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怀宇
1
临近中午,大哥打来电话告诉我:“二良子,咱二叔从乡下来了。”
“二叔已经到了吗?在你那儿呢?”我问。
“是咱爸才从县里往我办公室打电话了,说二叔乘的那趟火车今天下午四点二十到。”大哥答。
倔强的二叔真的来了?我很惊讶。我和大哥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一晃十年了,乡下的亲戚说不来也基本都来过了一两次,唯独二叔没有来过。因为二叔是那种不愿意麻烦别人的人。他一向认为进城就是要来麻烦别人,他一直不来与他的这种认识有直接关系。他在乡下也是这样,从来不喜欢麻烦别人。可是,二叔今天怎么突然就来了呢?
“二叔这次是一个人来吗?他是来办事,还是……”我问大哥。
“咱爸说咱二叔身体出了点儿状况,要到省城来看看病……”大哥在电话那头不很清晰地说。
“那咱得去火车站接站呀。”我觉得下午又多了一件必须办的事。
“这事儿可怎么办呢?我手上正在排着明天的报版,下午恐怕脱不开身。我看这样吧,实在不行,就得你去车站接二叔了。你家里不方便的话,你就把咱二叔直接领到我家去也行。我今天就算晚也晚不了哪去,你大嫂下班差不多能准时回家。实在没办法,就得这样了。二良子,我撂了,噢。”大哥电话里挺着急的样子,说完他就匆匆地挂了电话。
我接大哥电话时手里也正拿着杂志社当期的校样儿,说好了的,印刷厂的工人明天一早就来拿。二十几万字的稿子,这才是第一校,错别字多得像牛毛。本来我就觉得时间相当紧张,这下就更要命了。我本指望让大哥去接二叔呢,可大哥却先我一步把接二叔的任务交给了我。
外来人想在城市成就点儿事业本来就不容易,城市生活节奏快,每个人都挺忙。人们早已经不习惯于陌生人(哪怕是亲人)介入自己的生活了。虽然我也不太喜欢乡下来人,但我和大哥还是不太一样的。我觉得大哥有事也好,没事也罢,他多半还是故意推拖。在很多事上我都明显能够感觉得到。大哥确实有点儿害怕乡下人来,时间一长,竟养成了“能拖就拖,拖一会儿是一会儿”的怪毛病。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有时也挺同情大哥的。说句心里话,又何尝是大哥一个人害怕乡下来人呢?和他处境相类似的人们,比如我的一些家住外地的同事们,情况也都大体上差不多。坦诚地说,连我自己有时也是很畏惧乡下来的亲人们。他们大老远地投奔咱们来了,咱们就得无条件地全方位接待。可是接待水平远远达不到他们坐在乡下火炕上想象的那个标准。我一直闹不清楚他们为什么把进城的我们想象得那么好,其实,我们时刻都有一种活不起的感觉呢。最后,常常是把自己折腾够呛,人家还不太满意……
记得有一年,那时我还和爸妈一起住在县城上中学,一个曾经对我祖上有过恩情的农村亲戚老胡二舅相中了县农机局新到的一种手扶拖拉机。老胡二舅手上没钱,听说农机局的刘副局长是我爸的高中同学,就亲自登门找到了万事不求人的我爸。为了偿还老胡二舅多年前的人情,我爸竟硬着头皮答应给帮忙。当天下午,我爸就有生以来第一次低三下四地去了,去找他从来都没看得起的那个高中同学办事儿。老胡二舅挎着一筐鸡蛋非要同去不可,我爸也只好同意。老胡二舅在刘副局长面前点头哈腰的样子让一向极度自尊的我爸很是痛苦。因为高中时我爸是班长,刘同学是最差生,俩人一直都很对立。仍然没啥水平的高中同学一脸严肃、一嘴官腔,好说歹说最后总算给了我爸一个不小的面子,答应破例赊给老胡二舅一台手扶拖拉机,但秋收后得马上还钱。又是签字又是画押的,整个过程中,刘副局长家的大狼狗一直在很无理地吼叫着……多少年以后,我爸说他能淡化高中同学的羞辱,但始终无法淡化来自那只大狼狗的羞辱。更让人心酸的是,几年后我爸回老家探亲,偶然遇上了老胡二舅母,她不仅没表示任何谢意,反倒说:“那台手扶拖拉机当年可是买贵了,过半年就降价了,买得不合适了。唉,你们这些只会念大书的人做买卖还是不行啊。”说完她还长辈不见外地大笑起来,还笑得很宽容。
类似的情形不仅发生在父辈身上,我和大哥也亲身经历过。有一回,农村一个远房亲戚的孩子参加高考,分数不太高,在可上可下之間,亲戚就打电话让已在省城的我和大哥帮忙找人。亲戚在电话里说,市场经济,他都明白,办事都得请客花钱什么的,这些都没问题。他让我们把该花的钱先垫上,必要时他马上就带钱过来。刚刚走出大学校门的我和大哥怎么有决定另一个人上不上大学的能力呢?没办法也得想办法,可怜巴巴的农村孩子能考上大学不容易啊。我和大哥就找到一些老师和同学,通过人托人,人再托人,最后总算求爷爷拜奶奶地把事给办成了。不算欠下的人情,光现金花就了我和大哥三千多元。不久,那个亲戚感恩戴德地来到省城了,我和大哥跑前跑后又接待他好几天,临走时亲戚自觉很大度地甩给我和大哥1000元人民币说:“让你们哥俩费心了,今个高兴,多给你们拿点儿,就不另给孩子们买东西了,剩下的钱就随便给孩子们买点儿啥吧。”当时一个月只有二三百元收入的我们有种被噎住的感觉。后来我们终于理解了,就当我们救助了一个穷困大学生吧,尽管我们自己尚未脱贫。同时,这件事的发生也让我们明白了一个道理:对于城市里的我们和乡村的穷苦农民来说,对“请客”和“花钱”的理解,绝对是天上人间两种不同的概念……
想到这里,我又觉得很对不住就要到来的二叔。二叔和那些一般意义上的乡下亲戚还是不太一样的。我说过,二叔是那种不愿意麻烦别人的人,一向都很倔强。如今二叔终于要来“麻烦”我们了,肯定是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再说,二叔除了是我们的二叔之外,他还救过我和大哥的命呢。我二叔可和那些一般的乡下亲人不一样,和人们印象中一般的乡下人也不一样。我们的二叔英俊洒脱,沉着整洁。救我和大哥命那年,三十几岁的二叔正当着生产队的队长。可以说,那时的二叔正是人的一生中最美好最有意思的时候。那时候,二叔也是有两个儿子的人了。在我少年的印象中,我二叔总是喜滋滋地跟人们说,他有两个大儿子,还有两个大侄子,希望他们将来都能有出息……
我上一次见二叔还是在十四年前。记得那年高考刚刚结束,我正在等录取通知书,我爸还远远比现在年轻,也比现在脾气大。一天,我爸终于有了一份难得的好心情,决定带我和大哥回阔别已久的嫩江边儿上——我的祖母家——走上一趟。
祖母家东北壕外那绿色飘带式的嫩江是我们童年最美丽的记忆,多少年来它一直对我们有种莫名其妙的诱惑。十几年之后,我们魂牵梦绕的嫩江水还如当初那样碧绿吗?嫩江边儿上还有当初那么多小鱼和小虾吗?儿时的那帮小朋友们都在干什么呢?我们一直惦记着回故乡去看一看。
在去江边儿之前,我爸就义正词严地和我们交代好了,“到江边只许钓鱼,不许下水。”
我和大哥答应得十分干脆:“肯定不下水。”
可是,那天实在太热了,不谙水性的我和大哥怎么下的水我们事后都不曾回忆起来,我们只是万分惊恐地记着那天我们手挽着手,被湍急的江水裹挟着一步步滑向深渊……
当时,我爸好像在江的对岸正割着芦苇和蒿子什么的,当他发现水中挣扎的我们之后,就拎着镰刀跑了过来。然而,当年过早地进了县城的我爸同样不会游泳。我爸在江岸上急得团团转,先是挥舞着镰刀,怒火中烧地命令我们如何如何……无济于事之后,我爸就开始了更无济于事的捶胸顿足,呼天喊地,最后哭得声嘶力竭……我至今认为那天的我爸是我有生以来看到的最绝望、最无奈的男人。
两个活生生的儿子就要没影儿了,眼瞅着就要完了,一切都完了……
可后边事情的发生,让唯物主义的我不得不唯心主义地确信:骨肉亲人之间肯定存在着心灵感应。关键时刻,负责给生产队护青的二叔骑着一匹红色大马遥远而意外地狂奔过来了。
二叔没有来得及下马,而是和大红马一起直接跃进了汹涌的嫩江水……
江水湍急,二叔冒着巨大的生命危险把我和大哥一个一个从虎口样的漩涡里拉了出来,然后再拼尽全身力气把我们一个一个托举到江岸上去。最后,精疲力竭的二叔自己反倒险些被永远地留在汹涌的漩涡里,搭救二叔的是他那匹极通人性的红色大马。
事后,一向讲究三纲五常的二叔破天荒地给了他的大哥——我们的爸爸——一记十分响亮的大耳刮子。还凶狠地向他的大哥怒吼了三遍:“你是干啥吃的!你这么大人是废物吗?我两个侄子要是真没了,我要你命……”
十几天后,也就是我接到一所全国重点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二叔在不怎么富裕的小村奢侈了一回。二叔借钱买了十挂被村人称作“十响一咕咚”的鞭炮放开了,二叔激动得泪流满面,说:“老王家又出息个大学生。”还说:“我侄儿福大命大造化大,将来肯定能有大出息。”二叔那惊心动魄的十挂鞭炮响彻村庄,经久不息。
整个中午,我都深深地沉浸在那段难忘的往事之中……我总是试图想象那属于二叔的当年情景:在那遥远的北方乡村大地上,晚归的乡路上英俊的二叔骑着他的红色骏马蹚起一路红尘……那时的二叔肯定比我后来在电影院里看到的美国西部牛仔还要剽悍许多,二叔骑着的那匹红色大马凝聚了我对马这种动物的一切美好想象。
我没时间和同事们出去吃饭,就买了一份盒饭,一边吃一边看着校样儿,一边还誓言一样跟自己说着:“千万千万不能忙忘了,今天再忙也得准时去接二叔啊……”
整个中午和大半个下午,我过得相当忙乱,时间似乎都被我挤得要窒息了。但即使这样,我还是没能把二十几万字的校样看完。
眼看就要到四点钟了,坐小公共汽车从我单位到火车站至少也得二十分钟。我匆匆地把校样装进包里,剩下的就得晚上回家再看了。
出门前,我给远在市郊工作的妻子杨杏打了个电话,我告诉她说:“我二叔从乡下来了,我得去接站,可能得晚回去一会儿,还得你去接女儿啊。”我怕她有什么想法,还特意强调:“就是曾经救过我和大哥命的那个二叔来了。”
“早上不是说好了吗?我今天下午值班,五点之前根本就走不了。你今天必须得去接孩子,实在不行,你就让大哥去接一回吧。”杨杏在电话里很着急的样子。
我说:“大哥今天也有事脱不开身,都说好了,我今天必须得去火车站接二叔。女儿只能由你去接了,晚就晚点吧,你好好和托儿所的老阿姨解释一下。”
楊杏好像不太高兴,说:“咱孩子太小,人家老阿姨本来就不想收,咱还不按时去接,人家得多闹心。大哥咋总那么忙呢?抡大襟也该抡到他了。他家离火车站才几步远啊?再说,他家的房子也比咱们的宽绰一些……”
“大哥确实是有工作脱不开身,你别小肚鸡肠的!”就像杨杏伤害了我对二叔的感情,我突然不耐烦地在电话里埋怨起了杨杏,然后就力量不小地撂了电话。
2
我紧赶慢赶,总算踩着点儿赶到了火车站。
这时,候车室的广播里正说我二叔坐的那趟列车大约晚点四十分钟。我长舒一口气,也好,火车晚点就晚点吧,总比自己来晚了强啊。我就靠在出站口旁边的铁栏杆上,把班上没看完的校样儿拿了出来。
我一边看一边想着如何安排二叔的住宿问题:就算大哥家离这儿近也别去了,他家是一室一厅,也不是很宽绰。再加上大嫂这段时间正教小侄子弹钢琴,钢琴放在厅里了,二叔要去住的话,钢琴还得搬来搬去的,也不方便。干脆,还是让二叔到我那儿搭地铺对付几宿吧。我家虽然两室一厨一卫,但是得两家住。另一家是本单位的老杜家,老两口带着个智障儿子。人都不错,就是六口人共用一厨一卫太不方便。不过,二叔又不是外人,还是那种从不在乎吃苦的人。七月份的天气,在地板上睡上几宿又算得了什么?不行的话,就我和杨杏、女儿睡在地板上,让二叔睡在床上……
五点十分了,出站口处的人不断多起来,我收起校样儿,往出口处凑了凑。从下车的人中打听到,二叔所乘的第某某某次列车还是没有进站。
我就又退回来,和此前一样靠在铁栏杆上,这样可以同时关照几个出口。我一边扫视着每个从出站口出来的人一边想:二叔得了啥病呢?二叔一向吃苦耐劳,这些年,我们老家那一带的乡村盐碱地得到了开发,许多旱田都已改成了水田。据乡下来的亲戚们说,二叔和年轻时一样,可能干了。说他整天兴高采烈地带着大伙开垦稻田,为了抢工时,开推土机创造过三天三夜连续作战的劳动纪录呢。二叔的胃一直不太好,肯定是胃什么的出了毛病……
又过了十几分钟,广播里说第某某某次列车终于进站了。这回,我听得清清楚楚。
我开始一个个仔细打量从出站口涌出的旅客,审视那一张张因长途旅行而憔悴不堪的面孔。我和二叔有十四五年没见面了,二叔一定老了吧?他是不是都变了模样儿了呀?
人都出得差不多了,可我怎么就没发现我的二叔呢?是二叔没上来车吗?还是……我有些着急了,突然有了一种望眼欲穿的感觉。
不再有旅客从出站口出来了,出站口和车站里面的地下通道之间的那块广场上也不再有一个旅客了,我仍然没有发现我的二叔。
就在我犹豫是否到站前广场搜寻一下,最后向车站里回望一眼时,地下通道突然缓慢地并排走出三个人来,两个年轻人搀扶着一位长者。我认不出那位长者,也认不出那两个年轻人。但我的目光却被他们牢牢地吸住了。难道那位长者就是我的二叔?那两个年轻人就是我二叔的两个儿子——我的大弟和小弟?
最后,直觉告诉我:我今天要接的应该就是他们。
这时,他们像刚刚看到我,似乎都认出了我,冲我招着手,脚步也比先前快了一些。
肯定就是他们了。我迎上前去,一个个亲热地握着他们的手,我一时像不会说话了,说得竟和平时很多人见面时乏味的套话一样:“多长时间没看着你们了,都快认不出来了。你们挺好的,家里都挺好的?”
“挺好的,都挺好的。”二叔很艰难地微笑时,我终于捕捉到了他十几年前的影子。
小弟模样虽然变化很大,但还是小时候那么爱说话:“二哥,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咋还那么年轻呢?城里人和乡下人就是不一样,城里人可真经老呀,看你小弟,都快成小老头了。”小弟的话说得极其亲切,一下就拉近了时间和空间造成的距离。
“走在大街上我也能认出二哥来。”不太愛说话的大弟也说。
“二侄子呀,你也挺好的?二叔到底还是来麻烦你了。”二叔声音极低沉地说。
“二叔你这话说哪儿去了?到你侄儿这还有啥客气的。您老就放心吧,不论如何,我们都会为您把病治好的,您不是有两个大学毕业的侄子在省城工作嘛?看个病多大个事儿。”我亲热地握住二叔的手,说得轻松加愉快。
二叔眼中好像闪着泪花,“唉,人老了,不中用啦。你们都挺忙的,我这又来给你们添乱。”二叔说完想忍住咳嗽,可他没能忍住。
二叔咳嗽时,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分别把他们让进去。我让二叔坐在前边,我和大弟、小弟坐在了后边。
出租车开起来后,大弟趴在我的耳边说:“二哥,我得先告诉你,乡医院说我爸是肺结核,县医院看片子说他是肺癌。现在就得看省里的医院怎么确诊了,眼下我们跟我爸说的就是肺结核。”
“我二叔得的不是胃病啊?”我想说,但没说出来。我觉得脑袋一阵轰鸣。
“二哥,咱家离这挺远的吧?”这时,会说话的小弟问。
我好像是突然间改变主意的。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决定不把他们带到我家里去了。我显得有些慌乱地说:“挺远,正经挺远呢,咱家离这里可远着呢。咱们还是先找个住的地方吧。”我这时感到了他们的不自然。
“二叔,我家地方太小,我大哥那也不怎么宽绰,城里不比乡下,我们还是创业阶段,都没混上大房子呢,一家就那么十几平方米的地儿,没办法,咱们就得住旅店了。”我边解释边让司机往省医院的方向开。因为我无法把患有肺结核病的二叔带回家去(我不愿意怀疑二叔得的是肺癌),我那十几平方米的小屋里还生活着我八个月的女儿呢,我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女儿着想啊。真的,我真的一点儿这方面的心理准备也没有,我无论如何没想到二叔得的是这类病。
“行,咱们就住店,住店吧。”二叔也像没啥心理准备,但又必须得表个态一样地对我说。
“二哥,那今天就看不成病了吧?”小弟有些急切地问。
“看不成了,都五点四十多了,医院早下班了。”我无可奈何地说。
“那就得多住一天了。”小弟失望地说。
我们在省医院招待所下了车。住旅店是要身份证的,可他们三个人只有二叔带了身份证。显然,他们在来之前并没有做住店的准备。所以我在为他们办理住店手续时就遇到了麻烦,服务员只肯给有身份证的二叔办理住宿登记手续。
两个弟弟怎么办呢?“美女,他们是一起的,他们是父子关系,两个儿子是来照顾生病的父亲。乡下人不容易啊,美女,求您帮个忙吧……”
我说了老半天好话,服务员才很给面子地回了一句:“除非那两个人有派出所出的证明。”
我问:“哪个派出所?”此时,我同样不想把两个弟弟或其中的一个弟弟带回家里去住,我觉得他们身上也布满了那种肺结核病菌似的,我宁愿为他们出住宿费。
不知为什么,女服务员似乎并不欢迎招待所来更多的顾客,这在市场经济时代相当少见。她过了半天才说:“红星派出所呗。”
“就是人民广场那个?”我马上意识到我问得相当愚蠢,但已经晚了。
“市里一共有几个红星派出所?你这人咋这么磨叽呢。”女服务员不耐烦的声音一点儿也不出乎我的预料。
我单位的单身户口就落在红星派出所,三年前我住单身时认识红星派出所一个姓孙的户籍员,这么晚了,不知他还在不在了。我就叫了出租车直奔红星派出所。
谢天谢地,姓孙的户籍员仍然在!并且又赶上他值夜班。我就把刚买的一盒红塔山扔给了他,说了要开证明的意思。
“都是哥们儿,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还客气拿烟干啥。”姓孙的户籍员拍了我一下。
这么晚了,如果没有认识人,这种事按理说应该很难办。可事情的进展顺利得几乎令我难以置信,我竟然很快就开回了红星派出所的治安证明。
我一回来,小弟就满脸敬佩地笑着说:“我二哥可真没白在省城混这么多年,这么一会儿,派出所的证明说开就开回来了,真行,我二哥真行啊!”
从小弟的表情上看,他无疑是在说他的二哥“神通广大”,也许他没想起或不会说这个词语。
小弟充满敬佩的表情使我一度非常紧张。实际上,我相当了解我自己,我远远没有小弟想象得那样有能力、有道行。我就很认真地解释说:“行什么行啊?你二哥还是个小人物,刚刚混上个传呼机,连手机都没混上呢。之所以这么快办回来,是因为碰巧有个我认识的人在红星派出所当户籍员,正好又赶上他值夜班。”说完,我坚硬地笑了笑。
小弟就过来羡慕地摸了摸我的传呼机:“真好,还是摩托罗拉汉显的呢!挺贵的吧?”
“不是我买的,是单位为开热线栏目给我配的。”我似乎想解释贵重的摩托罗拉汉显传呼机不应该装备在我身上。
“二哥,其实我们两个都好说,只要你二叔能住下就行了。你何必又去跑了一趟派出所呢,太麻烦你了。”大弟看着小弟说。
“这儿的宿费是最便宜的了,二哥没本事,还没混上宽绰房子呢,真没法让你们到家里去住”。我望着两个弟弟歉意地说。
把他们安排妥当之后,我在附近的一家小酒馆给二叔和两个弟弟接风。
吃饭过程中,我到包间外面用饭店的座机给大哥家挂了个电话,是大嫂接的,说大哥还没回来呢。我就把二叔他们所住的房间号告诉了大嫂,让她转告给大哥。
回来后,我又发挥想象地说大哥有多忙,向二叔解释了一遍大哥没来接站的原因。
二叔就说:“你们现在正是好时候,能不忙吗?二叔不挑这个,这就够一说的了。二叔能怪你们吗?要怪就怪二叔这身子骨不争气,好巴央的,还得上病了,真是老了,不中用了……”
“二叔,哪能这么说呢,人吃五谷杂粮,谁能保证总也不生病啊?”我说。
吃完饭已是八点多钟,回招待所陪二叔唠了一会儿家常。这时,我的摩托罗拉传呼机响了,是杨杏传的我。留言是“回来时别忘了给孩子买奶粉。”
“是不是谁找你有事呀?快忙去吧,可別误了正事。”二叔很为我着急的样子。
“没事,都下班了有啥事。”不知为什么,我很想回家帮杨杏照顾八个月的女儿,但又不忍心撇下二叔和两个弟弟。
不知又坐了多久,传呼机又响时我终于坐不住了。我说:“二叔,我真得回去了,孩子太小,您侄媳妇一个人还真不行,明天我带她们娘儿俩来看你。”
二叔极难为情地挣扎着坐起来,“哎呀,看我这记性,是不中用了。我怎么都忘了呢?二侄子你赶快回去吧,孩子还那么小,你媳妇上一天班儿也够累的,兴许晚饭还没吃到嘴里去呢,快回,快回去吧,我就怕来了麻烦你们,这不正整的?对了,没啥给你们拿的,临来你二婶给炒了点儿瓜子儿……”二叔一边把一布袋子瓜子儿拿给我,一边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说:“大老远的,还拿这个干啥。”
二叔一边咳嗽一边说:“没、没啥好拿的,就是这么、这么个意思吧,可千万别嫌弃。”
“那我就先走了,明天早上再来。”我说着就匆匆地往出走。
大弟和小弟送我到楼梯口,我让他们留步,大弟非要坚持出来再送送我。
路上,我又问了大弟家里目前的一些情况和打算,大弟一直遮遮掩掩不肯说。问到最后才吞吞吐吐地说:“……这些话我真不该说,我和小弟现在都很困难,也不怕二哥笑话,农民挣点儿钱太难了。为了给我盖房子、说媳妇,勤劳了一辈子的我爸也差不多倾尽了所有的积蓄,他要是得个肺结核,我和小弟就是倾家荡产也得想办法治,要真是得上了肺癌……真不是我们当儿子的不孝顺,我们也就、也就只能让他老人家听天由命了……”
我听得很震惊,也很难受。想来想去我也没有办法。我说:“是啊,实际上我们当侄子的也帮不上什么太大的忙儿。在别人看来,我们大学毕业能留在省城各方面都不错了。实际上我们又有什么,也不过是工薪阶层啊。不过大弟,你也别着急上火,先确诊,完了再说。你毕竟还有两个哥哥混在省城里。”
大弟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他没有继续说。
回家的路上,我尽力回忆着大弟下车后的种种举止,虽然在付宿费和饭费时大弟也一直在和我争着由他来买单,但他每次都没有底气做到坚持到底。大弟天生不是那种虚头巴脑的人,从这些细节上也足可看出他经济上确实很拮据。
3
我回到家时,杨杏的晚饭果然还没有吃上,八个月的女儿正在哇哇哭闹。
还没等我换完拖鞋,迎出来接我的杨杏见我手上并没有奶粉,突然变得急躁起来:“孩子都快饿死了,让你买的奶粉买哪去了?”
我只觉得脑袋“嗡”地一下,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都给忘了呢?
女儿生下来身体就弱,加上杨杏的奶水不足,一直离不开奶粉。说起来也怪呢,一般的奶粉她还吃不消,小家伙吃惯了大批发市场上才有的那种特殊味的“婴儿奶粉”。可是这个时候了,大批发市场也早关门了。再说,预计买十袋奶粉那二百块钱,从下午到晚上我已经花得差不多了。
杨杏没像我预想的那样第一时间问问我二叔的情况,这很意外。我虽然不很痛快,但我还是很自觉地到楼下的食杂店买来了一袋普通奶粉。
我很被动地把奶粉袋剪开,熟练地用小勺取一些奶粉放到杯里,又把开水倒成温水,再将调匀的温奶小心翼翼地倒进奶瓶中……
“你们家总来人总有事,我算是倒老霉了。”杨杏一边悠着已经睡着了的女儿一边说。
我想说,我们家就这样,谁家没有个三亲六故的!但我还是没有说出来。我只是说:“是我愿意让他们来麻烦我呀?”我看了看可怜的女儿,强压住心头之火,没有发作。
女儿一小会儿就醒一次,“啊啊”叫着,小嘴直吮被角,显然是饿的。可杨杏把装有普通奶粉的奶瓶子放到她嘴里时,她只是狠狠地吮几口又马上吐出来,愤怒地“啊啊”叫着……
屋子小,又不太通风。看着杨杏被汗湿透了的后背,我又觉得很对不住她。自从有了女儿,她起早贪黑,白天上班,晚上回来还要带孩子。她早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女大学生了,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娇气十足的独生女了。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目前的处境就是这样。也许我们应该满足才是,在很多人眼里,这已经相当不错了。在这个拥挤的城市里,有多少年轻人连这样的小房子还没有呢。
我更多的还是想起了我们同甘共苦、一路走来的种种不易,来到厨房亲自动手给一直不太高兴的杨杏做了一碗热汤面,还打上了两个荷包蛋。
杨杏毕竟有文化、有修养,也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主儿,吃了热汤面和荷包蛋(还必须分给我一个荷包蛋)也就好人一个了。杨杏还一边吃一边热心肠地打听起我二叔的情况:“二叔住在哪了?咋不带回家来住呢?”她的问话反倒显得我对自己的亲人不够热情了。
我说:“担心二叔得的是肺结核,怕传染,就不好让他和两个弟弟来家里住了。”
“来那么多人啊?肺结核?那可得抓紧治呀!”杨杏显得有些着急。
“再抓紧也得等明天医院大夫上班呀。”这时我感到我和杨杏真的还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接着,我和杨杏又像一家人一样唠了一些关于二叔和两个弟弟的事……
后来,杨杏还帮我看了下午没看完的校样。她戴上眼镜,很认真的样子,竟比我看得快,我们一直看到后半夜二点多才看完。睡觉前,杨杏还打着哈欠说:“这样你明天就能安心为二叔看病了……”
大哥这时才给我发了个传呼,留言说:“回来得太晚了,明天一早去看二叔吧。”
大哥的传呼发得太多余了,突如其来的“嘀嘀”声虽然没吓着正准备睡觉的我和杨杏,却把女儿给吵醒了。女儿再也不肯睡了,一直哭闹到天亮……
4
我和大哥都是到单位点了个卯就来到二叔的住处的。
到省城看病远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我在这个城市生活十多年了,虽说享受着国家给的公费医疗,可真就没怎么到大医院来过,更谈不上住院了。有个头痛脑热的小病,更多的是到附近的药店或小诊所买点儿药。我替二叔排了半上午遥遥无期的长队之后,才有些真正认识了省人民醫院。这个城市的人确实太多了,生病的人也确实太多了。
一上午眼看就要过去了,我仍然在排队。在看病这个问题上,我们好像没有任何进展。我和大哥还要上班的,这样下去让人有些承受不了。说实话,我心里急一阵火一阵的,又不能让二叔和两个弟弟看出来。中午休息,我们的午饭吃得没滋没味。
后来的事情还多亏了大哥。下午,大哥通过他的一个同学,费了很大劲才走成了后门儿。那个同学的什么人是省人民医院另一个科的大夫,但他是第二天的班,让我们先回去等着,明天一早再来。
就这样,我们总算在二叔到来第三天的上午给他做上CT检查……
又等了24小时(也就是二叔到来的第四天),我们终于等到了那个可怕的会诊结果--肺癌晚期。
这个结果既在预料之中,又在预料之外。我们面面相觑了一阵之后,还是很快地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但一时间好像谁也没了主意,是不是得治呀?怎么治呢?两个弟弟也没有了章程。
那就听大夫的吧。大夫的意思是,患者才五十一岁,虽然癌细胞已经开始扩散,但不忍心放弃对患者的治疗,建议家属住院化疗观察一段时间。
后来就来到了医务室,那位姓张的主治大夫一遍遍责问我那位老实的大弟:“你为什么不早把病人带来?在癌细胞扩散前做手术至少能维持五年。当儿子的舍不得花钱给老爹看病,是不是?农村这路事儿最多,一个老爹能养活一大炕儿子,一大炕儿子最后不管一个老爹。”
姓张的主治大夫是主任,说话嘴挺黑的,说得大弟眼泪汪汪的。使本来按原计划不打算继续治疗的大弟迅速有了另一种决定--“哪怕倾家荡产,也要住院治疗。”
姓张的主治大夫让手下人马上给二叔办理住院手续,让家属先交3000元押金,准备下一步的治疗。
大弟这次没有犹豫,从里怀里掏出一个旧钱包,里面顶多有六七千块钱。大弟一张一张地数了好几遍,才小心翼翼地把三千块钱递进了窗口,让我看到了一个已经习惯于精打细算的农民。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医院对癌症患者的治疗程序是这样的:先打针吃药控制住癌细胞的进一步扩散,然后视具体情况实施化疗、放疗。我不太了解那些具体的治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我知道医院对癌症的医治恐怖而痛苦、漫长而昂贵。几年前,我单位有位癌症患者治到最后弄得皮包骨头,苦不堪言不说,也基本上折腾个倾家荡产,那还享受公费医疗呢。
回过头来,我们还得瞒着二叔,就很认真地对他说:“这回确诊了,是肺结核,这病好治。”
在楼下长椅上等结果的二叔微笑着,看不出来是相信还是不相信。
办完了所有的住院手续,把二叔安置在病房后已是十点钟了。
大哥说:“单位脱不开,不行我下午再过来吧。”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我给单位打了个电话,还好,我的那份校对工作已经让一个要好的同志代劳了。我就和大弟、小弟来到住院部楼下的花坛边坐下来假装唠家常。因为要想知道二叔的真实病情,必须得避开二叔。
“我二叔这病是什么时候得的呢?”我问两个弟弟。
“你二叔你还不知道?有病不吃药,干活不要命。现在啥啥都发展得飞快,就连咱老家那边的盐碱地也被开发利用上了!老多低产旱田都被改造成水田了。以前父老乡亲们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回大米干饭,现在可好了,家家户户都种起了水稻。你二叔就整天可劲儿地带着大伙儿开垦那大片大片的盐碱地,梦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承包上二十垧地的水稻田。对了,二哥你们也听说过那件事吧?为了抢时间,你二叔还创造过三天三夜不下推土机,连续作战七十二小时的劳动模范纪录呢。”
“听说过,我二叔也太要强了,是不是给累的呀?”我说。
“你二叔半年前突然咳血,大伙儿就劝他上县里瞧瞧,可他还坚持呢,说啥也不去,还说一把老骨头了,没那么金贵,还不如省点儿钱给我就要出世的大孙子换糖球吃呢。”小弟又快言快语地说。
“那最后是什么时候,我二叔又同意上医院了呢?”我问。
“这才几天儿的事儿呀,也就是两个礼拜以前吧。”小弟答。
“才半个月?”我又问。
“可不是咋的?两个礼拜前那天半夜,你二叔疼得直砸炕沿,实在挺不住了才同意我们套车拉他上乡医院。乡医院说是肺结核,可是吃药打针一个多礼拜也没见效。没招儿了,我们才坐汽车上县医院看,县医院拍了片子后初步诊断是癌!当时我们哥儿俩都傻眼啦!这可咋整啊!啊?咋整啊……后来我们就想起了大哥二哥在省城里,到省里的大医院再看看吧。”又是说话爽快的小弟抢先说。
又过了好半天,大弟说:“我爸原本不同意到省城来看病,他怕麻烦你和大哥。我也不想来,只是……”大弟有些语塞。
“别着急,我们会尽最大力量的。”见大弟欲言又止,我说。话说完了,我又好像感觉到自己的底气不是很足。
静了一会儿,大弟声音很低地说:“其实,县里确诊后我对我爸的病就已经绝望了。我们是农民,我们怎么有能力来治疗癌症这种病呢?那时我就想:爸,您只能等着慢慢死去了,您一辈子再要强再倔强也没有用了,谁让您是个花光了积蓄的农民啊?谁让您不争气的儿子同样又是没有钱的农民啊?后来我又想,我爸没来过省城,就带我爸去省城走一趟吧。我压根就没敢想是来治病,只敢想是走一趟,顺路再看看,万一不是癌呢。可是,可是省城的医院再一次宣布我爸得的是癌症……这一点儿也没出我的预料,一点儿也不意外。可是,可是在那一刻以后,我渐渐地不敢再正视我爸那孤独无助的眼神儿了。我从来没见过我爸有这样的眼神儿,二哥你也知道,我爸从来不愿求助别人的……但是他现在真的在求他的儿子呀!我爸瞅我的眼神儿和瞅别人的眼神儿不一样,这一点我时刻都感觉得到,他为我付出那么多,我是他的长子,他一定认为他的命就掌握在他的长子手里,可他可怜的长子什么也无法为他做呀!二哥,真的,如果我死能换来我爸活我都干。二哥,咱们说他得的是肺结核,你以为他相信了吗?他只是没有勇气相信他是肺癌,他最了解他的大儿子,他的大儿子拿什么给他治癌症呀?我爸的眼神儿只有我能看懂……”大弟声音越来越低,可句句让我撕心裂肺一般。大弟一向老实厚道,我知道他说的话毫无水分。说话时,憨厚的大弟和会说话的小弟对我二叔的提法都是不一样的:小弟总是“你二叔”,大弟则是“我爸”。
大弟没有直接说他要我们帮他一把,但我似乎有这样一种感觉:一双颤抖的手一直在向我和大哥伸举着,就像我常在上班的路上见到的那种无能为力的乞讨人的手。我不知道心中是一种什么滋味,我真的能如我初见他们时说得那样尽力去帮助他们吗?做到什么程度才算“尽最大力量”呢?我好像正在回避着什么,虽然口头上仍很真诚地说着:“别着急,咱们慢慢想办法。”
“二哥,这几天可把你和大哥折腾够呛,都是当弟弟的无能。走,咱去食堂吃饭吧。”小弟一向机智,这时他却尽量表现出了一种轻松。
中午,我们把饭打到二叔的病房里。二叔说他不饿,没吃几口就放下了。一遍遍跟我说:“二侄子,你和你大哥都有一大摊子工作呢,正是人生最好的时候,也是最扛劲儿的时候,赶快忙去吧,千万别把你们的正事儿给耽搁喽。我这不是已经住上院了嘛,已经把你们折腾够呛了,下午快回单位去上班吧。”
我说:“单位下午没啥大事,我坐一会儿再走。”
后来,我留意观察了二叔,觉得大弟的话很准确。虽然大家都瞒着二叔,说他得的是肺结核,但从二叔间或流露的表情上看,他就像早已清楚自己得了什么病。二叔偶尔挂在面部的表情是那种知道自己生命有限的人所特有的表情,是绝对的对生存下去的渴望。尤其是在我按照他的意思要离开病房,和他告别那一瞬,我终于看懂了二叔那种近乎贪婪的目光,表象是一种大气憨厚的拒绝,实质却是一种小心翼翼的求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我的二叔也是惧怕死亡的,以前我一直错误地认为二叔冒死救我们很正常,因为二叔给我的印象就是那种生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勤劳勇敢的人。
回来的路上我一路都在想,当年二叔冒死救我和大哥的时候,他自己不正是我们现在这个年龄吗?用他自己的话说,不正是“人生最好的时候”吗?而那时他为了他的两个侄子,却能纵缰跃马,义无反顾……
5
我觉得弟弟们随时都有张嘴向我和大哥借钱的可能性,或者说我和大哥随时都有把手里的钱借给弟弟们的可能性。总之,我们要尽我们最大的力量了。
如果我仍是单身一人,我会毫不犹豫地把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救二叔,但我已经是个组成家庭的人了。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倾其所有地往出借钱毕竟是一件大事,得和家人共同商量后才能决定。晚上回到家,我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做杨杏的工作。我铺垫了好半天,最后终于鼓足了勇气说:“二叔已经确诊了,真的是肺癌,并且还是晚期。医院让住院治疗,我看咋也得花上几万。两个弟弟都没钱,看来关键时候,咱们还真得借给他们点儿钱用。”
没想到杨杏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不愿意,而是惊讶得张大了嘴巴:“肺癌?得的真是肺癌呀?太可怕了,你咋不早点儿告诉我呢,我还以为二叔是普通的肺结核呢。”
杨杏在确信并进一步了解了我说的真事之后,沉默了许久。然后,她满怀深情而又不乏理性地说:“咱家现在确实有两万块钱,如果这两万块钱真能救了我们二叔的命,别说借,就是给,咱也得拿出来。可是,如果要用这两万块钱起到让一个晚期癌症患者多活几天的作用,我真的觉得有些不太值得了,你说呢。其实,不用我说,你自己也清楚咱们这两万块钱是怎么样一块钱、一块钱积攒的。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不一定对。如果你觉得必须得拿钱,那你就拿去,我也绝不反对。人心都是肉长的,谁还没有个骨肉亲人呢?再说二叔还是你和大哥的救命恩人呢。”
杨杏并没有说不同意,又说出这样一番颇有见解的话,反倒让我一时没了主意,我似乎也有些觉得杨杏的话充满了道理。医生没说能活多久,一年?半年?三个月?可也是,让二叔受着罪多活一年半载的又能怎么样呢?可是,大家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二叔得病了不给治,让二叔等死?又不是那么回事啊……我哪能让我亲爱的二叔在我眼皮底下等着死呢?那我可太不是人了。
過了一会儿,杨杏又说:“在我们现在居住的这个城市里,有两万块钱实际上跟过去说的穷光蛋是一码事,只是我们不忍心承认罢了。如果没有这件事我还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些,其实我们自己也是穷人,我们拿什么去奢望拯救别人呢?万一我们自己或者我们自己的父母病倒了,我们又能怎么样呢?”
我那坚强的尽最大力量挽救二叔的想法此时突然显得不堪一击了,是啊,我们有能力抵御灾难吗?只是我们尚未摊上灾难而已。我们实际上还远远没有拯救自己能力啊,更何谈去拯救别人啦?
夜已经很深了,我只是出于习惯才选择躺到床上去,其实我毫无困意。我一直在琢磨:二叔这病治还是不治……治吧,还真就没钱;不治吧,那也说不过去呀。我真的太无奈了,我无奈至极。
这天午夜时分,电话突然响起来。又是大哥打来的。
“二良子呀,是这么个事儿,我刚从我的同事家回来,他老爹就是晚期肺癌,目前在肿瘤医院化疗呢。三个月,花进去十多万了!人家哥兄弟几个都是开公司的,有的是钱,认老爹剩下这几天一寸光阴一寸金地过。我的意思是啥呢,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咱们实话实说……二叔跟人家老爹比不了,人家有好几百万,二叔哪有钱哪,二叔的两个儿子也没钱,最后没招儿了不就得跟咱们借吗?你说咱们借不借吧?两个弟弟根本就不具备偿还能力,咱们借给他们钱咱们怎么办?再说咱们也没啥钱啊。二良子啊,大哥不瞒你,大哥手上确实有三万块钱,可年底我单位集资盖房子,孩子还得上中学,大哥也是奔四十岁的人了,不能总住一室一厅吧?今天下午,我还打电话让我同学问了他那个在医院工作的哥们儿,让我同学套点儿实话,问从现在开始给二叔用最好的药,二叔还能维持多长时间?我同学那哥们儿开始不说,后来才说。你猜他是怎么说的?他说:‘唉,怎么说呢?跟哥们儿我得说点儿实话,但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像你同学二叔这种情况,顶多也就再能活半年,一个月两个月也是可能的,治疗价值已经不是很大了。我当时脑袋忽悠一下子,咱二叔这不完了吗?他才五十出头啊!咱们也不能就这样让他等死啊?后来,我冷静下来还是觉得确实没办法。回来后我一直琢磨:治,不就是让病人多活那么几天吗?等人走了,让子女们都背上沉重的债务?这到底值不值呢?人道不人道呢?难道说盲目地尽孝道、负债给抢救没有希望的晚期癌症患者就人道了吗?”
“事是这么回事,可我们怎么也不能跟大弟和小弟说就这么着啦,救不了啦呀?二叔总是用那种无助的目光盯着大弟,大弟心理压力相当大,救吧?没有钱;不救吧?所有的人尤其是二叔本人还都眼巴巴地盯着他,大弟想放弃也不容易呀!”也许是因为我刚才已经和杨杏探讨过类似的话题,所以我没觉得大哥一直陪着小心的想法如何缺乏人情味儿,我竟然还顺着大哥的思路说了上面这样的话。
大哥听我这样说,后边的话就更加坦诚了。“我们怎么能直接去劝这种事呢?这事得让大夫去做工作。对了,我同学还帮咱们分析了咱们目前面临的形势:现在情况已经相当紧迫,最好还是抓紧回老家去。有一个首要问题,关键就是设法让大弟决定放弃治疗。但是,大弟自己不能说不治了,这样有不孝之嫌;当侄子的就更不能张罗打退堂鼓,那样显得太无情无义;只能去做主治大夫的工作,让主治大夫从医疗的角度来当众说服大弟放弃治疗才是最好的办法。我同学说,别看有些大夫满口的仁义道德,实际上也都是普通大众,免不了人间烟火。只要给上钱,让他们说啥他们就说啥。我同学还说,只要偷偷塞上五百块钱,这事就能搞定。二良子,你可别多想,在这件事上,我们真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我们还不具备那份能力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大哥,你看这么做好吗?”我突然觉得我们的二叔好像在远处看着我们呢。
“现在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呀。对了,我还没跟你说呢,我同学说了,咱二叔目前这个身体状况,说不行就有可能不行,万一不行在这个城市里,据说火葬场接收外地人手续相当繁琐,弄不好咱们还得雇车往回运,大热的天,费劲着呢,整不好,车都雇不着。让我同学说的,我现在都担心啊,二叔要真老在这儿可咋办啊?二良子,咱们可不是见死不救,还是那句话,咱们确实是没有这个能力呀!就这样吧,没有别的办法呀,这事真得快点儿办呢,我先让我同学托人给姓张的主治大夫打个招呼,咱们明天一早就去办吧。二良子,大哥撂了,噢?”
我一夜未眠,觉得人是最会寻找理由和借口的残酷动物……
6
大哥很早就来了电话,说他的同学已经托人和姓张的主治大夫联系过了,说那人虽然嘴黑,但人并不坏。对上脾气了也好说话,说是能行。大哥说:“我同学说他托的那个人明天一早就去医院,亲自帮咱们把红包给送上去。为了保险起见,咱们就得多给点儿了。我同学说拿五百差不多就能办成。咱们还是得争取一棒子打住,万一姓张的主治大夫嫌少不干,那咱哥儿俩成啥人了?你说呢,二良子?”
“你就看着办吧,这事我还能怀疑你能拿回扣咋地?”我突然觉得有些心烦意乱。
“那就这么定了,咱俩就别一人出二百五了,也不好听,就一人出五百吧。”大哥说得好像在和我做买卖。
“行行行,我都出也行。”我觉得我们每人拿五佰也无法逃脱掉“二百五”的形象,还是两个加了倍数的“二百五”。
上午8时30分,我和大哥怀揣着用红纸包好的一千块钱准时来到了省人民医院。
一路上,我一直有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我觉得我们怀揣着的不是红包,而是一个巨大无比的阴谋,或者是一枚巨型的炸弹。我觉得我和大哥就像小时候看的电影中那种最坏最坏的狗特务。不论怎么说,姓张的主治大夫从本质上都是二叔生命的最后一个守护者。无论他的真正目的如何,只要他坚持主张给二叔治病,二叔的生命就有可能得到一定程度的延续。而我和大哥却要用这一千块钱的红包把这个举足轻重的“守护者”给拿下,我们要像儿时看过的战斗故事片中解放军攻克敌人最后一个碉堡那样,用这个巨型炸弹把这个举足轻重的主治大夫给炸掉。而此时的我们又不像是那些英勇无畏的解放军战士,我们更像那些苟延残喘、胆小怕死的敵人……
就像事先约定的那样,我们贼一样把红包交给了大哥同学托的那个人……
大哥同学托的那个人就像地下工作者一样走向了姓张的主治大夫的办公室……
我们又贼一样从二叔所在住院处门口溜过,等在三楼姓张的主治大夫办公室不远不近的门外……
我们还影影绰绰地望见姓张的主治大夫竟然一个人候在屋里,就像事先预约好的一样巧合……
过了好久,我们终于看见了大哥同学托的那个人从姓张的主治大夫办公室里出来了,那个人大功告成地向我们挥了挥手说,因他还有事,就先走了……
我和大哥这才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灰溜溜地来到了楼下二叔的住院处。我们忐忑不安地敲门走进二叔的病房时,两个弟弟正在给二叔喂早饭。
二叔看见我和大哥来了,早饭也不吃了,热情地让我们坐下并和我们说话:“你们俩不去上班,这么早就跑来看我,这可不行啊。唉,我这一来,我的两个大侄子可受罪喽……”
二叔一定认为我和大哥是为了拯救他而来的,他绝对不会想到我们会给他来上背后一手。我有些不敢正视二叔,也不知道还应当对我亲爱而可怜的二叔说些什么。我这时格外羡慕起那些我平时不怎么瞧得起的大款来,如果我或大哥有一个人像他们那样富裕,我们在做人上可能就不会像今天这样自责和猥琐。
大哥一直很亲热地和二叔唠着家常,我不知道他的心情是否和他的表情一样平静。
后来,当二叔说到再有三个月就能看见到他的大孙子时,他显得格外激动。二叔的脸色也显得红润了许多,一点儿也不像一个重病缠身的晚期癌症患者。
不过,唠了一会儿二叔却突然说:“死,二叔倒是一点儿也不怕。二叔就是想看看大孙子长得什么样儿,咋也得让二叔看看自己的大孙子再死呀。”二叔说得很认真,像在开玩笑,又不像在开玩笑。
心灵感应?骨血反应?就像当年二叔从遥远的地方骑着骏马狂奔而来搭救我们一样?而这回却是反着来的。我又一次有了这种切实的内心感受,心里堵得慌……难道说二叔知道我和大哥及大哥同学托的人刚才在楼上的举动了?我正心惊肉跳地思想时,一位护士走进来通知道:“3号床(二叔的床)家属,请马上到三楼主任室去,张主任要谈一谈下一步的治疗方案。”
除了二叔之外,我们就都到三楼的主任室来了。姓张的主治大夫和其他几位大夫早已等候在那里,我们一进屋,姓张的主治大夫就吩咐一位值班大夫宣读几日来的医疗报告和临床表现。
我忘了我们是如何堂而皇之地切入主题的。只记得大哥极不自然地坐下又起来,起来又坐下。在大哥吞吞吐吐地想要说明内心深处的意思时,姓张的主治大夫先说话了:“谁家有了病人谁都闹心,常言不是说嘛,‘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钱。这年头儿,老百姓得了这种难治的癌症,谁家摊上也是够呛的事。治吧,倾家荡产,不治吧,心如油煎。十指连心,都是亲人!”
我没想到印象中话直嘴黑的张姓主治大夫竟然也是个很有人情味的人,说起话来通情达理,实实在在,也比从前和蔼多了,就像换了一个人。
然后,姓张的主治大夫又表情极其严肃地说:“医院从不放弃对任何患者的治疗,医生的职责就是治病救人。然而,从一位医生的职业道德出发,我不得不深表同情地透露给患者家属真实情况,患者已是肺癌晚期。”
一时间,整个房间里鸦雀无声,就像所有人都窒息了一样。
姓张的主任医师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又鉴于患者是位农民,家庭状况比较困难,我个人建议还是保守治疗吧。手术也是白遭罪,而且治疗的价值已经不是很大了……噢,我说多了。按理说,我是医生,应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不该谈这些的。好了,至于下一步怎么走,我还是要尊重患者家属的意见,我不该在此感情用事。”
大弟瞅瞅大哥,瞅瞅我,又回头看看小弟,大弟明显已经没有了主意。好半天才说:“张大夫,您看我爸这病是不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张大夫,我们是没钱,但哪怕有一点点希望,我们也不忍心放弃呀。既然您已经把实底儿都告诉我们了,还是请您帮我们出个主意吧,我们就听您的了。”
“这种事我可不好替你们做主,治与不治还得你们自己定。”姓张的主治大夫表情复杂地说。
“大哥、二哥,你们说呢?”大弟更加没有了主意。
“主要是我二叔已经是肺癌晚期了,要是早点确诊就好了。”过了一会儿,大哥不得不表个态式地说。不过他几乎说了一句废话。
我又能说什么呢?我不敢抬头去看任何人。我想,那些大夫,尤其是那个姓张的主治大夫一定会发自内心地看不起他们眼前这四个姓王的男性公民。
大弟又用征求意见式的目光看看大哥、看看我。
我想躲开他的目光又没躲开时,大弟咬了咬牙说:“大哥二哥,那就得麻烦你们了,想法儿帮我多弄些杜冷丁吧。我爸一辈子尽干活儿了,他真没享几天福,死前就让他少遭点儿罪吧。既然已经到了这步,我们还是回去吧。”大弟极其艰难地做出了最后的决定,说话时,眼泪就在他的眼圈上转着。
大弟果然决定回去了,默默哭泣着匆匆走出门去。
几位大夫这时也出去了,我和大哥也要走时,却被姓张的主治大夫给叫住了。他从衣袋里掏出那个我们都熟悉的红包扔给大哥:“你们的情况你的朋友都跟我说了,我只好无奈地对你们表示同情了。但我还是为你们的行为感到悲哀,你们对亲人的道德和良心我不好评价,但你们多少还是有失社会公德的。本人说话有时嘴黑。但从来不收取患者红包,请记住,不是所有的医生都吃你们这一套的。对不起,送客!”
我头一次遭遇如此奇耻大辱。下楼时,我的心脏更加剧烈地跳动,腿也颤抖得厉害。我觉得四个姓王的男性公民又被姓张的主治大夫给赤裸裸地审判了一回……
杜冷丁是严控麻醉药,只止疼,不治病。癌症患者疼到挺不住时,打上一针能缓解疼痛。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常识。
我们下一步就是想法要把这种药多给我们的二叔弄来一些,好让他心满意足地带回家去“治病”。
為了让事情进展得更加顺利一些,以免发生夜长梦多式的变故,大哥马不停蹄地去做他不得不做的事情去了。他没有来到楼下二叔的病房,而是直接下到一楼,打了个出租车找他同学弄杜冷丁去了。
和两个弟弟来到二叔的病床前时,我心里极不是滋味。二叔一直在用一种询问的目光望着我们。
大弟不等二叔开口,抢先说:“爸,刚才大夫们会诊了,说你这结核病见强。大夫说这里费用太大了,建议咱们回家去治,打针吃药就行。”
小弟也声音不大地说:“人家让咱回去,咱就回去吧。”
这时,我的传呼机响了,是大哥在传我。正心如刀绞、做贼心虚的我得以从二叔的病房里走出来。
我到一楼的公共电话亭给大哥回的电话,大哥在电话那头说得很激动:“二良子啊,我在同学这呢,我同学这回可又帮了咱大忙了,他一個电话就给咱弄到几十支杜冷丁。再等一会儿,我和我同学这就去找他的另一个哥们儿,那个哥们儿还能给咱弄一些。弄好了的话,还可以多弄点儿呢。”大哥话语中充满着胜利者的喜悦。
放下大哥的电话,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我独自来到住院处外面那长长的走廊。我漫无目的地来回走着,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儿,我才下意识地想起可能就要出院的二叔。说不定二叔他们正等着我呢,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向二叔的病房走去。
我来到二叔的病房时,他们已经基本上收拾好了东西。我试图想为他们最后做点儿什么,可绕来绕去的我好像一点儿也插不上手,我不知道还能为我的二叔做些什么。
后来,我就坐在二叔的床边,一遍又一遍地昧着我的良心跟二叔说:“二叔啊,大夫让咱们回去治,咱们就回去治吧。在这住院也一样是打针吃药,费用还挺高的,真不如回家去治方便。大夫还是挺理解我们的情况的,大夫也是这么说的。”
二叔就微笑着看着我,看着大家,能看出他心里并不情愿,嘴上却说:“实在不行,那就回去治吧,我听你们的。”
下午两点钟左右,大哥回来了。大哥进门后和二叔说的那几句话竟与我刚刚说过的话惊人的相似。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恶心极了……
我们刚强而善良的二叔没有让我们的灵魂在最后的时刻更加猛烈地颤抖。“那就抓紧买车票,下午就走吧。”
我没想到所有这一系列本应非常繁琐的事情会让并不高明的我和大哥办得如此顺利。就在这天下午三点钟,我们如愿以偿地为我们的二叔办理完了一切出院手续。接着,我们很快又为我们的二叔和两位老实的弟弟买到了当天晚上五点多的回程火车票……
我一阵阵觉得道貌岸然的我们已经把我们的二叔提前打发向了那亘古无返的黄尘古道,而我们的二叔还一边走一边微笑着回过头来,朴实地和侄子们亲切挥手,还善良地让侄子们保重身体……
我偷着出去擦了好几次泪水,我觉得那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鳄鱼的眼泪”。
最后护士来清理床位时,二叔一度拉住我和大哥的手说:“本打算到家里去看看孩子们的,可肺结核这病犯说道,去不了啦。”二叔还颤抖着手从腰包里拿出200元钱,说:“二叔的一点心意,就替我给两个没见过面的小孙女买点儿糖球儿吃吧。”
我和大哥说什么也不要,大哥说:“二叔都有病了,正需要钱呢,我们本应该给二叔拿一些才是,这样怎么好……”
“这些天你们没少破费,二叔就这么点儿意思,听二叔的。”二叔要生气的样子,直到我们把钱收下。
后来,二叔还信誓旦旦地说:“等我的病治好喽,我就承包村里的水稻田,每年我种上他二十垧地的水稻,就会挣到很多的钱,到那时我再来看望孩子们……”
在我的记忆里,那天二叔一直都在微笑着。
7
微笑的二叔被我们搀出了住院部……
微笑的二叔被我们搀上了城市的出租车……
微笑的二叔又被我们搀上了开往北方乡村的普快列车……
8
没到两个月,父亲又打来电话,说乡下来人转告了二叔去世的消息。他们说,二叔回家后不再有那种求助的目光,但他仍然一直坚强地微笑着。直到死那天,二叔也在微笑,除了叨咕想见大孙子,他几乎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再说。
三个月后,大弟的儿子——我二叔一直做梦都想看看的大孙子——出世了。
论起来,那个孩子也应该管我叫二叔,我应该高兴才是。可我隐隐约约有些慌张,有些害怕那个孩子叫我二叔似的。
人们都说我们的二叔是得癌症死的,可我却分明记着——二叔死于一场温情脉脉的谋杀,而那场拙劣的谋杀伪装得一点儿也不高明。
因为我们都知道,如果二叔不是被谋杀了,曾经三天三夜连续作战的威武二叔还要为他的孙男孙女们种上二十垧地的水稻呢。秋收以后,二叔还要带着水稻换成的好多好多钱到城里来看望他的侄子和侄子的孩子们呢。
以后的日子里,我一直做着关于亲人二叔的梦。梦中,我勤劳、智慧、善良、勇敢的二叔已经征服了北方的盐碱大地,二叔手里捧着黄灿灿的水稻,仍然微笑着……
王怀宇,男,1967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吉林省作家协会创研室主任。第二届鲁研班学员。出版多部中短篇小说集。曾获梁斌小说奖、田汉戏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