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诗人丘处机的“丝绸之路”

王果

白云观丘处机西行彩塑

清乾隆六十年（1795年），著名学者钱大昕在苏州元妙观披阅道藏，偶然问在藏书阁的故纸堆中发现了一本失传已久的奇书，一读之下，不觉大惊。这本奇书就是写于蒙古帝国时期的《长春真人西游记》。钱大昕将此书抄写一份，加以研究，不久，他为这部书撰写了跋文，刻版印刷，重新行世。

非复丙库之附庸 而为乙部之要籍

在科举制度束缚下的中国传统读书人，历来漠视海外奇闻，对域外地理人文的研究缺乏热情，两千年来国人仅有的几种域外游记，长期并未受到足够的重视和研究，直到近代以来，西风东渐，全球化历程拉开序幕，这些宝贵的文献才终于重回人们的视线，五百年问几乎等同于失传的《长春真人西游记》也在此时重现人间，正可谓“应运而出”。对此，当时的清朝学者们如获至宝，一时传播研究此书的学者十分踊跃，该书还被翻译成各国文字，相继出版，受到全世界学者的关注。这些热衷研究和介绍传播此书的人中，名气很大为人熟知的就有清朝末年的大学者王国维。

哈萨克草原

赛里木湖

撒马尔罕

《长春真人西游记》的作者李志常是丘处机的弟子，因跟随丘处机西行说法，全程参与其事，对丘处机西行的前因后果，往来行程，沿途地理，人文风俗，均有详尽记录，而且文字明白晓畅，通俗易懂。王国维为《长处真人西游记》作了详细的注释，在序言中，王国维盛赞此书的文笔，称其“文采斐然”，“其为是记，文约事尽，求之外典，惟释家《慈恩传》可与抗衡，三洞之中，未尝有是作也”，对该书的写作水平给予了极高的评价。随着对《长春真人西游记》一书的研究日益深入，该书也由“丙库（诸家文集）之附庸”而一跃成为“乙部（史籍资料）之要籍”（王国维《长春真人西游记》序）。直到今天，《长春真人西游记》仍然是我们了解13世纪东西方交流，了解古代“丝绸之路”的重要文献。

版图之所不载 雨露之所弗濡

根据《长春真人西游记》的记载，丘处机的整个西行之程约分五段。

其一段，宣德州朝元观至今内蒙古自治区东北部“斡辰大王帐下”（公元1221年旧历二月八日至同年四月一日），历时将近两月;

其二段，“斡辰大王帐下”至金山（阿尔泰山：营地（1221年四月十七日至同年七月二十五日），历时3月余;

其三段，金山营地至阿里马城（1221年八月八日至同年九月二十七日），历时1个月20天;

其四段，阿里马城至邪米思干（今乌兹别克斯坦撒马尔罕）（1221年九月二十七日至同年十一月十八日），历时1个月20天;

其五段，邪米思干至“大雪山之阳”成吉思汗行在（1222年三月十五日至同年四月五日），历时20天。

北京北海公园琼华岛

丘处机正式启程之地当时名宣德州，即今天的河北宣化，此前一年，丘处机已从山东来到燕京（即今北京），后到宣德朝元观居住过冬，因此1221年旧历的二月八日，丘处机正式启程于宣德。十一日北度野狐岭。

野狐嶺又称扼胡岭、隘胡岭等，其地在今天河北省张北县城南50里处，闻名天下的万里长城就经过这里附近，“中原之风，自此隔绝矣”。

越过野狐岭，丘处机与18名弟子等一行人向东北方向行进，一路经过抚州废城、盖里泊，罕有人烟。千里之间，亦无高山树木，尽是草原荒漠。三月底经过海拉尔河，草原上春意渐浓，自然环境渐佳。四月初一日抵达“斡辰大王帐下”。

斡辰大王古籍上又写作斡臣、斡赤斤等，当年被成吉思汗封在东北为王。根据《长春真人西游记》的此段记载，后世学者们由此推定斡辰大王的驻帐之地，正在今天内蒙古自治区东北端海拉尔河以北的呼伦贝尔大草原上。

在斡辰大王处略事休息，丘处机等一行再次启程，经20日行程抵达呼伦湖，此后沿着呼伦湖南沿及克鲁伦河南岸西行，横越今天的蒙古国，整个行程历时3个多月，抵达今阿尔泰山北麓某地。这里有不少汉人聚居，从事手工业生产，金章宗妃子徒单氏、夹谷氏，金卫绍王妃袁氏亦流落在此。此地在今天蒙古国的西端，王国维推定该地即清朝时的乌里雅苏台附近某地。

当年八月八日，丘处机等人一行再次启程，向南越过阿尔泰山山脉，当时称为金山，进入今天中国境内的新疆地区，前后50天行程，南下掠过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东缘，经过今吐鲁番，转向西行，再沿天山北麓，经轮台等西域名城，又途经天山之上的高山湖泊赛里木湖，南行沿天山南麓沟壑下山，“左右峰峦峭拔，松桦阴森，高逾百尺，自巅及麓，何啻万株”，书中所记，正是天山南北的风光。九月二十七日抵达伊犁河畔的阿里马城，此城今已不存。

继续往西行，即已越过今天中国的国境线，进入今天中亚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等国境内，再经一个多月的跋涉，最后抵达今乌兹别克斯坦的撒马尔罕。

撒马尔罕是中亚名城，“丝绸之路”上的明珠，至今仍然是乌兹别克斯坦最重要的城市，《长春真人西游记》将其写作“邪米思干”。这里是丘处机此行的目的地，他以为到了此城就可以见到招他前来的成吉思汗了，可是成吉思汗并不喜欢城居生活，而更爱好军中生涯，所以此时的成吉思汗并不在撒马尔罕，而是亲率大军在一个名叫“大雪山之阳”的地方，指挥作战。

丘处机在撒马尔罕休息越冬，到了次年春天的三月十五日，他才再次动身，前往成吉思汗所在的大雪山行营。这里的所谓大雪山，即今天阿富汗境内的兴都库什山。在这里，丘处机终于见到了成吉思汗，这年丘处机74岁，成吉思汗60岁。

至此，年逾古稀的丘处机，“崎岖数万里之远，际版图之所不载，雨露之所弗濡”（《长春真人西游记》原序），亲历了传说中的“丝绸之路”，亲闻亲见了若干奇事奇景，给后人留下了一部古代“丝绸之路”的真实行程记录，至为珍贵。

道德欲兴千里外 风尘不惮九夷行

金庸在小说中将丘处机描绘成一个飞檐走壁的武林高手，但据《长春真人西游记》原序所记，当时人们眼中的丘处机“尸居而柴立，雷动而风行”，“博物洽闻，于书无所不读”，是一个动静相宜、多见多闻的饱学之人，而且他的诗也写得好，当时有名。

丘处机此次西行，往来3年，行程数万里，沿途也写下了数十首诗，其中篇幅最长，内容最丰富生动的，当为《自金山至阿里马城以诗纪其行》一首：“金山东畔阴山西，千岩万壑横深溪。溪边乱石当道卧，古今不许通轮蹄。前年军兴二太子，修道架桥彻溪水。今年吾道欲西行，车马喧阗复经此。银山铁壁千万重，争头竞角夸清雄。日出下观沧海近，月明上与天河通。参天松如笔管直，森森动有百余尺。万株相依郁苍苍，一鸟不鸣空寂寂。羊肠孟门压太行，比斯太略犹寻常。双车上下苦敦颠，百骑前后多惊惶。天池海在山头上，百里镜空含万象。悬车束马西下山，四十八桥低万丈。河南海北山无穷，千变万化规模同。未若兹山太奇绝，磊落峭拔如神功。我来时当八九月，半山已上皆为雪。山前草木暖如春，山后衣衾冷如铁。”

诗中提到的金山即今阿尔泰山，阴山即今天山，成吉思汗出军西征，他的次子察合台和三子窝阔台，分别在两山之中开辟道路，架设桥梁，因此诗中有“修道架桥彻溪水”“四十八桥低万丈”等句，即指其事。而以“银山铁壁千万重，争头竞角夸清雄”写天山的山，以“参天松如笔管直，森森动有百余尺”写天山的树，“天池海在山头上，百里镜空含万象”写天山上的湖，“山前草木暖如春，山后衣衾冷如铁”写天山南北的气候，也是扼要精当，生动如画，朗朗上口。

丘处机在撒马尔罕避寒过冬，停留约4个月之久，住在该城中前国王的故宫花园里，每天以读书写诗为乐，不少诗作记录下了撒马尔罕城当年的情况。其《至邪米思干大城》一诗写道：“二月经行十月终，西临回纥大城墉。塔高不见十三级，山厚已过千万重。秋日在郊犹放象，夏云无雨不从龙。嘉蔬麦饭蒲萄酒，饱食安眠养素慵。”诗中提到他此次远行的起讫时间，二月启程，十月结束，实际上是十一月结束，走了大半年，终于来到西域大城撒马尔罕。这里也有阿拉伯式的高塔，不像中国的佛塔那样分成若干级;这里夏天无雨，皇家园圃里有人工饲养的大象，风俗迥异。而他自己住在前朝故宫里，吃得适口，睡得安心，日子过得很惬意。

次年开春，巴旦木（《长春真人西游记》作“杷榄”）花开遍野，撒马尔罕城郊春意盎然，丘处机还两次应邀与耶律楚材等友人出城郊游，众人倚坐草地，饮葡萄酒，吟诗谈玄，兴尽而归。丘处机情绪很高，先后做了好几首诗，其中《游郭西》一首写道：“阴山西下五千里，大石东过二十程。雨霁雪山遥惨澹，春分河府近清明。园林寂寂鸟无语，风日迟迟花有情。同志暂来闲睥睨，高吟归去待升平。”

白云观丘祖殿

丘处机诗集《磻溪集》

詩的前两句点明了撒马尔罕城的地理位置，这里距天山（阴山）5000里，距当年西辽国建都的大石林牙城有20天的行程。这里的气候与东方老家判然不同，一年之中罕见下雨，给丘处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外国深蕃事莫穷，阴阳气候特无从。才经四月阴魔尽，却早弥天旱魃凶。浸润百川当九夏，摧残万草若三冬。我行往复三千里，不见行人带雨容。”（《奉诏而回》）

这里的人们以铜器为日常用具，以黄金为货币，以白布制成长袍为衣，而军装颇似东方的道袍。这里的瓜果奇异非凡，东方罕见。而当时的中国人将撒马尔罕称为“河中府”：“回纥丘墟万里疆，河中城大最为强。满城铜器如金器，一市戎装似道装。剪镞黄金为货赂，裁缝白作衣裳。灵瓜素椹非凡物，赤县何人够得尝。”（《过河中》）

在寄给东方友人的一封信中，丘处机又有《诗寄东方道友》一首，简要介绍了他此行的概况：“当时发轫海边城，海上干戈尚未平。道德欲兴千里外，风尘不惮九夷行。初从西北登高岭，渐转东南指上京。迤逦直西南下去，阴山之外不知名。”

他从今天山东的海边小城登州出发，千里万里，辗转近年，终于来到了“阴山之外”这个人们闻所未闻的地方，而他此行的目的则是传教弘法，兴道德于千里之外。

治国以敬天爱民为本 长生以清心寡欲为要

丘处机的万里西行，历来被人们看作是成吉思汗为求长生不老之药所致，而两人初次见面时，也确实提到了此事。当天（公元1222年旧历四月五日）成吉思汗在其大雪山行营见到丘处机，略事寒暄，便问丘处机道：“真人远来，有何长生之药以资朕乎？”

丘处机回答：“有卫生之道而无长生之药。”直截了当，已将这个问题交代明白。而成吉思汗听后的反应是“上嘉其诚实”。此后两人交往近年，数度长谈，已和所谓“长生之药”毫不相干。

不久后，丘处机分三次在成吉思汗专门设立的大帐中正式讲道，成吉思汗“温颜以听，令左右录之”。三次听讲毕，成吉思汗表示：“神仙三说养生之道，我甚入心。”后人将讲道内容概括为两句话：“治国以敬天爱民为本，长生以清心寡欲为要。”很明显，丘处机的万里远行，确实如他所愿对成吉思汗有所影响，甚至被后人拔高到“一言止杀”的地步。然而其实，这种影响是相互的，丘处机在影响成吉思汗，成吉思汗也在以自己的理念影响丘处机。

盛开的巴旦木花

龙门山丘祖洞

朕常念神仙 神仙无忘朕

从1222年旧历四月五日两人初次见面，到1223年旧历三月十日丘处机辞别成吉思汗正式东还，两人在一起断续相处将近一年之久。回到华北的丘处机在今天的北京白云观常住，受成吉思汗的委托，他写信“诏谕”山东军民归附，为蒙古帝国安定山东局势做出了努力。他还曾写信将“诏谕”的后续情况向成吉思汗作了汇报，深度涉足了当年的政治。

因此，成吉思汗也曾多次给丘处机回信或者带口信，向他表示问候，这些回信或口信的内容均保留在《长春真人西游记》中：“丘神仙奏知来底公事是也，煞好。我前时已有圣旨文字与你来，教你天下应有底出家善人都管著者，好的歹的，丘神仙你就便理会，只你识者。奉到如此。”“神仙自春及夏，道途匪易，所得食物、驿骑好否？到宣德等处，有司在意馆谷否？招谕在下人户得来否？朕常念神仙，神仙无忘朕。”“神仙至汉地，以清净道化人，每日与朕诵经祝寿，甚好，教神仙好田地内爱住处住。”“自神仙去，朕未尝一日忘神仙，神仙无忘朕。朕所有之地爱愿处即住，门人恒为诵经祝祷则嘉。”

“丘神仙奏知来底公事是也，煞好。”“招谕在下人户得来否？”如此等语均表明，丘处机当年确实接受了成吉思汗的委托，参与了蒙古帝国的政治活动，利用他在山东一带的影响力，为成吉思汗的帝国做了贡献。

当然成吉思汗也对丘处机表示了最真誠的问候，给予了极高的待遇，他承诺：“教神仙好田地内爱住处住。”“朕所有之地爱愿处即住。”最终，蒙古帝国的燕京当局遵照成吉思汗的这些指示，将当年北京城郊的“北宫仙岛”奉献给了丘处机的教门，使这一片宛如仙境的湖山胜地，成为丘处机修真传教的道场。这里的“北宫仙岛”不是别处，正是金朝的故宫别苑，亦即今天的北京北海公园琼华岛。

晚年的丘处机住在北京城里的大天长观（今白云观），差不多每天都要骑马出城到北宫仙岛游玩，写诗填词，听弟子唱游仙曲为乐，直至1227年旧历的七月七日（一说七月九日），丘处机在北京去世，享年80岁（虚岁）。5天后，即同月十二日，成吉思汗在六盘山军中去世，享年66岁（虚岁）。当年在苏州元妙观发现《长春真人西游记》一书的钱大昕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在该书的跋文中特意写道：“丘长春以丁亥七月卒，而元太祖之殂，亦即在是月，此事之可异者，当拈出之。”（引文未注明出处者均自《长春真人西游记》）