现,我妈赶紧扭过头去。我搂住她,觉得她比前两年又矮小了一些。没有人哭,只是比刚才更沉默了。人们绕着棺材走着,眼睛都看着姨的面容。开始有人哭,有人嚎,有人凝重,有人悲伤。我走到姨的近前,看到她嘴唇微张,眼睛就像被黏住一样闭着,睫毛根根可见。她就像睡着了,永远地睡去。她戴着一顶帽子,鬓间还有一撮白发,生动地卷曲着,那是她和癌症战到最后筋疲力尽的证据。

何奎也哭了,我看到他眼睛红红的。他咧着嘴,也开始眼泛泪花。我正偷眼瞧他,他突然抬头和我对视了一眼,那一眼极其清醒,我赶紧移开目光。

那块白布重新盖住了姨的脸,棺材盖也合上了。一小条棉被露在了外面,使棺盖盖得有些不顺,我伸手把被子掖了掖,这样才严丝合缝。

我们没有等到姨被送进火化炉的那一刻。众人先行赶往墓地,只留下少数几个人。告别室内,大家就像一地的碎片,渐渐散去。

往出走的时候我回身望望,见姨的棺材还摆在那里,孤零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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