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染索索
妈发信息给你,你未回复。她在我耳边念叨,有点怨愤。
我打开手机,想提醒你,回应你的老妻,给她一两句甜蜜话吧。打开手机却灰了心,你们三十多年的夫妻,如今倒要我教你怎么去哄老婆开心吗?
她最终没有那么快睡着,我们在黑暗中聊天,她感喟:“我要是也能在婚前,慎重地选一选,就好了。”
小时候我崇拜你八面玲珑,为人处世稳妥亲切,收获一众好人缘。
第一次觉得你也让人心寒时,是个冬天,我十五岁。我妈牙疼,你不知道所为何事跟她生着气,但还是出门去买药了。这一去却很久,我只听见我妈含一口冷水镇痛,止不住的呻吟。白天太阳晒化的雪水在冬夜里变成坚硬的冰碴子,我深一脚浅一脚,迎着刀子一样的寒风,寻你。我在路上气得掉眼泪,头一次深深地心疼我妈。十几岁的我,第一次思考我要寻找什么样的伴侣,我没有答案,但肯定不是你这样的。
后来你做生意,几番折腾,负债累累。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倒卖煤。你人缘好,把煤场边上那三间平房变成了聚会厅,整日里人满为患,你们一起喝酒吃饭打牌,一毛九一分钟的固话机放在那里成了免费电话,没用上一年,你赔得精光,跟你最亲密的那个“好人”赊欠你一万多货款逃之夭夭。你为人热情,疏于算计,这些我都能预料到。认识到自己做不得商人,就安心做一个快乐的农户,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可你不该去惹别人家的老婆。那妇人早晚送汤送饭,殷勤备至。好多人撞到你接送人家去镇上买油量米、裁布制衣。风言风语终于传到我妈的耳中,她懦弱了一辈子,竟然去打了人家。你什么反应?你大声呵斥你的发妻,将她推搡进屋,众人散去,你结结实实照她锤了几拳,一个人关上门,蒙头大睡。可怜我妈,寒冬腊月,一个人在没有半点火星的屋子里枯坐了一宿。
你总不喜欢待在家里,我妈就站在院墙边一遍遍望你,你有时候回,带一身酒气,有时候干脆连个招呼也不打,在外面一通酒肉,夜半回家。
究竟问题出在哪里,竟让你嚣张跋扈至此,蹂虐一颗真心?
都说女儿家的婚恋对象,跟父亲有很大关联。到我谈恋爱的年纪,你不知道,我刻意回避着跟你相像的人,能言善辩的不要,流连酒桌赌场的免谈。
倒也没有那么反感你,我只是不想有一个如你一样的配偶,去复制出来像我妈这样幽怨冰冷的人生。
我无数次劝你们离婚。可是你们那个年代,离婚总不是那么容易。所以你们坚持了下来,这一坚持,就是三十多年。
去年你咯痰出血,吓坏了我妈,一个人悄悄地抹眼泪,以为你得了某种重症。后来警报解除,经此一事,我以为你能有所感悟,疼惜老伴。但你没有,你紧跟时代潮流,把我买给你的智能手机玩得顺溜,在上头培养好几个甜姊热妹,抚慰别人的忧愁哀怨。眼睛视力极速下降,戴上了眼镜。
我看着你,觉得又气又笑。我多么想把你当个孩子,这是你幼稚的小把戏,因为好奇和无聊。
错就错在我妈趁你酒醉翻看了你的手机。
你彻底触发了那个冬天在她心底种下的寒凉,她又被你推入了万劫不复,乳房上长一个囊肿,一天三碗中药。
我开始恨我妈,恨她怎么就不是个烈性心高的女人,在你第一次怠慢了她的真心时,爽快地扇你几个耳刮子然后绝尘而去。
我恨她总缺乏一些霹雳手段,整治不了她的薄情郎。我恨她总是一副软心肠,爱你爱得毫无底线。
恨来恨去我迷茫啊,我不知道该恨谁了。有时候看文章,看别人的情爱,也会觉得你会不会也是受害者?你不爱我妈,却要跟她相守一生。
后来我自己推翻了这种设想。你敢说你不爱我妈?我曾看到你寄给她的明信片,那张明信片曾让我无比温暖向往过不可名状的婚姻生活。所以后来你嫌弃她逢人不会说话遇事不会周全,根本就是你的问题。你无法把一份爱延展得长远,培养得厚密。
在这一点上,你跟我妈比,差太远了。她要鼓起多大的信心与勇气,才能愿意去修补这一件满是虱子的破袍子啊。她到底有多少深情,能一次又一次地不顾前嫌地去爱你啊。
你这辈子有我妈,恃宠而骄,习惯了。
我爱我妈,假如有人欺负她,我一定会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手撕来者。可是那个人若是我的亲爹,我能怎么办?
什么是绝望?这就是,眼睁睁看着你损耗了我妈一生而无能为力。什么是绝望?心里像有个黑洞,无处诉说,无法填补,时不时吞噬我的安心。什么是绝望?只觉得这人生,无趣又荒凉,你们灌输给我最初的生之印象,让我对未来永远都心存疑惑,不敢踏踏实实付出我的热情与真心。什么是绝望?想打捞你们,而又无能为力,眼睁睁看你们在婚姻的泥沼里沉沉浮浮。什么是绝望?好像好好的房子在房顶破了个洞,修补不来,我战战兢兢,不时仰头看天公脸色,怕他怒之所及,降下霹雳和连夜雨。
每个女人都应当是有灵气的。内心富足的女人心无旁骛,更容易去播撒爱意,对儿女,对亲友。相反,若被不安和怨恨这股黑色力量撅住,她就仿佛被抽走了魂灵,呆板无趣,行尸走肉。
千万个假设里头,第一句如果,我总希望是,如果你也爱我妈,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