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周
从四五岁识字开始,我就爱看书。事实上,我对文字有天然的兴趣,在黄土漫天的操场上看到一截带字的纸片,在上学的路上看到电线杆上的一行毛笔字广告,在别人家墙上看到一幅有字的画,看到贴在人家大门旁的对联……我都会仔细地端详老半天。
这当然是好事。但最大的问题是无书可看。我家在鄂东黄梅县北部山区的偏远乡村,念的学校也是村办学校,老师基本都是民办教师。上完课,他们总是匆匆回家,卷起裤腿下田抢农活。学校除了课本和老师的教学参考书外,多一本课外书也没有。纵使他们有心借书给我看,也无书可借。至于说现在常见的图书馆、图书室之类的场所,那时候我连做梦都梦不到有这样的地方存在。
但是,对想看书的人来说,还是有办法的。
第一个办法就是借——找同学借。我们班有个名叫小琴的女同学,她几乎每隔一两天就从家里带来两三本连环画、《故事会》、《故事大王》之类的课外读物。这得益于她的爸爸——一个乡下收书人。她爸每天骑着一辆老式自行车去四十里外的县城走街串巷地收集旧书报。遇到合适家里小孩子看的书,他往往就会留下来。于是,我就跟她说好话,涎着脸找小琴“攀关系”:“咱们俩家隔得那么近,你每天上学还要经过我家门前呢!那本《童话大王》那么厚,我一时半会也看不完呀,你就借我今晚带回去吧,明天一早保证还给你!”小琴一开始很爽快地借书给我。可是,眼见求她借书的人越来越多,她的态度立刻有了变化。为了能从小琴那儿借到心仪的书,或者能把借阅的时间延长,我想了很多办法。比如,为了抢先借到一本精彩的《故事会》,我主动把自己的作业借给她抄写——她无心学习,但作业总是要完成的。小琴抄完作业,舒了一口气,从书包里掏出那本惹眼的课外书,扔到我面前:“可别把我的书弄脏了!”我搓搓手,连忙点头:“我一定把手洗干净再看!”放学的钟声一响,我就第一个冲出教室,脚底虎虎生风地踏在回家的田埂小路上。我要早早地回家,然后美美地看书!
第二个办法就是找——翻箱倒柜地找。姐姐比我大六岁,我刚读小学,她就读初中了。初中课本比小学课本有意思多了。我现在还记得当时初中语文课本是褐色封皮的,很厚。虽然里面选的诗词、古文对小学生来说有些深奥,但小说、散文什么的很有意思,什么《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啦,《孔乙己》啦,《七根火柴》啦……我每篇都看得津津有味。我最喜欢在下雨天看书。尤其是下雨的周末,一个人待在家里的二楼,窝在床上,手里端着书本,耳边响着秋雨敲瓦的滴答声,身上盖着毛毯——那真是天大的享受啊!我看书速度很快,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家里的书很快就被我翻了个遍。五年级的那个暑假,正当我为漫长假期难以打发而苦恼时,在外婆家的一次意外经历让我的“找书”之旅顿时柳暗花明。一天中午,正在做饭的外婆让我去大舅家的阁楼拿一个葫芦瓢。大舅家的房子是一间低矮潮湿的土屋,我平时很少光顾。当我顺着吱吱作响的木梯爬上光线昏暗、灰尘扑扑的木阁楼时,我满心忐忑,生怕墙角钻出一条大蜈蚣来。我顺着墙根的坛坛罐罐寻找葫芦瓢,无意中掀开了一个堆满灰尘、结满蛛丝网的油毡布,借助从屋顶黑瓦中间镶嵌的一块透光玻璃射进的光线,我眼前一亮——全是书!原来,这里堆积的是比我大十几岁的三表哥、五表哥读书时用过的教材和课外书!我忘记了找葫芦瓢,抓起一本颜色泛黄的高中语文课本,爱不释手地细细品读起来。直到外婆的叫喊声在楼下响起,我才喜滋滋地继续找瓢。从此,我开始隔三岔五地去外婆家,一进大门,来不及和外婆、大舅说上两句话,就溜到那间土屋,爬到阁楼上“寻宝”去了。在阁楼上找书的时光很快乐,但并不轻松。那里的书虽然堆积如山,但大多数都是上世纪80年代的中小学课本,并不合我的口味。为了找到一本好看的书,我得弯着腰,站在满是灰尘的狭小空间里不厌其烦地反复搜寻。有时一待就是几个钟头,双腿都站麻了。不过,只要有足够的耐心,总是会找到一两本值得看的书。我记忆犹新的是,有一年正月,我在阁楼上找到了一本《中國古代文学作品选集》,心里比得到长辈的压岁钱还高兴。我最初接触过的古代小说《干将莫邪》《十五贯》等就是从那本黄旧的集子上读到的。
第三个办法,得益于爸爸的工作。我爸是离家五六里外一家砖窑厂的装窑工人。他的工作非常艰苦,每天站在火炉般的窑洞里,不停地把从窑外运进来的潮湿的毛坯砖块码放成镂空形状,以供窑洞里的煤火烧干。窑厂由于糊砖墙的需要,采购了大量的废旧报纸。爸爸本人也爱看报纸,每天下班后他总会在黑色提包里塞几张《今古故事》之类地方小报。一到黄昏,我就盼着他早点下班回家。见他把自行车推进屋里,我就笑嘻嘻地问:“今天带报纸了吗?”爸爸是个很严肃的人,他从不喜怒于色,只是嘴唇动一下,答“有”或者“没有”。如果带了报纸,我就抢先取下他那装了汗巾和湿衣服的提包,抽出报纸,凑到昏暗的白炽灯下,先睹为快。
这些与阅读有关的趣事大都发生在我12岁以前。进入了中学,迫于当时的应试教育,每天除了学习,我再也没有时间看课外书了,好日子也就结束了。直到我24岁那年大学毕业,我又开始如饥似渴地大量阅读起来。有人问我:“你怎么变得那么看爱书呢?”我说,其实我从认字开始就爱看书,只不过中间中断了而已。现在不用到处找书了,没有理由反而不读书了呀?加之我踏上文学创作之路,读书这个习惯,想丢也丢不了了。
郝 周 儿童文学作家,广东省作协会员,深圳市作协理事。出版短篇作品集《一个人的香火龙》、长篇小说《偷剧本的学徒》《弯月河》《黑仔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