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泽岚 (中山大学历史学系)
《汉书》云:“金有三等。黄金为上,白金为中,赤金为下。”[1]自秦汉以来,人们常以金、银、铜等几种币材铸造货币。与金属矿藏的稀缺程度一致,黄金被尊为一等贵重的币材,白银次之,铜、铁等原料被广泛熔铸成市面流通的普通钱币。建国以来的考古发掘中,多例从两汉到明清的墓葬中都见有金、银冥钱的发现。对比各朝代墓葬考古的成果可知,明代出土金、银冥钱的墓例尤为丰富,笔者搜集各方面材料综述如下(表1):
表1 随葬有金、银冥钱的明代墓葬统计表
根据现有材料,笔者梳理出明代墓葬中见有金银钱随葬的共40墓(地)例。从墓主人身份等级来看,这些随葬有金、银冥钱的明代墓葬基本都是帝后、皇族及妃嫔墓地,功臣、勋将墓地或贵族、名门墓地。关于明代随葬金银钱的研究,如李如森《中国古代铸币》、唐石父《中国古钱币》等是综论性著作,书中讨论明代金银钱的篇幅较少,且着重货币史的角度研究[43]。刘玉娥、许韶立主编的《钱币考古文献叙录》是目前唯一的考古出土钱币集成专著,但该书收录材料的年代下限较早,讹误亦颇多,对于明代随葬金银钱的墓例收录尚有不全面之处[44]。王裕巽《明代金银钱分类综论》将部分墓葬出土的金银钱纳入讨论范畴,但未进行重点阐发[45]。另外,杨琳和刘敏曾就“冥钱”的概念进行探讨[46]。总的来说,大部分学者普遍重视货币史的研究,随葬钱币的情境分析则属于考古学的范畴。情境(Context)观念是考古学在接受特定社会思潮下的产物。柯林·伦福儒(Conlin Renfrew)归纳情境的三项基本内容为基体(matrix)、出处(provanance)和关联(association),基体指周围的物质性环境,出处指在基体中的位置,关联指与其他发现的共存关系[47]。值得注意的是,邬红梅《试谈明墓中随葬钱币的使用制度》中已经讨论到了明墓出土钱币的情境问题,但主要侧重的是随葬钱币制度的探讨[48]。笔者认为,这些墓葬中的随葬金银钱币在出土位置、制作方式和钱文含义上仍有值得阐发的空间。
金银钱币广义上指以金、银为材质的、具有货币形态的铸币,但金锭、银锭等属于流通或具有贮藏性质的货币,不具备“冥钱”的属性,在生产者、制作方式和钱币形制上都有其特殊性。因此本文所论述的对象,仅限于墓葬出土的具有圆形方孔形制的金银钱币,其中亦包括部分鎏金、银的流通圆形方孔钱。
墓葬情境下的随葬钱币蕴含人为安排的摆放位置信息,亦会受墓主身份等级差异的影响,因而具有传世钱币所缺乏的研究价值。对墓葬出土钱币的考察比单纯“就币论币”的内涵要丰富许多,特别在综合对比各墓地的随葬钱币出土情境方面,还有较大的学术讨论空间。上文总结40墓(地)例中,记录显示随葬金银钱有特殊出土位置的,可分为口含钱和垫背钱两种,其中垫背钱出土情况常见有特殊排列。
戴廷仁夫妇墓中发现金冥币1枚,用金箔片压成凸字“长命富贵”,含于女墓主人口中。
彭泽家族墓地中,一号墓彭泽棺内出土“法轮回转”与“开通冥路”金钱2枚,系口含物;彭泽妻子棺内亦出土2枚,形制一样。二号墓男棺出土口含金钱,女棺亦出土口含金钱。四号墓萧氏棺内出土口含金银钱。
宁献王朱权墓中,墓主人口中含有1枚小金钱。
阳新下庄明墓中,一号墓出土金压胜钱1枚,呈金黄色。出于死者下牙床下面。
可见,上述墓例中除彭泽墓地中见有墓主口含2枚金银钱之墓例,其余均口含1枚金钱。口含金、银钱事实上是古老葬仪中“饭含”的延续,《说苑·修文》有载:“天子含实以珠,诸侯以玉,大夫以玑,士以贝,庶人以谷实。”[49]秦汉以降,饭含之礼有所变化,据宋代《书仪》载:“主人...以匙抄米实于尸口之右,并实一钱,又于左、于中亦如之”[50]这是宋代“饭含”的记载。饭含与沐浴是丧仪中的一环,在铭旌、魂帛、吊酹赙襚、小殓及大殓殡之前。宋代饭含以钱三枚、米二升充盈死者口部,直到大殓殡毕不会取出。《书仪》所载“饭含”之礼在明代被收录在《性理大全书》与《明集礼》之中。《性理大全书》是明代的“百科全书”,明成祖亲撰序言于卷首,颁行于南北两京、六部、国子监及国门府县学。以金银钱含于逝者口中,与“饭含”之礼在形式上虽有所区别,但仍属于同一类行为。因此,明代的口含金银钱葬俗在当时是有文本依据的。
在彭泽家族墓地多座墓葬中,墓主人都口含金银钱下葬。崔源家族墓地中,却整体不见此种葬俗,反而以金银钱垫背之葬俗比较流行。宁献王朱权墓中既见有口含钱,亦有垫背钱。可见随葬金银钱币时并无固定的风俗,但家族墓地中可能有约定俗成的范式。“法轮回转”与“开通冥路”等口含钱表达了生人的希冀,祈祷着逝者在通往冥界的过程中,能够破除障碍并顺利轮回转世。
事实上,明墓中零星发现金银钱币的墓例不在少数。但是由于盗掘、扰动,尸体保存不善或考古发掘记录不详等原因,原本的埋藏情境有许多已不得而知。笔者认为明墓中存在口含金银钱的墓例,应远不止上述可以确定的4例。目前钱币收藏界习惯将形制轻薄、凿印文字的明代金银钱称为口含钱。跟据考古资料可以确定,这类钱币并不全是口含钱,有些发现于墓主人胸部、腿部、腰部等位置,如阳新下庄明墓一号墓出土银厌胜钱位于两小腿骨和胸部处,兰州上西园明墓主室男尸腰部发现1枚金币;亦有不在墓葬中发现的案例,如1989年江西乐安敖溪镇明铁珠塔塔基底部中,出土“永镇万年”金银币各1枚[51]。
明定陵中,在万历帝尸下床褥上缀有“吉祥如意”金钱17枚。孝端后王氏棺内发现100枚“消灾延寿”金钱,缀于尸体下一件褥子上。类似的葬俗也发现在孝靖后王氏棺内,孝靖后尸体下铺有填棉的锦褥,褥下铺纸钱,再下又铺铜钱一层,皆为“万历通宝”。此外,万历帝和孝端后尸体下的各层垫褥上,散乱放置192枚鎏金银钱。
董四墓明妃子墓一号墓段妃棺中,出土洪武通宝背十一两、天启通宝、天启通宝背“金五钱” 等随葬钱币200余枚。其中天启通宝背“金五钱”表面镀金。发掘报告称“完全出在段妃棺中,好像原来铺在棺底上”。
益庄王朱厚烨夫妇墓中,朱厚烨棺木中出土7枚金币,以金丝焊成卦象,排列以北斗七星状。王妃王氏棺中出土金钱7枚;继妃万氏棺中,出土金、银币各7枚,在每枚金币下,各垫有1枚与金币相仿的银币。二妃金银钱币出土情况与朱厚烨棺中情况类似。
鲁荒王墓中,19枚“洪武通宝”金冥钱出于馆内褥下。
宁献王朱权墓中,尸下布帛上分两排列有12枚大金币,每行6枚。
益宣王朱翊鈏夫妇墓中,朱翊鈏棺内尸下垫有丝绵褥和草席,下面笭板上透雕7个圆孔,孔内镶嵌金、银钱,排成北斗七星。李英姑棺内,尸下垫织锦绵褥,褥上散放铜钱和银箔钱。
崔源家族墓地中,八号墓中崔胜棺底出金箔钱6枚、银箔钱20枚,放置较有规律。李安棺底上有金箔钱3枚,银箔钱6枚。
墓葬中以钱币垫背的现象在明代以前亦多见墓例,其含义不甚明确。明代墓葬中以金银钱垫背的墓例,如明定陵孝端后王氏棺、董四墓明妃子墓一号墓段妃棺、宁献王朱权墓及崔源家族墓地八号墓等,属于“整齐排列”的垫背钱现象。但这些墓例所见金银钱在数量和排列方式上都不尽相同,因此仅能认为它们反映了人为的特殊安排,若进一步探析其意义仍需等待更多考古资料的出现。
较为特殊的是,明代贵族墓葬中存在在墓主尸身下垫以北斗七星图的葬俗,且常以金银钱币作为排列的元素。益庄王朱厚烨夫妇墓及益宣王朱翊鈏夫妇墓为此葬俗提供了考古资料。鲁荒王朱檀墓中,墓主身下褥上有19枚“洪武通宝”金钱。褥底下是一层笭板,板上雕北斗七星圆孔。朱厚烨及朱翊鈏棺木中排列成北斗七星状的金币皆有如出一辙的工艺及图案,以金丝焊成卦象,体现了时人对风水玄学的信仰,以及道教元素在丧葬中的重要性。
此外益藩罗川王族墓发现银币7枚,面均有1篆文(图1)。笔者释读为“虚、斗、危、牛、室、壁、女(“壁”存疑)”。益藩罗川王族墓所见银币虽没有“以七星排列”的记录,但以北方七宿之星宿名铸于钱上。兵部尚书赵炳然夫妇墓一号墓棺底内有北斗七星图,星呈桃子形(图2)。这两个墓例所见有关北斗七星的葬俗,与前面以垫背钱币作星图的内涵是一致的。有明一代,最高统治者大多与道教有不解之缘。自太祖朱元璋以来,正统帝、成化帝、弘治帝、正德帝等都有着不同程度的尊道行为,并在“道教皇帝”嘉靖帝时达到了顶峰。这些墓葬中流行的尊道葬俗,既可能是特定时期的社会风气使然,又可能是明代社会“上行下效”的结果。
图1 益藩罗川王族墓北方七宿银币
图2 赵炳然夫妇合葬墓M1棺底摹本
此种葬俗在宋代《家礼》卷四《丧礼·治棺》中有载:“……炼熟秫米灰铺其底,厚四寸许,加七星版,底四隅各钉大铁环,动则以大索贯而举之。”[52]明代奉行宋理学,《家礼》被收录在《性理大全书》中。因此,明代以北斗七星图为死者垫背的葬俗在当时也是有文本依据的。
黄金和白银都是币材中的贵金属。在墓葬中所见,制作成圆形方孔形制的“冥钱”,都不具备铜铁铸币“行用钱”的流通性质。此外,部分墓例表明,金、银冥钱具有一致的随葬属性,如彭泽墓地四号墓萧氏棺内出土口含金银钱;以及益庄王朱厚烨夫妇墓继妃万氏棺木中出土的每枚金币下,各垫有一枚与金币相仿的银币等。因此,笔者在讨论金、银冥钱的类型时,不以材质进行区别,而是从其制作方式和钱文内容上进行划分。
剪凿压印法。明定陵出土的“吉祥如意”“消灾延寿”金钱是模压制成,同出的鎏金银钱是用整块鎏金银板裁剪而成。戴廷仁夫妇墓所出“长命富贵”金冥币,系用金箔片压成凸字钱文。益定王朱由木墓中所出8枚金币,钱文和内外郭有明显的凿制痕迹,如“金光接引”金钱(图3)。中山王徐达家族墓所出金、银冥钱,钱文“天下太平”系模压而成,与凿制原理相同。蕲国公康茂才墓所出冥钱2枚,均用金片压制而成。黔国公沐昌祚、沐睿墓所出金、银冥钱品种多样,据发掘报告所述皆为压印制成。南京市板仓村明墓所出21枚金冥钱,面文“长命富贵”均用同模压制而成。阳新下庄明墓所出金压胜钱,正面文字与花朵的制作方法,均为压印。
錾刻钱文。武清侯李伟夫妇墓所出小金钱,钱文“大义通宝”为刻划而成。兰州上西园明墓主室男尸腰部所出金币,钱文“法轮转回”是錾刻而成。温州知府陆润夫妇墓所出方孔钱形金饰,正面阴线钱文为刻制而成。洛阳东花坛明墓所出金钱系用金板凿磨成圆形,面文“消灾解厄”,背文“永寿延福”,为楷体阴刻。崔源家族墓中出土金箔钱41枚,用薄金片剪成,其面文与纹样系錾刻而成。兵部尚书赵炳然夫妇墓所出土金、银币,面文为刻制而成。芷江垅坪明墓出土金币3枚,皆薄如纸,面文刻制而成。蕲春西河驿石粉厂明墓所出金冥钱,正面阴刻“天界早生”四字与外圈。鲁荒王墓所出“洪武通宝”金冥钱,其钱文及线条皆为錾刻而成(图4)。
图3 益定王朱由木墓“金光接引”金钱
图4 鲁荒王墓“洪武通宝”金钱
图5 益庄王朱厚烨夫妇墓卦象金钱
铸造成形。益藩罗川王族墓所出七星银币,根据其形制可排除剪凿和錾刻成形,似为铸造而成。在益庄王朱厚烨夫妇墓中所出21枚金币与7枚银币,钱文用截面为长方形的小段金丝焊成卦象,综合了铸造与焊接等多种工艺(图5),具有同样制作工艺的金银钱也见于益宣王朱翊鈏夫妇墓与益藩淳河王朱常汭夫妇墓中。洛阳东花坛明墓所出银质“万历通宝”系铸造而成。李新斋家族墓中,李先芳夫妇墓出土金冥钱1枚(图6),发现于墓主人腹部。该冥钱直径5.5厘米,正面上下应为图案化的文字,左右为浮雕式图案,外圈有精整联珠纹和弧纹。浮雕式图案凸面平滑,图案细节丰富,笔者推断该钱亦为铸造而成。
镀金、鎏金。经过此类工艺制作的金银冥钱发现较少,如董四墓明妃子墓所出天启通宝背“金五钱”表面镀金;益庄王朱厚烨夫妇墓中,朱厚烨、王氏和万氏棺中所出卦象钱均为鎏金银钱。
可见,金、银冥钱在制作方法上以剪凿压印与錾刻为主,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金、银本身较低的硬度和良好的延展性。从上述墓例可知,剪凿压印制成的金、银冥钱通常薄如纸片,徒手可以折弯,这更加强调了它们本身“冥钱”的属性,也反映了制作过程中对贵金属的顾惜。通过剪凿压印制作金、银冥钱,需要用以凿制或压制的模具,多组具有同模痕迹的随葬冥钱都表明模具是可以重复使用的。武略将军墓金冥钱仅厚0.02厘米;阳新下庄明墓金压胜钱最薄者厚0.05厘米;洛阳东花坛明墓金压胜钱厚0.07厘米。从被剪凿压印的冥钱厚度来看,实现这种物理变化的模具并不需要以金属制成,有可能是木刻而成。这些模具至今没有发现遗留下的实物,但从多例随葬冥钱中可见字风粗犷、不甚精整的面文,可能是由非专业的工人匆忙手制。这些精美程度稍有欠缺的面文,也多见于錾刻而成的冥钱,显示了此类冥钱的制作属于民间自发的行为,是缺乏精良的技术与手工传统的。
不同的制作方法所需成本有较大的差异,这种差异昭示着等级的差别。仅从模压制成的冥钱来看,明定陵中所见“吉祥如意”“消灾延寿”金钱的制作工艺就比其他墓葬中所见同类品精良许多(图7)。益庄王朱厚烨夫妇墓与益宣王朱翊鈏夫妇墓中所见金、银冥钱,具有高度相似的形制,可认为是皇室专供的随葬冥钱。它们在制作方法上也和其他贵族、勋爵、平民等墓葬所见冥钱不一样,至少包含了金银冷锻或裁剪(小段金丝截面为长方形)、焊接以及铸造(钱体本身)三种工艺。吕瑟《明朝小史》载:“(景泰)帝时初开经筵,每讲毕,必命中官布金钱于地,令讲官拾之以为恩典。”[53]可见,宫廷中有赏赐专用的金钱。益庄王与益宣王墓中出土的冥钱有可能亦为宫廷御制,亦可能就是赏赐用钱。此类金、银钱制作精整,面文高耸,形制统一,所需成本巨大,不是普通人家可以逾越的。
图6 李先芳夫妇墓金冥钱
图7 明定陵“消灾延寿”“吉祥如意”金钱
与流通行用钱不同,一般来说制作金、银冥钱的主体是民间而非官方,因此不存在式样、成色与面文的限制。冥钱上的面文是多种多样的,通过分析不同的钱文内容,可以探究制作者寄托在冥钱上的思想。
第一类钱文是吉语钱(表2),通常表示对生者命运的关怀。这些金、银冥钱大多都是为随葬专门制作,并不用于流通,在上文已有所论及。从专门为随葬而制作的冥钱中发现为生人祈祷的钱文,是一件有趣的事情。这表明人们寄希望于逝者的随葬品中,认为这些吉语钱被逝者带走(置于棺椁内,或口含)后,会为生人个体、家庭以至家族提供保佑。这些吉语在不同墓葬中有所重复或变体,表明这是当时习惯的用语,但在制作冥钱时没有固定的范式。众多钱文中,诸如“消灾延寿”“吉祥如意”“福寿康宁”“寿比南山”等体现了对生人阳寿的期许;“爵位高升”“消灾解厄”“天下太平”等体现了对官禄荣华的追求,以及对世道和谐的希冀。这些钱文对逝者而言是没有意义的,却与生者的命运息息相关。
表2 吉语钱文
第二类钱文是对死者往生天界的压胜语,其中包含部分佛道用语(表3)。这些压胜用语明显不为生人准备,而是受用于墓葬中准备前去另一个世界的逝者。“开通冥路”显示了人们对死后旅程的看法,即存在“冥路”这一阶段,需要辟去不祥、防凶避险以使逝者顺利地通往下一程。“冥中收用”是生者希望逝者在“冥中”世界内得以继续使用金、银钱币。对死后世界的称呼,在冥钱中还见有“仙界”“天界”和“生天”等。压胜钱文中的“法轮”,表明人们接纳佛教六道轮回的概念,并融入了传统的生死观中。“花开见佛”“愿生西方”“太平吉利”“悟无生忍”“上品莲台”冥钱同出于吴县洞庭山明许裕甫墓中,皆为佛教用语,其中不乏佛教典故。这表明墓主人许裕甫很可能信仰佛教,并以佛教的世界观展开死后世界的蓝图,强调“顿悟”“虚无”和“忍”的品质,并愿轮回转世降生在西方极乐世界。同样,益定王朱由木墓的“径上西天”“金光接引”冥钱也具有相似的内涵。
表3 压胜钱文
第三类钱文是模仿行用钱面文,通常錾刻、模压以年号,其中包括部分模拟通宝样式的纪年钱(表4)。此类冥钱有与明代或前代行用钱完全一致的钱文,如“明道通宝”“万历通宝”“天启通宝”“洪武通宝”“嘉靖通宝”等,亦有不相同者。然而,其它钱文也很明显显示出其与行用钱的联系。明代行用钱以年号和“通宝”两部分组成,“洪武保正”“弘治保辛”“正统保太”“太平而元”“大定正平”等系略去“通宝”,改成其它吉语而成。且这些冥钱形制一致,可知钱文所示年号并非制作年代,这些钱应是一起制作的。“丁丑通宝”显示了将年号改成干支纪年,保留“通宝”形制的例子。因此,此类冥钱是从行用钱脱胎而来,因而具有一部分行用钱的意义,象征着金银制成的“货币”。
表4 通宝钱文
其他钱文所见墓例较少,为个案。如益藩罗川王族墓出土冥钱钱文为星宿名(图2);益庄王朱厚烨夫妇墓冥钱正面所焊文字有“魁”及“文、武、以、廉、破、贪、禄”;益庄王朱厚烨夫妇墓与益宣王朱翊鈏夫妇墓中所出土金、银冥钱,以八卦图象作为钱文。上述几例墓葬的规格都非常高,金、银冥钱皆成套随葬。关于这些钱文的意义,在上文已论及,此处不再赘述。另有赵炳然夫妇合葬墓出土的“赵门杨氏”“贞节贤良”冥钱,也是比较特殊的例子,此二枚冥钱都是对逝去命妇的褒扬。另有宁康王女菊潭郡主墓中出土的金冥币,錾有“菊潭郡主”四字,是以墓主人身份作为冥钱钱文的个例。
一些金、银冥钱没有面文,仅有线条组成的简单图案。如明宪宗孝贞皇后王氏家族墓四号墓所出金冥钱,方穿外有四内连弧纹;温州知府陆润夫妇墓出土方孔钱形金饰,其圆内为四连弧纹。明昭勇将军戴贤夫妇墓出土背平素,面为四瓣吉祥图案的金、银冥钱。这些冥钱的纹样出于同样的母题,部分可能会稍作变化(如在外郭捶打一圈联珠纹)。这种母题在古代的行用钱中就有出现,如东汉灵帝的“四出五铢”,北魏“永安五铢”背四出纹者,皆在钱背自内穿四角探出一线延伸到外郭。后来盛行的“宝钱文”亦和这些冥钱如出一辙。因此,具有这种母题的金、银冥钱,都是脱胎于行用钱样式、制作较为简陋的随葬钱币。
还有不少随葬金、银冥钱是光素无纹的。如蕲国公康茂才墓出土无字冥钱;邓府山明佟卜年妻陈氏墓出土方孔素面钱;明宪宗孝贞皇后王氏家族墓出土光素无纹银冥钱20余枚;宁献王朱权墓出土素面冥钱;湖南望城蚂蚁山明墓出土无字冥钱等等。这类冥钱相对于上述其他种类冥钱,在制作上都更加粗略,保存亦多不完好。
在本文中,笔者从明代墓葬中筛选出40例见有金银钱随葬的墓葬(墓地)。墓葬出土的具有圆形方孔形制的金银钱币是本文的研究对象,笔者从随葬金、银冥钱的出土位置、制作方式和钱文含义上分别探讨。
笔者认为,墓葬情境下的出土金、银冥钱,可分为口含钱和垫背钱两种。其中口含金、银钱事实上是古老葬仪中“饭含”的延续,且明代的口含金银钱葬俗在当时是有文本依据的。垫背钱出土情况常见有特殊排列,比如普通的整齐排列和“北斗七星图”。这类葬俗体现了时人对风水玄学的信仰,以及道教元素在丧葬中的重要性。这些墓葬中流行的尊道葬俗,与当时社会的“崇道”风气息息相关。同样地,以北斗七星图为死者垫背的葬俗在当时也有文本依据。
金、银冥钱的制作,是通过剪凿压印、錾刻钱文、铸造成形、镀金银或焊接等工艺制成的。通过分析剪凿压印和錾刻的冥钱制作过程,笔者认为这种制作大部分是民间自发的行为,缺乏精良的技术与手工传统。不同的制作方法所需成本有较大的差异,这种差异昭示着等级的差别。明代宫廷制作的金银钱币在钱币规格和制作成本上都是民间无法逾越的。
冥钱的钱文,包含了体现对生者命运关怀的吉语钱文,对死者往生天界之期许的压胜钱文和模仿行用钱的钱文等。吉语钱文和压胜钱文带有明确的关怀对象,单独以生人或者逝者作为目标。一种没有面文,仅有线条组成的简单图案的冥钱源于行用钱“四出纹”,和传统装饰纹样“宝钱纹”如出一辙。光素无纹的冥钱亦不在少数,与具备其它制作工艺的冥钱相比,其等级最次。
注释:
[1] (汉)班固:《汉书》卷二四下《食货志第四下》,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上册第970页。
[2] 后文所引墓葬出土物信息,皆引用自此表中尾注标示的著作、期刊或报刊,遂不再标注,特此说明。
[3]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等:《定陵·上》,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
[4] 考古研究所通讯组:《北京西郊董四墓村明墓发掘记—第一号墓》,《文物》1952年第2期。
[5] 张先得、刘精义、呼玉恒:《北京市郊明武清侯李伟夫妇墓清理简报》,《文物》1979年第4期。
[6] 南京市博物馆:《江苏南京市板仓村明墓的发掘》,《考古》1999年第10期。
[7] 南京市博物馆:《明中山王徐达家族墓》,《文物》1993年第2期。
[8] 南京市文物保管委员会:《南京中华门外明墓清理简报》,《考古》1962年第9期。
[9] 南京市博物馆:《江苏南京市明蕲国公康茂才墓》,《考古》1999年第10期。
[10] 南京市文物保管委员会:《南京太平门外岗子村明墓》,《考古》1983年第6期。
[11] 南京市博物馆、雨花台区文管会:《江苏南京市邓府山明佟卜年妻陈氏墓》,《考古》1999年第10期。
[12] 南京市博物馆:《江苏南京市明黔国公沐昌祚、沐睿墓》,《考古》1999年第10期。
[13] 辽宁省博物馆文物队、鞍山市文化局文物组:《鞍山倪家台明崔源族墓的发掘》,《文物》1978年第11期。
[14] 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上海明墓》,北京:文物出版社,2009年,第114-122页。
[15] 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兰州市兰工坪明戴廷仁夫妇墓》,《文物》1998年第8期。
[16] 甘肃省博物馆:《兰州市上西园明墓清理简报》,《考古》1960年第3期。
[17] 甘肃省文物管理委员会:《兰州上西园明彭泽墓清理简报》,《考古通讯》1957年第1期。
[18] 山东省博物馆、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鲁荒王墓》,北京:文物出版社,2014年。
[19] 洛阳市文物工作队:《洛阳东花坛三座明代墓葬》,《中原文物》1984年第3期。
[20] 陈钦源、王良田:《河南商丘市发现明武略将军墓》,《华夏考古》2008年第1期。
[21] 邵磊、骆鹏:《明宪宗孝贞皇后王氏家族墓的考古发现与初步研究》,《东南文化》2013年第5期。
[22] 南京博物院:《江苏吴县洞庭山发掘清理明许裕甫墓》,《文物》1977年第3期。
[23] 常州博物馆:《江苏常州怀德南路明墓发掘简报》,《文物》,2013年第1期。
[24] 常熟博物馆:《常熟市虞山明温州知府陆润夫妇合葬墓发掘简报》,《东南文化》2004年第1期。
[25] 参见江西省博物馆、南城县博物馆、新建县博物馆、南昌市博物馆:《江西明代藩王墓》,北京:文物出版社,2010年,第5-14页。
[26] 《江西明代藩王墓》第15-16页。
[27] 《江西明代藩王墓》第18-22页。
[28] 《江西明代藩王墓》第24-26页。
[29] 《江西明代藩王墓》第27-29页。
[30] 《江西明代藩王墓》第86-131页。
[31] 《江西明代藩王墓》第133-148页。
[32] 《江西明代藩王墓》第149-150页。
[33] 《江西明代藩王墓》第152-155页。
[34] 《江西明代藩王墓》第156-163页。
[35] 江西省文物工作队:《明昭勇将军戴贤夫妇合葬墓》,《考古》1984年第10期。
[36] 大沙铁路阳新工段考古队:《阳新枫林镇两处宋、明墓葬发掘简报》,《江汉考古》1991年第2期。
[37] 蕲春县博物馆:《蕲春县西河驿石粉厂明墓清理简报》,《江汉考古》1992年第1期。
[38] 芷江县文物管理所:《湖南芷江垅坪明墓清理简报》,《考古》1992年第3期。
[39] 长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望城县文物管理局:《湖南望城蚂蚁山明墓发掘简报》,《文物》2007年第12期。
[40] 四川省博物馆、剑阁县文化馆:《明兵部尚书赵炳然夫妇合葬墓》,《文物》1982年第2期。
[41] 蚌埠市博物展览馆:《明汤和墓清理简报》,《文物》1977年第2期。
[42] 王卫东、鲍雷:《歙县清理明代墓葬》,《中国文物报》1994年5月29日。
[43] 参见李如森:《中国古代铸币》,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1998年。唐石父:《中国古钱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其他学者关于货币史、钱币学的类似著作颇丰,不再繁列。
[44] 郑州师专中原文化研究所:《钱币考古文献叙录》,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5年。
[45] 王裕巽:《明代金银钱分类综论》,《中国钱币》2003年第4期。
[46] 参见杨琳:《冥钱考》,《文献》1997年第3期。刘敏:《冥钱琐谈》,《四川文物》1997年第2期。
[47] 转引自徐坚:《时惟礼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89页。原引自Colin Renfrew and Paul Bahn, Archaeology: Theories, Methods and Practice, P.42, New York: Thames and Hudson, 1991.
[48] 邬红梅:《试谈明墓中随葬钱币的使用制度》,《中国钱币》2006年第3期。
[49] (汉)刘向:《说苑》卷十九《修文》,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六九六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72页。汉)刘向:《说苑》卷十九《修文》,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六九六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72页。
[50] (宋)司马光:《书仪》卷五《丧仪一》,《丛书集成初编1033-1041》,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53页。
[51] 梅绍裘:《乐安收集两枚“永镇万年”古币》,《南方文物》1989年第3期。
[52] (宋)朱熹:《家礼》卷四《丧礼》,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一四二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548页。
[53] (明)吕毖:《明朝小史》卷八《景泰纪》,清初刻本,哈佛燕京图书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